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儿一脸枯槁,说道:“青儿已经放下一切,希望师父成全。”
“好,随我去--”谈笑一拉青儿的手,已经走出一丈开外。
叶青与竹君并肩携手,望见青儿偷偷地回眸,眼角渗出一丝泪滴来……
此后,金镶玉竹林重新封闭,人们只能看到偌大的一片林子,偶尔还听到淡淡的欢笑声。老人们传说,那里边住着两位神仙,所以,曹溪人就把仁王祠迁到了别处,在原址上建了座竹仙祠,香火至今很旺。而那些儒生们亲眼目睹了一应神鬼举动,对儒家学说也不是那么热切了,后来,他们当中许多人或入佛,或入道,有的留在乡野之间教诵诸子经典,再无偏废。而一理书院也因此而散了。到了清朝乾隆年间,皇帝喜欢上了这里的金镶玉竹,命人迁往北京郊外的潭柘寺,迁竹的时候,曹溪人倾城出动,在竹仙祠中祝祷,在正午时分,一道金光和一道青光交相缠绕,从竹林中升腾而起,直上九霄,有人传言是两位竹仙成佛了,有人传说是化成了天地阴阳二气,可是,有一天,一个身穿百衲的年轻僧人带着一个青衣沙弥经过,笑着对竹仙祠说:“哈--担当了就好,居然让你们成了地老天荒的那一对!”说完拉着沙弥,狂笑而去。
弑菊
--情见录之三六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从开封府一路往南,我催马急走,为的就是赶今秋在杭州的绿玉菊。魏晋时有一个文人隐居种菊,满园黄金甲,香彻文坛。我虽然是武官出身,可是,天生就喜欢这菊花。也许,我喜欢的不是菊花隐逸的个性,却是它的一身傲骨和一丝肃杀之气。说到菊花,那绿玉菊却是极品。菊有黄、白、绛紫诸色,尤以绿色为稀有。偏生昨日上朝的时候,杭州御贡的官员御前送上一盆,令龙颜大悦。我退朝时问那官吏,他说杭州今秋异常,绿玉菊满野都是,我一时兴起,就捡了个差事往杭州赶来。试想,满目清菊,一腹留香,却是怎样的风致?
我放马急奔,两旁衰草回窜,突然一个念头闪过,我想起了我的差事。这差事说也奇怪,正是那御贡的官吏递上来的,我从大理寺接案子的时候还奇怪,这么一个地方弑官的案子,何必惊动了朝廷?等我检查卷宗才发现,短短三月之内,杭州府一连有十二名大小官员遇刺身亡,而且死时身上别无其他殴斗的痕迹,胸口斜插着一朵血菊,菊枝直入心脏。既然是与菊花有关的案子,我想我不接都觉得对不住自己。
前头已是杭州城门,车马喧嚣,人声鼎沸。我沿路问个老农,他说是杭州近来官绅遇刺,死者太多,所以许多有钱有势的富贾官员纷纷外迁,一应细软家眷携带着,在城门口出行。不过,从他的口气竟流露出对官吏遇刺的欢喜,我淡淡地问他:“死的官员都是些什么人?”他一撇嘴,吐了口唾沫:“该死的人呗!”我便不再多问,牵着马匹从城门进去,心中有些沉闷:既然百姓都诅咒官吏,那这地方上出了这种弑官的大事,当然也就不足为奇了。才行走间,眼前一阵明亮。到西湖了!
正是秋高气爽时节,满天的碧蓝,几丝流云,阳光洒落在水面上,粼粼的都是耀眼的金色。平民百姓与那些官绅不同,依然悠闲自得,绕着湖水走马游玩,也有叫卖百货的,也有添补家用的,即使天下换了朝代,只要安定,百姓的日子也一定会是一样的平静。
正在思忖间,两个贼头鼠眼的人物从我身边溜过,把前边巡行的两个衙役叫住了。从进城门起,这两人就一直跟着我,反正我身上有剑,还有一技防身,所以也就不担心,想不到他们还自己找上了官差。只见他们和那为首的捕头嘀咕了几句,那捕头便过来拉我,叫道:“兄弟,跟我走一趟!”
我有些奇怪,问道:“为什么?”
那捕头一皱眉,说了句“人话”:“我看你不顺眼!”想我堂堂白连亭,当朝一品御前带刀侍卫,大江南北哄传的第一美男子“锦玉郎”,他居然敢说不顺眼!
我气极反笑,就随便跟他走,且看他敢把我怎么样,想不到竟是往杭州府衙而去。那捕头让我在公堂中等着,一班衙役看守,自己进去通报。没过多会儿,就听得一个委琐的声音叫道:“刺客在哪儿?刺客在哪儿?”
我冷眼瞟去,是个鹤袍花翎的官儿,两撇小胡子,一双眯缝眼,嘴巴像蛤蟆似的张着问:“谁是刺客?”那捕头便指向我。他就一拍惊堂木,喝道:“拉下去砍了!”
