情见录1————蓝蝎子

      但是，我的尘缘才刚开始。
      就在放生的第二天，我多了一个伙伴。他穿着鲜红的绫罗，踏着油亮的登云靴，乌黑的长发自然地披在肩头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像白水银里荡漾着两颗黑水银。我们是在我砍柴的路上遇到的，我拿了斧子，满心欢喜地去砍柴，他坐在一棵老银杏树下等我似的，秋黄了的银杏叶子洒落在他的周围，像是为他铺了一层软软的缎锦坐垫。我们第一眼面对的时候，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对望着，左右端详，仿佛是许久以前的老朋友，如今都变成了孩童模样。终于，是他先笑了，朱红的唇露出雪白的齿：“踏尘，我以后陪你砍柴，好吗？”我傻傻地说：“好啊。”

      于是，从那天起，他每天都在那棵老银杏下等我，风雨无阻，而我，也特别勤快，每天都主动要去砍柴。师父们都说我越来越精进了，其实，我想，我是很愿意和他在一起玩。也许，孩子就是要有玩伴的。我的玩伴的名字叫玲珑，就是玉玲珑的玲珑。

      玲珑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不像那时的我，总是傻傻的，看什么都觉得很平淡。他本来想帮我砍柴的，可是，我怎么也不会让他那双嫩白的手去握那么粗糙的斧头，于是，他就在我的身边，瞪着那双满是精彩的眼睛，静静地看着我挥动斧子。在他的眼睛里面，看到的世界都是蓝色的，一抹一抹都是海水般的蓝，除了我。他是这么跟我说的，虽然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我知道，蓝色的世界一定很美，因为他的眼睛很美。

      时间过得飞快，也许是我自己慢慢淡忘了剃发修行的想法，也许方丈还是觉得我不合格，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让我正式出家的事。而且，还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派我安居在望玉村里，耕种寺院的一小块土地。以前这块地都是寺院托村民照料的，每年只交给寺院一些微薄的粮食，等我接手了，说来奇怪，每年都风调雨顺的，有时候下大雨，别人的地里给打落了庄稼，而我的地里却毫发无伤，所以，每年我为寺院送去的粮食总是让师父们称道。

      我在望玉村有了自己的一间小屋，玲珑便经常在人声稀少的时候，独自到我这里来串门。油灯的光，摇曳着，很微弱，但是，照见他越来越英挺的脸，却是分外的靓丽。我们只是坐着，他静静地望着我，听我聊一天的工作，聊地里的油菜发芽了，绿色的样子很可人，聊村里张家奶奶的牙又掉了两颗，可是还是坚持要啃胡萝卜……他从来不知道疲倦，总是做我最忠实的听众。

      一个晴朗的夏夜，他突然约我去江边散步，点点的星辰，缀满了深蓝色的天空，也闪烁在深蓝色的江面。我们在闪着银光的鹅卵石滩边坐下，风掠过，掀起他的长发，我闻到一股子香草的味道。我们沉静了许久，谁也不说话，也许是因为景色太美，说一句也是多余。

      突然，天空中划过一颗流星，坠落的弧线像他亮黑的眉梢。他问我：“踏尘，你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来历。你不怕我是坏人么？”
      我笑了：“我连我自己的生身父母都不知道，哪有本事问你的来历！何况，你会是坏人么？我看，你是天底下第一大好人。”
      我看到他眼睛的水色，氲氲的，腾起了一阵雾。他说：“其实，我是你救过的那条红鲤鱼，是这条柳浪江里的龙王太子。那天我偷喝了父王的烈酒，上到云层，不小心摔在山上，被樵夫捡到，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经尸骨无存了。”

      我依然傻傻地笑：“看来师父说的酒能乱性是真的。那你就戒酒吧。”
      “唉，从认识你到现在，你还是像个小和尚似的。”他幽幽地说，眸中一片寂寥，“你知不知道，有时候，即使在你的身边，我也会觉得孤单的。”
      我的心头一震，突然想抱住他，但是……
      我们沉默了许久，他突然说：“父王已经为我挑选了玉魄塘的龙女为妻，一个月后完婚，那个时候，我们就不能再见面了。”
      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江水，我看不到他的感觉，但我的心头还是一紧，憋了半天，我才说：“那你应该就不会再觉得孤单了。”
      他笑了，第一次在我面前这么狂纵地笑，笑声刺破了气流，在我的耳朵里激起无限的哀怨。我望着他，我知道我伤了他，但我不知道，我该怎样去补救：我只是望着他，用我的整个身心。

      “我想喝酒。”他终于说。
      我第一次去买酒，而且，还是第一次喝酒：陪他喝酒。
      听师父说过，酒不醉人人自醉。喝酒只是一个借口，其实，心早就醉了。我望见他绯红的醉脸，哀怨的眼、朱红的唇在我的眼前摇晃，耳边突然响起他的声音，像晴天霹雳一样，震得我的耳朵嗡嗡地响：“踏尘，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我想，我也醉了，否则我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师父听见了一定会说我要下地狱的，可是，我还是说了：“玲珑，其实……我也喜欢你。”
      那一夜，他没有走……
      在此后我们见面的日子里，我们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虽然我们之间已经改变了很多很多，但是，我们都知道，那只是因为酒的缘故，仅仅是因为酒的缘故。所以，我有时候会用他的亲事来打趣他，他也欢喜地回应着。但是，每次送他回到江边，目睹着他化作一条赤龙跃入水中，我的心就隐隐作痛，仿佛是一枚定时的钢针顶着胸口，告诉我，我们见面的时间又少了一天。

