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但是,却成了江湖第一剑客。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来,他是否会记住我的名字,一如我记得他的名字。于是,我追上去,想问问他,但是,我却迷失了方向。我到处找,只找到回剑池的路。于是,我又枯坐在剑池边上,立了又一个冢,冢里掩埋的是我当年救他时的那杆灌木的灰烬,墓碑上写着“萧卓然”三个字。
每次月圆的时候,我还是要到剑池边,来凭吊这些我知道名字的人类。有一个晚上,当月亮的光芒投射在我的丝缕长发上时,我突然明白,人类永远不会像我这样,学会记住,人类永远容易忘记,于是,我下定决心,要学会--忘记--
我推平了两座枯冢,把那两柄剑扔到了剑池底,清风里,全都是松针的瑟瑟。
我到泰山之巅的望日峰枯坐了十年,发誓再也不回到剑池边上,可是,忘记对于我来说,却实在是太难了,我越是想忘记,就越记得清楚,独孤的,还有卓然的,微笑,冷涩,淡漠,兴奋……
于是,我重新回到剑池,想找回那两柄剑。但是,当我踏上剑池的土地时,我发现,朝阳的地方,立起了一个枯冢,冢上写着:“萧卓然与师父独孤燕同葬于此”。我伫立在冢前良久,心潮起伏,有如泰山的云海。
原来,他记得,记得我的名字……
我推开泥土,发现了一柄剑,一柄叫做龙泉的剑。剑上因为渗着血气,发出幽幽的红光,我轻轻弹了一下剑身,听到了无数死者的哀鸣,他们告诉我,这柄剑是一带霸主的,一个惊天动地的男人的。
我笑了,仿佛又看到了当初独孤的影子,而如今又多了一个伟岸的卓然。
我转身,看到了他,就静静地站在瀑布边上,任由流水淋湿了他的头发,他的衣衫,他的身体。可是,他的眼神是那么平静,仿佛经过洗练的剑,清湛得有如一泓秋月。我久久地注视着他,想看看他在这十年里变了多少,但是,除了那眼神,我再也无法发觉什么。
“师父,我回来了。”他淡淡地说着,似乎不过是刚刚出门,然后就倒转身的孩子。
我笑了,把他从瀑布底下拉过来:“叫我独孤燕吧!我喜欢有人叫我的名字。”
“那么……”他的眼角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狡黠,“我叫你独孤吧。”
我点头,允诺,伸出我的手,轻轻地触摸着他的唇吻,那是我一直想做的事。真的很细腻,很刚烈。我有点沉醉……
突然,一个冷冰冰的东西刺进了我的躯干,我低头,看到一柄锋利的剑,一柄叫做凤桐的剑。我的微笑凝固了,发觉有一种我从未有过的冷冰冰的东西从我的眼角流下来,流到我想抓住他的手心里。他退开了,脸上一副淡淡的喜悦:“只有这样,我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我颓坐在剑池边,看到那立着的墓碑,突然想笑。于是,我放声大笑,笑声惊动了满山的乌鸦,惊起了漫天的乌云,月,被天狗咬缺了--
我慢慢抽出了那柄剑,扔在地上,虽然月光惨淡,但是,龙泉与凤桐依然熠熠生辉。又是两柄剑,两柄杀人的剑。我的胸口,又多了一个疮疤。
他惊讶地看着我,看着我的身体重新恢复了生机,看着我淡漠地盯着他,像孤魂野鬼一般。忽然间,他脸色煞白,拔腿就跑。夜幕很沉,我听到了远远的匆急的脚步声,一如他当年来时的光景。
我涌身跳入剑池,捞起了那两柄游龙和惊凤,然后,游龙对着龙泉,惊凤对着凤桐,相互交错,运劲一格,四柄剑,都碎成了铁屑。我把这些铁屑收拾起来,用树皮包了,重新起了一个冢,冢上写着:“独孤之墓”。
我回到望日峰,化作苍天的古松,任凭天地的风雨吹打,再不动摇。
刺柏
--情见录之三八
华山的雨,却总是这般缠绵,惹得满野的云雾缭绕,像是天与地之间的情绪。我斜倚在绛雨亭的扶手栏杆上,品着人间的甘露,听这世外的风情。我眯上眼睛,手轻慢地在空中画着圈儿,想着当年他还在我身边的时候,不自禁哼起了小曲儿。
“师父,练剑的时候到了。”一个年轻的嗓音喊着,人也跟着跑到我的近前,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微瞪了他一眼,说道:“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叫我师父,叫我慕尘!师父师父的叫,我都觉得我老了!”
“是,师父。”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扑哧一声笑了,赶忙改口,“是,……慕尘。”
我喜欢他笑,所以我从来不会在他笑的时候责罚他。因为他的笑容让我想起他,想起他教我练剑,与我对剑,然后离开我的所有的美好回忆。然后,我的脑海中就会回响起他离去前的那句话:“我会回来找你的!等我!”
