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愧疚,也曾试着在那阴险的泾祥面前退让,无奈对方仍是步步紧逼。
他又确非是任人欺凌的性子……因此,情况终未向洞庭君所愿发展。
尤其是,现在再加上设计陷害剡一事,与泾河水府之间料是再难善终了……
钱塘思及此,蹙起双眉,突然又问:“小三为何托个凡夫替她传书?她自己怎么不回来?”
那老龟见他沉思,正在悄悄遁去,突然被问及这最怕的问题,只骇得惊叫声“小的不知!”就一个潜地咒,沉入湖底地下,不敢再露头。
钱塘见状,回想起适才所见龙宫诸人样貌,猜出些事由。
他怒极,袍袖一甩,直奔灵虚殿而去。
…………
…………
钱塘君暴怒疾行,踏碎了青玉砖,撞断了白壁柱,掀起了珊瑚丛,扯碎了水晶帘。经行处的琉璃翠瓦,琥珀虹栋,俱被他散出的罡气震得碎成齑粉。
待冲到灵虚殿,隔了珍珠玉帘看去,紫衣玉带的洞庭龙君正自垂泪……
“长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洞庭君长叹,对自己身前的青年书生拜道:“多谢公子仗义传书,使吾得闻小女近况,她受苦糟劫,俱是吾过……”
洞庭君欲报答书生,命人拿出水府藏宝奉上,那人类青年连连还礼,说些“君子喻义不喻利”的理由推辞。
钱塘君无暇细听他们客套,全部心神仍震惊于适才所见。
----他那坚毅睿智的长兄,龙中之王的洞庭神君……
哀极痛哭!!
“泾阳!!怎还容你!!”
钱塘君银牙咬碎,目呲欲血,纵身跃起,化出龙身飞天而起。
灵虚殿内,洞庭龙君及那传书儒生柳毅,突觉天圻地裂,宫殿摆簸。隔帘外看,只见云烟沸涌,一只长千余尺的巨龙正擘青天而去。
赤色火龙电目血舌,朱鳞火鬣。千雷万霆,激绕其声。霰雪雨雹,一时皆下。
柳毅一介凡夫,几时见过这种状烈场面,只吓得脚软倒地。
洞庭龙君也是神色大变----他先前严令宫人不得哭泣做声,保守秘密,便是怕被钱塘归来知晓……
本拟亲自与泾河水府交涉,但现在给钱塘插手进来,只怕……
他心急,遂向柳毅一拱手,道:“公子请稍待,我必须立即前往天庭,向上帝申诉小女之冤!”
----其实申冤倒是次之,他知钱塘此去多半要犯下杀孽,须得替弟弟讨个免罪的理由先。
柳毅忙客气一番。
洞庭君心急,也不再多礼,自行往天宫面见玉帝而去。
…………
…………
“…………”钱塘短话长说,叙了惹祸缘由。剡听毕,凤眼斜挑,冷笑着问道:“这次杀了多少?”