      这样的日子继续着，直到一天傍晚，乱霞飞过山头，鸦雀惊走，我正思量着要发生什么异变，玲珑便行色匆匆地来到我耕作的田间，他神色慌张，先是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附在我的耳边说：“踏尘，你马上回到寺院里去，直到明天才能下山。知道了吗？要一晚上都呆在寺院里！”

      “为什么？”我根本摸不着头绪。
      他忧形于色，轻声地说：“今晚我父王要奉天帝之命，水淹望玉村。如果你在这里，你也会被淹死的。”
      “为什么天帝要这样做？”我颇有些气愤。
      “那是阴阳造化福祸相依之理，并非他个人的本愿。反正，你要听我的话，到山上避难。否则，我……”我看到他的泪水在眼睛里打转，忙点点头。
      他走了，化作一阵清烟，消失在空气中。
      我支着锄头在田间想：毕竟我不能一个人逃生，得告诉乡亲们。于是，我四处奔走，可乡亲们却都笑话我，因为傍晚的天空依然晴好，看上去不可能有什么异变，而且，他们还相信，祠堂里的玉玲珑会保佑他们的。

      对，玉玲珑。我跑到了祠堂，望见老村长正带领着一群长老在举行祭奠的仪式。我冲上前去，一把抓住玉玲珑，高声叫着：“玉玲珑是我的了，玉玲珑是我的了！”飞快地冲开傻了的人群，往南山寺方向奔跑。

      人们终于醒悟过来，他们的保护石被我这个一向严谨的踏尘抢走了，追赶的追赶，看热闹的看热闹，老老少少一村八百余口人都跟着上了桐乐山，集结在南山寺的山门外，呼喊着：“交出强盗！交出玉玲珑！”

      方丈来到山门，望着我手抓玉玲珑的模样，淡淡地笑了。这时，只听得半空中一声轰鸣，撕破了晴朗的星空，倾盆大雨瓢泼而下，柳浪江水暴涨，才一转眼，望玉村成了一片泽海。村民们一阵唏嘘，纷纷在寺殿中避雨，大慈殿里，观世音菩萨的座前，又多了许多烧香的善男信女。老村长上前来，向我合掌行礼，笑着说：“要不是踏尘应变及时，我们一村老少恐怕都要成为池鱼的食物了。这正应验了那个预言啊--”

      “什么预言啊？爷爷。”一群孩子还是象我们当年那样好奇。
      “预言说，当天水降临望玉村，玉玲珑的新主人就会出现，带领村民走崭新的生活。我们以前之所以不在村民里宣传这个预言，是害怕有人借口把我们的玉玲珑骗走了。现在，玉玲珑终于有了它的新主人，而我这个老村长也该退隐喽！”他拍拍我的肩膀，仿佛把全村的希望都寄托在我的身上。

      我用迷惑的目光望向方丈，方丈点点头，说：“华严经中有无数的菩萨都是以在家人的身份度化众生的，你要修行，就留在世间吧。何况，你的尘缘还是未了啊！”
      我的心弦一震，突然想到了玲珑，不知道他泄露了天机，是否还依然无恙。这么一想，手中的玉玲珑竟然暴射出夺目的赤光，刹那间，在大慈殿中辉映出一片血色。
      我隐隐觉得凄楚，慌忙赶出殿外，但见大雨之后，空中依然乌云密布，突然又是一个闪电，接着，轰天的雷声响起，柳浪江上，一条赤龙凌空飞腾，但是，飞腾的气势逐渐衰微，代之以一种痛楚的抽搐，血色的龙鳞，片片残落，像血点一般，漫洒在江面上。江水呜咽着，无力地卷起波澜，把一切的缨红都吞没。

      殿里的村民突然喊出来：“观世音菩萨流泪了！观世音菩萨流泪了！”人们纷纷涌回殿中，而我，急急地想找登天的路，因为那流血的不是别人啊！是我的玲珑！
      龙摔下来了，落在那株老银杏树下。江水慢慢地退却，一切又风平浪静。
      我三步并作两步走，飞奔到他的跟前，颤抖的手，不敢抚摩他已经遍体鳞伤的肌肤。他慢慢地褪成人形，灼热的气流在他的身体周围激荡，像是要把他烧焦了，他伸出手，用那双黯淡的眼睛望着我，他居然还笑得出来，调侃地说：“看来，我们真的要说永别了！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爱你！让你永远也忘不了我！”他咬着我的耳朵，生怕我听不到似的。