说实话,当初我收养眼前这个孤儿也只不过是因为他,因为这孤儿的眼睛、身形,还有就是那微笑都有几分像他,所以,我给孤儿起了个名字,叫做白念轩。是的,他的名字叫做令狐轩,一个听起来就应该是身材伟岸、胸襟博大的男人的名字。
与他相识是在华山的雪地里,是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华山的雪,柔和,温婉,透明,掠过身躯,是淡淡的一抹清香。我喜欢华山的雪,因为那样我就可以换上一件素白晶亮的外衣,伫立在华山的彤云阁前,听细雪簌簌地落在地面上时那种轻巧的音律。
那一天,我听到了脚步声,很紊乱,是一个人在追赶五个人,而且追得很紧。我微微皱了皱眉,恼恨有人打扰了我的雅兴,却见为首的五个人都穿着血红的风衣,手中握着希奇古怪的兵刃,逃得十分凄惨,而跟在他们身后的人,却是我喜欢的亮白衣衫,腰间是一带亮银色的带子,左边悬挂了一串冰晶透亮的蓝色蝴蝶玉,叮叮当当的声音,很细致,很悠扬。于是,我开始仔细打量那个白衣人,他不过十六七的年纪,鼻骨很高,所以整张脸看起来就棱角分明,很有层次,一双淡棕色的眼睛很柔和的光芒,即使在追逐猎物的时候也不忘记带着微笑,淡红色的唇在边角上有一带细细的笑纹,显然是时常微笑的缘故才留下的,而两缕细长的鬓发一直垂到胸前,袅袅如烟,给他刚性的脸凭添了三分柔和。我想,这一眼,便让我喜欢上了他。
他们到了彤云阁就停下了,前头没有路,只有万丈深渊。当然,他们看不到我,因为我是一棵刺柏,也可以说,我是一个刺柏的精灵。所以,我只需要现出自己的原形,伫立在那儿,就可以免费看一场游戏,看那少年玩的猫捉老鼠的游戏。
那五个人排开了架势,手中兵刃叮当作响,仿佛是毒蛇进攻前舞动自己的尾巴。我注视着少年,他悠闲地站在一旁,任朔风掠起了他的前襟,我感觉到了他微笑的背后隐藏的杀气。五个人先动手了,兵刃像漫天的雪花一般飞向他。他腰肢一拧,右手从腰间一抽,那亮银色的腰带竟成了一柄软剑,几个击刺,丁零作响,似乎是冬雪初融时泉水的声音,那些古怪的兵刃被他的剑劈成了碎屑。
五个人脸上一阵阴阳不定,突然齐声呼喝,赤手空拳向他袭来。剑,舞成了光影,一片明亮的白色,间或夹杂着一些碎屑般的红色,那是失败者的鲜血。我冷冷地看着世间的成败,冷冷地看着五个人呻吟着倒下,冷冷地看着他们的身体慢慢地僵硬。少年收起了剑,束在腰间,转身要到彤云阁里去。突然,地上的尸体一齐冲天而起,每个身体都射出了一支雪亮的钢针,我看得急切,连忙化作人形,挡在了少年的身后。钢针入体的感觉,不过是丝丝的冰凉。而少年抱住我的手,却是那么的温暖,柔和的眸光中闪烁着关爱和感激,那简直是早来的春天的阳光和夏天的风。
一切都平静了,我的世界里,多了一个人类,他的名字,就叫做令狐轩。
令狐轩知道我是柏妖,知道我修行已有三千年,知道我喜欢在四季里听各种各样的天籁,知道我最喜欢的是看他练剑。他说他很喜欢和我在一起,因为和我在一起没有人世间的恩怨,和我在一起可以享受生活。我们一起听风,一起看月,一起到松涛中谈论斗转星移的故事,一起在鸟鸣时分享日出日落的霞光。
他给我取了一个名字,叫白慕尘。
后来,似乎能说的话都说完了,能看的风景都看过了,他便对我说:“我教你练剑吧?!”
我看他百无聊赖的样子,点头答应了。
他重新拿起了剑,当那柄亮银色的软剑被递到我的手心时,我感觉到的是那股不灭的杀气。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他总有一天还要离开我,去他所谓的江湖,去挥舞他的剑。但是,那应当是许久以后的事吧?我何必用许久以后的事来烦恼我现在的心情呢?只要现在能和他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练剑--尽得他的精髓。
可是,他说,任何人用剑,都会有自己的剑术,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历史,都有自己的心境,所以运用到剑上,即使是同一套剑法,也会有不一样的境界。我不明白他说的话,只是随意舞着那剑,我只希望他喜欢,就像我喜欢看他舞剑一般。
当我听着清风拂过山花的缠绵声音,轻歌曼舞起他的剑时,他突然打住了我:“你的剑,像是游戏。”他一把夺过那剑,冲天一指,剑尖自然迸出一丝星火,我看到了浓浓的杀气。他转头对我说,“这才是真正的剑!杀人的剑!”他越舞越狂,突然一剑指向我的咽喉,嘎然而止。
我的心在跳,他的鬓发漫漫洒洒地飘,我感觉到他眼中的烈火,渐渐熄灭,然后,重又燃起:“慕尘,我要走了。”我知道拦不住他,所以我只能点点头。他把剑别在腰间,迈出了两步,然后回头,我看到那一抹柔和的晕轻荡过他的眼帘,他说:“我会回来找你的!等我!”