“不多。六十万。”钱塘君恬不知耻,眉头都不皱一下。
“…………”
“你瞪什么瞪,那混蛋泥鳅宠爱婢仆,让我洞庭公主去放牧雨工,虐待凌辱,分明找死!恨只恨那会儿不该为夺他灵力整个吞了他,害我到现在想起还会恶心。”钱塘君想到为此茹素八年辛苦,恶向胆边生----青面獠牙。
“那,上面怎么说……”
“大哥有先见之明,替我讨了赦旨。玉帝老儿便说这是龙族私务,交由四海龙君审理就行。你也知道的,敖家兄弟一半以上跟我是过命交情,当然挺我。什么也没说。倒霉的是又被十殿阎君给上天去告了一本,累得我要在玄冰池住上五百年。”
钱塘君说着,打个寒颤,青面再蒙上层紫气,恶狠狠道:“剡,那鬼地方你是没去过,真他妈不是龙呆的!我是万年火龙,都给冻得比北海敖炎还冷上三分。”
----他被缚龙锁困在玄冰池底思过。看守的玄池水君先得洞庭龙君求情,便仅锁他一臂。本是要服满刑期才可回归神职,但他前日突然心情烦燥,又想起诸多前尘往事。一时火性上来,断臂出逃。去寻剡,恰见他在与丹慧相斗。这才出手相救。
他这段说的虽简,剡却是素知他的冲动,故此一听便明情由,抚额长叹,骂道:“你塌华容百里人家,害多少人无辜枉死,阎君们岂能不闻不问……要我说,没送你上斩龙台已是天大便宜。”
钱塘君哼哼冷笑:“火上心头哪管得了那么多,一时错手。哼,十个老家伙唠叨说我罪无可赦。其实还不就是多让他们赶了几日工!再说,那些凡夫可还感着我的恩呢,华容县从此多了个'塌西湖',指不定千百年后又是处赏览名胜----我钱塘龙君一游之地!”
剡知他只是嘴硬,也不争辩。静默不语。
他二人相谈,不觉已近寅时,正是天地混沌之刻,连天际弦月都被厚重云团遮去身影。
剡见那无边际的黑暗----恰似他与钱塘的未来,无点滴光亮,绝望顿生。
“钱塘,你有何打算?可有想过以后?”
“打算?哈哈!!”钱塘君单手击水,借力从池中跃起,纵身跳上高崖,放声长啸,极是豪迈。
“倚岩栖影,依林遁迹,悬崖对溜,悲吟灌木,深壑峭岭,组织烟霞,枕石溯流,山禽无扰,逍遥闲旷,放浪丘陵,何其逍遥何其自由----剡,你得友若我,此后长久相伴,还不知足吗?还有何妄求?”
剡沉默不语。无声自问----还不知足吗?还有何妄求?
身浸泉水凄冷。他不由得微微发抖。
那肉身凡胎虽已弃去,这龙骨仙躯却仍在恋慕,在渴求----
一个少年稚子怀抱的温暖。
(十一)
寂静深夜,庭户无声。红衫的青年,循西北端的九曲回廊而行。
窄廊尽处,是一椭圆拱门,其内,便曾是善化庄少主张路斯的居所。
小院景丽,在善化庄亦是翘楚----正对院门,有座清莹小池,天光云影,令人视野开阔;院墙西侧,是起居厢房,朱门雕栏,精美大方;房邻一座峻拔假山,湖石砌筑,戟张斧削,巧夺天工;假山间另有石桥、石梁,配合院中花木掩映,玲珑秀出。
而年前,此院一场奇降天火,焚了厢房花木,只余满地的断壁残梁,枯花败树;稀稀落落零乱着。
青年站在这片废墟中,怅然若失。
他低头,看一身艳丽红衣,不用揽镜观影,便知是怎样俊秀挺拔的容姿。
----他已不再是那丑陋的男孩儿“张路靖”;
----他是得道天神,曾经的汝阴西湖水府龙君:剡。
剡唇角轻挑,却不知算不算在笑。
碧水倾尽的池塘,落满了焦土残灰,污浊肮脏----他也曾在这不足原身之十一的池中,养身修性两年之久。
若说给钱塘听,只怕那粗鲁男子会笑得颠狂,一失手再淹天下九年。
剡摇头,转又恶趣上来----要不要真说出来看看那家伙的反应?不成,不能再落下把柄给他了……
信步而走,出了小院。
显然,大火之后,张路斯已搬到了别处。
仗着对地形的熟悉,红衣龙神飞檐走壁,在院落之间穿行,寻找。
----只是放心不下,钱塘虽说没伤他,可那头暴龙是野蛮惯了的,说的话怎可信。
找了几个雅致的院落,都不见张路斯身影,剡想了想,转又向张居安的院子飞去。
果然,那厢室仍灯火通明。
立在半空,隔了窗棱向内看去,数个人影,被烛光拉得长而朦胧,辩不分明。
侧耳倾听,里面正笑的热闹……
“少爷!!少爷!!加把劲!!”----吵的最响的,是张路斯的近随张忠。
“老爷,老爷,你看,少爷能下床走动了~~~”----娇软女声,话虽欢喜,却能听出其中的妒恨。
“呵呵呵呵……”欣慰的笑声,隐含着悲戚----正是造成这状况的原凶。
“爹。”温和清朗,犹带少年人的稚气……----乍一入耳,心都抽紧了。
----剡握紧双手,克制住想冲进去探他的欲望……
“老爷,那袁道长给的药果然好用。少爷这才没服多久,就可以走路了,只是可惜道长离去的早,否则少爷那处的伤……”
那嗲的恶心的女声继续说着,却给张居安一声怒喝打断。
----“住口!!”