好没品的官儿!我嗖地拔出一样物事,喝道:“御赐金牌在此,通通给我跪下!”
一班衙役见了,纷纷领命,那官儿凑进仔细看过,慌忙扑通一声跪下,脑袋像捣蒜一般乱磕:“大人见谅,大人见谅!卑职一时失察,差点错杀了好人!”捕头也说:“卑职看见大人带着宝剑,以为是坏人,所以……”
“哦?莫非是官就是好人?带刀剑就是坏人?”我笑道。
两人磕得更欢了,也不知道说什么:“大人见谅,大人见谅……”
跟他们一班人闹过,我可没有兴致在这衙门里呆下去。匆匆问过案子,却听这些人没有讲出半点消息,我便命令他们安守衙门,不准再随便抓人,只管等我的进一步吩咐。然后,我便得空出了那扇悬着“明察秋毫”匾额的屋子,长吐出一口恶气。幸亏没答应那官儿留住在他府上,要不然我非背过气去。
走在大街上,我突然记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主要是看花,便开始四下张望,可是,哪里是什么满野绿玉的景致?除了几个稀少的菊花圃,随意栽了些白菊、黄菊,参差不齐的,一点美感也没有。于是,我想起当日在朝堂上包龙图对那贡菊的官吏贴耳说了些话,又想起也是那包龙图说是大理寺停了件杭州的血案。难不成是那包老黑给我下的套子?我心里直冒火,随意找了个酒楼,说是叫什么“齐香堂”的,要了些水煮虾、烧鹅腿、蟹汤包,当然不能少了绍兴老黄酒,才一会儿工夫,一桌已是空荡荡的。我又招手:“掌柜的,再来壶女儿红,一碟茴香豆,一碟白云凤爪,一碟拔丝蜜枣。”
老板殷勤地招呼着,说道:“公子,您的菜都齐了,您还要些什么吗?”
我想了想,问道:“杭州有绿玉菊吗?”
老板奉承道:“看公子真是个雅士,问菊就问绿玉菊。杭州城这么大,就只一家‘聚菊居’有您问的绿玉菊。您要去,只须从这楼前往西直走,到断桥边上就是。”
我一听杭州真有绿玉菊,喜出望外,小喝了些酒,挑了些菜随便吃了,便出了齐香堂,往断桥过来。桥畔轻浅的是些残荷,枯枝败叶乱了水面,想炎夏的时候它们是何等得风光,到这时也只好让位给了傲菊。我淡淡地笑了,左右张望,却没有见到所谓的“聚菊居”。突然,我瞅见断桥边上的看相摊子,一个白胡子老头在那儿闲坐着,打瞌睡。我上前敲了敲他竖着“柳半仙看相”的旗杆。他猛得醒过来,没明白什么事,就昏天黑地地喊道:“我柳半仙,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公子想知道什么?”
“请问,聚菊居在哪儿?”
“公子相貌堂堂,天方地阔,目如天星,鼻如悬胆,英姿飒爽,剑气逼人,莫非公子是天上武曲星下凡?”他睁开老眼使劲看我。
“聚菊居在哪儿?”
“公子不是看相的?”他缓下劲来,摸出杆旱烟枪,准备点上。
“问路的。”
“问路的……”他沉吟了一下,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指面轻轻摩擦着,“公子是个贵人,老汉却忙着生计啊!”
我在他的手心放了两碎银。他收到怀中,笑了:“聚菊居就在前边老槐树的影子底下。”
“多谢!”我抱拳就走。
“公子不想知道这绿玉菊的来历?”他突然冒出一句。
“你怎么知道我来访绿玉菊?”我停了脚步,回身看见他一脸贼笑。
他自顾自地说开来:“杭州菊花本来不是黄,就是白。只是二十年前一桩旧事,让杭州城有了这绿玉菊。”
“什么旧事?”我不禁好奇。
他又撮着手指,我忙又给他一两银子。他收到怀里,抽了口旱烟,说:“当年白堤边上有一片陶家菊园,这陶家一脉单传,到那一代父母早亡,只剩了陶子安陶公子一个人。陶公子是个极爱菊的,每逢街边路人践踏残菊都心疼得不得了,何况对他那一园子的菊花。只是当时新来的杭州知府也是个爱菊人,想法设法要买下陶家这园子。陶公子始终没答应。后来陶公子犯了件不明不白的事,让知府判了个秋后问斩,算来明天就是那陶公子的忌辰,那一日,早间还天轻云淡,可是,陶公子一断头,突然天降大雪,一连下了三天,整整有三尺来厚。后来,在陶公子断头溅血的地方长出一枝壮菊来,竟就是那绿玉色的。虽然知府得了那园子,可是满园的菊花一夜之间都败了,知府不久也得痨病死了。杭州人见绿玉菊可爱,纷纷移植,可是都难有成活的,倒是那聚菊居有办法,一屋子都是绿玉菊,生意也做大了。”
我听得出神,想不到绿玉菊还有这么一番来历,倒长了不少见识。我继续问到:“那陶公子犯的是什么事?”