      我挽住他的手，立刻被那股灼热烫伤了，可是，我依然紧紧地握着，因为，更痛的在心口：“我不让你离开我，不论怎样，追到鬼门关我也要把你追回来！”
      他笑了，无神的眼睛缓缓地合上了。我想哭，但是，我知道，眼泪不能够改变什么，我大声地冲他喊：“那天晚上，我没有醉，我一直都很喜欢你。我喜欢你！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

      玉玲珑震响，突然从我的手中滑落，在空中画了一个优美的曲线，径直陷入他的额头，只留下六月雪花般大小的一点。天空中突然降下了芳菲的冰花，一片，一片，点缀在他的身上，瞬时间，他的肌肤开始恢复，像温润的玉，在清冽的泉水中重现光泽。

      我握着他的手，等待着他的醒来，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不论这个世界再有多大的力量来阻止，我都要他留在我的身边。
      天，晴了，一色的湛蓝。

      鹰狂
      　　　　　　　　　　--情见录之十七

      鹰击长空，掠起一片七彩的云，在太阳神的金色铠甲的辉映下，散发出蓬勃的生机--
      我又一次伫立在这片石壁前，端详着这幅我们伟大的苍鹰之神的雕像，这是我每天必经的道路，从法老的大殿到我的寝宫，而我总喜欢在接受了法老的训诫之后，到这里来，欣赏它，尤其是他，那个在神灵的身边昂首挺立的男人，英俊的脸有着高傲的额头和丰满的下巴，深陷的眼睛闪烁着智慧和不屈，似乎在与暗影中的神灵相对抗，强健的身体所拥有的爆发力集中在他的双手上，一把卯足了劲的长矛刺向天空，似乎为了捍卫鹰神的尊严而战。当我还是五岁的孩童时，当我第一次看到他被雕刻在这片石壁上时，我就被他的气质所吸引，而且久久地徘徊不去，我希望成为他，甚至希望能够拥有他。明天将是我的十六岁庆典，法老将为我选择一位高贵的妻子，可我却还是要到这里来，想问他，虽然他永远不会回答我：“我生命中的你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呢？”

      “王子殿下，您应该回到寝宫去休息了。”一向多事的祭司不知道从哪个阴影里跑出来，用他谄媚的脸向我示意，“您明天就要成人啦。明天可是繁忙的一天啊~~~”

      “我想，我有权利在我父亲的宫殿里停留吧？亲爱的祭司。”我瞅见他阴翳的一抹表情从脸颊上掠过，“不过，还是谢谢你的关心。”
      “我终将成为您的仆人，关心您是我的荣幸。”他的暗黑色的眼睛闪烁不定，我知道他一直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
      “你也回去休息吧。”我澄澈的眼睛注视着他，直到看着他幽暗的身影消失在长廊的尽头。
      又要一个人回到那个狭小的寝宫去了，我真的十分不耐，转头透过高大的石窗，我望见远处突然燃起了篝火，那是希伯来人，我们的奴隶，他们在举行什么庆典吧，一群异教徒。不过，也许会有什么新奇的事情发生呢！我的心一动。

      我摘去身上多余的金饰，命令身边的卫兵为我送回寝宫去，只留了一把缀满蓝宝石的匕首防身。我，一个人，从法老和母后的雕塑前逃逸，经过那千年沉默的斯芬克斯，踏着轻匆的脚步，向着那个奴隶窟奔去。

      穹顶，突然是一声奇怪的鹰嘶，我抬头，却没有看到鹰的身影。月很亮，照在充满高大的石头建筑的地面上，形成了恢弘的影子。我的脑中闪过一个画面，那个神奇的男人挥舞着长矛，向我走来。我的心，一阵激颤。

      尼罗河的水，在静谧中流淌，我可以听得到自己的脚步敲打着崎岖不堪的石板路面的回声，周围是简单拼凑起来的屋子，每家每户都暗着灯，看来，他们是都集中到空地上去聚会了。我从房屋的间隙中向着篝火燃放的空地上张望，希伯来人都穿着褴褛的衣服，卷曲的棕褐色头发垂到肩头，他们中的老者围坐在最靠近篝火的地方，口中称着那个异教神的名字：耶和华。妇女和孩子们哭丧着脸，在默默地祈祷，他们依然在期待一片被允诺了的芳香之地。我突然有点伤感，为他们，也许当我成为法老的时候，我会让他们过得轻松一些。但是，埃及的强大文明必须建立在对他们的奴役上的，这是法老告诉我的话。

      突然，人群开始消散，这些希伯来人从各个街道向着自己的家里走去。我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开始为自己孤身独行的莽撞举动感到懊悔。我立刻回转身，想奔跑着回到法老的宫殿，可是，似乎已经晚了。我的面前，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他虬结的肌肉在月光下闪烁着力量的光芒，暗褐色的眼睛深邃如水，像鹰一样盯视着我。我已经看到他的拳头握紧了，就要重重地给我一下：“你这个法老的卫兵。”声音就像金子敲击在花岗岩上一样。我楞住了，是他，就是他，那个鹰神身边的男人。我笑了，准备承接他的痛击，然后，还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