----“老爷~~~”
----“爹……”
----“路斯,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已经好多了,腿也不会痛了。”
----“是啊是啊,老爷,少爷再多练练,一定可以正常行走的。”
----“……爹,有点奇怪,我头总是晕沉沉的,好些事都记不太清楚……”
----“啊……袁道长说你先前撞到头,吃几幅安神补血药就会好了。”
----“…………”
----“…………”
剡静静听着,神情无变,双手却握的愈发紧了。
袁守诚----
“我即已回复龙身,自会断去与人间的瓜葛,你这鸟人,为何还要再毁掉他的记忆……”他低骂,自认情绪平和,没有忿怒。却不察语气中的悲凉无奈。
缘生缘断----
这便是命了。
----他与“兄长”,仙凡有别,从此无干。
剡腾身而起,离了善化庄。
待飞出数里,却又突然想起一事,忙回头,重到那大火焚过的院中。
----那东西他一直随身携带,沾他灵气,应该不会毁损才对。
剡静心细找,终于在一堆断木底下感应到那枚灵壁龙石,忙在一堆废墟中翻找起来。
龙石是在他化龙时失落的,被埋在这堆垃圾里,他挖它出来。见石上已蒙了层焦灰,难过的撇撇嘴,用衣襟擦净。
手里的墨龙,仍是那般温润光洁……
剡看着它,挑唇讽笑。
----在千百载后,张路斯尸骨成灰;连他,恐怕亦会淡忘此间经历。
一切物是人非时,应也只有这枚墨石,能证明----
“这八年……不是我渊潭一梦……”
……………
……………
咸亨四年。
五月初夏。
钱塘江北岸,有座五云山。山中“云栖坞”,因五彩祥云飞集坞中栖留,经久不散而得名。
坞中建有云栖古寺,寺周围漫山遍坡植满翠竹,老竹苍碧,新竹青翠,一眼望去,密密层层不知其所终,一派清凉世界。游人香客时会闲聚于此,或进香朝拜,或乘凉观景,往往自得其乐。
但是,这日,竹林尽处的三聚亭,却人头趱动,接踵摩肩,好不热闹。时而爆出喝彩打气,时而传出失望叫骂----
“中!中!……啊!!!”
“笨……你倒是看准了再扔啊!”
“嘁!可惜!!”
“该死!只差那么一点!!”
“贼厮鸟,你推老子做甚!要不然老子就套到了!!”
人群围住了三聚亭,却并不靠近。远远的站成里三层外三层。
而人群之中,独立一中年文士。他年纪在三十间许,肤色淡黄,笑脸微麻。虽不俊美,但自有股隐世逸气。
文士脚下,左边放着一个瓷钵,钵中装满碎银散钱;右边却立着座一尺高的羊脂玉像----玉像形为年青少女,相貌美丽,雕工细膩,映光透亮,晶莹喜人,显是极珍贵之物。
这文士自称姓吕名巖,乃河中府永乐县人氏。数天之前一到此地,便在亭外贴了张告示,说要为奇宝寻找有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