“嘿嘿,这官场上的事,公子还是个明白人吧?!”老汉朝我挤眉弄眼。
我朝他抱拳:“多谢。”回身要走。他却招呼着:“公子这么慷慨,老汉也奉送一句,公子面露煞气,近日里怕会遇上血腥之事,还请多加小心!”
我淡淡一笑,本来我就是靠这些事混饭吃的,也不记挂在心上,又抱了抱拳,朝聚菊居走去。
菊香,浓郁不散,围绕着那紫竹窗、琉璃瓦、青石板的店铺,我抬头望见三个描成青蓝色的狂草:“聚菊居”。进出的是些书生奴婢,手里捧的都是绿玉菊,我羡慕地看着他们,仿佛嫉妒他们的捷足先登。进得门口,突然一阵凉气袭来,森森地有些冷,我抬头望去,中堂上挂的是幅陶渊明醉菊图,菊瓣漫天飞洒,宛如雪下。画下一盆绿玉菊花蓬怒放,气势森严,凛冽之气咄咄逼人,与那画中的隐逸风韵相差甚远,却是我极喜欢的萧飒气氛。
我看见一旁坐着个白衫的书生,手心掂着块绿玉双心佩发呆,便问他:“请问,这盆绿玉菊价值几何?”
他突然红了脸,说:“我不是这儿的主人。”
才说话间,从万菊丛中冉冉站起一个绿衫粉面的少年,眉目间淡淡的,唇边一丝浅浅的笑,我望见他,禁不住一呆。他走到我面前,问我:“公子要的是哪株菊花?”
我楞了一下,哦了一声,指指中堂水墨下的那盆。他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眼,我感到耳根有些热,而且迅速往腮边泛动,忙轻咳了一声。他说道:“这盆不卖!”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重又俯下身子去整饬花枝,腮边的粉脆与菊瓣相类,衣衫又是绿色,乍看起来就像与菊花连成了一片。他忽然又抬头看了看我,说:“如果公子喜欢绿玉菊,可以看看其他的。”
我只好再随意转转。
旁边那个白衫书生突然嗫嚅道:“那个……一郎……那个……”
那少年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忙手里的活,嘴边却不闲着,声音轻袅,听来十分舒服:“别扭扭捏捏的,拿出点男子汉气魄来!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过,看来那书生听得不怎么舒服。我扑哧一声,笑了。
那书生瞪了我一眼,终于把手心的玉佩递向少年:“这是我家祖传的双心佩,我想最合适你了!”
少年却不接,说道:“没来由送我什么玉佩?再说,我不喜欢。”
书生有鲠在喉似的,瞅了瞅我,又瞅了瞅少年,憋红了脸,终于说道:“我……我喜欢你!希望你收下……”他把玉佩撂在桌上,飞也似的逃出店去。
少年看也不看那玉佩,继续手边的活,喀嚓一声,裁掉了一枝枯芽。我微微笑着,他突然抬头看我,眼睛一瞪,说:“笑什么?”
我忍不住大声笑起来:“我笑他喜欢别人却不能把喜欢的人弄到手,要是我……”我突然觉得说多了,临时止住,可笑意还在。
少年腮边飞过一丝霞红,看得我心一动。他放下手中的剪子,跟我作揖:“在下陶一郎。”
我还礼道:“在下白连亭。”我盯着他的眼睛,却觉得那里边空空的,已没了刚才的颜色,难道刚才是我的错觉?我顺口问道:“公子和白堤陶家可是嫡亲?”
他脸色一变,然后又恢复了平淡:“不认识。公子怎么知道白堤陶家?”
“外边断桥上的柳半仙说的。”我隔窗指向断桥,不禁一楞,那老汉竟然这么早就收摊了,想来我给的问银够他一个月的生计了。
少年把桌上的玉佩随手撂在茶几的小柜子里,又俯身去照料那些菊花,一边慢悠悠地说道:“这一带从来没有什么柳半仙,公子说笑了吧?”
“可是……可是他还跟我提起白堤陶家犯了件案子,所以才招下灭门之灾。”我只是想表明自己没有说谎。
“哼……案子?官说黑就黑,官说白就白。”他显然生气了,剪刀下得重了些,竟残了一枝好芽。他慌忙拾起,埋到土里。
我继续问道:“你可知道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刺杀案?”
他俯着面,淡淡地说:“听说杀的都是贪官污吏。”
我沉吟了一声,见他不再言语,就随意挑了盆绿玉菊,买下走了。不过,我倒对陶子安的案子有了兴致,只好再到府衙一趟,不过,幸亏有这盆绿玉菊相伴,我才受得了那里的浊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