我等,时间对于一个精灵来说,没有意义。没有意义么?那我又为什么收养了这个孤儿?眼前的少年也已经十六七岁了,正是当初我见他时候的模样,英气,自信,刚强。只是,这孩子与他还是有几分不同,不同在哪里,我却并不是太明白。也许,是因为我把我的心都留在了他身上,而对这个孩子显得比较疏忽的缘故。
绛雨亭外,我指示着这孩子练剑,其实,他的剑术已经尽得我们的精髓了,只是在我等的人没有回来之前,我希望他留在我的身边,而他,也不愿意离开,我想,那只是因为他在我身边已经呆了十几个春秋的缘故。人类,总是按着习惯做事。而我,只是利用了这种习惯。
华山上有狼,而他,几乎成了狼的晚餐。
秋高气爽的日子,我喜欢在枫林里坐着,听寒蝉苦鸣,流泉喑咽,落叶从枝稍剥离,簌簌地飘落,像记忆一般重叠。我独守着这样的天籁,想起令狐轩往年时会指着落叶说凤蝶的绚烂,指着寒蝉说夏天的呼噪,那样,我就不会沉浸在这么浓的秋意里,想这么多的落寞的故事。
隐隐的,传来了狼吼。我知道,大凡它们这些食肉的,都要在秋末冬初前积蓄能量,以便挨过冬雪遍地的日子。现在,它们一定是找到了美食,却不知是什么小动物要遭殃了。我淡淡地笑了,因为自然就是这样,有生也就有死。幸亏的是,我摆脱了这个轮回,成了不死的精灵,所以我才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等待那个说要回来找我的男人。
突然,我听到了一声狼的哀鸣,竟是有一匹狼被什么重器伤了。我有点好奇,移形换影,来到了狼群中。是一个敦实的小乞儿,才四五岁的样子,一身褴褛,手里握着柄枯树枝,刚才,他就是用这树枝刺伤了头狼。聪明而勇敢的人类,现在正圆瞪着炯炯有神的双眼,守护着自己的生命,我笑了。我涌身到他的跟前,从他手中接过那柄树枝,以木当剑,才几个回合,就刺退了狼群。我回头去看他,他终于开始瑟瑟发抖,缩到我的怀里来,呜咽着,恢复他作为孩子的天性。我的心底,有个东西突然被触动了,我打算,收留他。
我带他住在峰谷之中,用蜂蜜和泉水做他的饮食,然后,教他练剑,告诉他令狐轩的故事。有人能够听我的倾诉,那种感觉真好,很踏实,很悠闲。虽然不是自己期待的人在身边,却也隐隐有一种温暖。不过,他有时候也会对令狐轩独战五怪客的故事感到烦躁,打断我的讲述,一个人去谷中练剑,那个时候,我就能感觉到,他的剑气中,隐隐有一股杀气。
我不明白,为什么人类的剑里,会有这种杀气。是因为怎样的情感,才会滋生这样的杀气?我想弄明白,于是我就问念轩,他没有回答我,只是把剑一抛,回到我的身边,想听我的故事,而不是令狐轩的。我说,我会有什么故事呢?即使有,也是与令狐轩相遇之后才有的。于是,他便良久地默然。
日子过得很快,春天过去了,就是夏天,秋天过去了,就是冬天。眼前的白念轩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了,却不知道离开华山以后的令狐轩是一个什么模样。我呆呆地望着在剑影中逍遥的少年的影子,仿佛听到了令狐轩腰际悬垂的蓝色蝴蝶玉的低鸣。
突然,是一阵匆急的脚步声,听来是一大堆人马。我向念轩一招手,两人一起躲到绛雨亭后。只见一群人,或僧或道,或尼或俗,手里或刀或剑,或锏或钩,或执棒或赤手,喧杂吵闹着,似乎是争一个名位。为首的一个让众人安静下来,说道:“大家都知道,今天是百年一遇的华山论剑的日子。所谓‘月圆之夜,华山之巅,对阵论剑,天下第一’。我们各家各派今天汇聚于此,就是为了这个天下第一的名号。但是,我们人这么多,比试起来可能一个月时间都不够,还是请各家各派把自己门中的顶尖高手派出来对决,也好节省时间。”话才说完,一些人就从人群里走上前,互相比试起来。几个回合,有输有赢,不过,看在我的眼里,都不过是玩笑,于是,我就想让念轩到场中去走一遭。却听得半空中突然响起了一声巨啸,像是苍龙从深渊逆天而上,又像是天柱坍塌天石从天而降,场上的人无一不脸色苍白,神情戒备。我望向远方,依稀是两个人影,手中挥舞着利刃,交错着,向这边急速飞来。那其中的一个身影,是那么熟悉,我的心,跳了再跳,脸颊竟慢慢地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