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见录3————蓝蝎子

      过了十日，前边一阵喧哗，行人渐多，灰色的高大城墙印入眼帘。
      “到京城了！”凤凰对柳蝶说道，清俊的脸上，一抹英气的微笑。
      终于到京城了。孔雀心中默念：终于--
      孔雀眼看着凤凰将柳蝶从马上扶下，两人无间地在前边行去，暗暗抿了抿嘴，清亮的眼眸闪过一丝幽幽的痛楚，那样的身影似乎是那么得熟悉，曾经在凤凰身边的可一直是自己啊！

      还记得十岁的时候，两个人贪玩，跑到凌云阁边的飞天瀑去攀折紫杜鹃。那一次，凤凰在底下喊着小心，孔雀则在瀑间穿梭，手里忙乱地采摘鲜花，他不经意踩到苔藓，一屁股摔到瀑布下，顿时身上一阵辣疼。凤凰急急地跑上来，关切地问：“孔雀，摔疼了吗？”孔雀只是摇了摇头，伸手，把那最美最艳的紫杜鹃放到凤凰的怀中，有些脏乱的脸上绽出甜美的微笑：“凤凰，喜欢吗？”凤凰的眼中含着星光，将花接在手中：“喜欢。是孔雀采给我的，我都喜欢。”那一天，是凤凰扶着孔雀回灵云寺的，孔雀还记得当时接近凤凰的肌肤是那么的温热，凤凰身上独有的桐花的香气让自己忍不住想香他一下，只是，看着那么纯真的眼睛，那么稚气的脸，孔雀竟不敢僭越，也许，也许两个人就这样已经足够了。是啊，在灵云寺的日子，只要两个人在一起，那已经太足够了，太足够了……

      “凤凰，到了！”柳蝶清脆的声音将孔雀从回忆中惊醒，只见大家在一个挂着“王”字灯笼的黑漆大宅前停下了。那门童对着柳蝶作揖，叫道：“表小姐，怎么回京城了？”

      “说来话长，先带我去见我姨婆吧！”柳蝶淡淡地说道，转身对凤凰孔雀说道，“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我进去跟我姨婆说清楚，再请你们进来歇息。”
      “好。”凤凰注视着柳蝶深入宅院的身影，隐隐有些留恋。孔雀懒懒地倚到门边，心里却是希望柳蝶可以从此一去不返。
      可是，门童很快就转回来了，对着两人作揖，请他们入内歇息。凤凰拉了拉孔雀，两人一前一后，进到大堂。只听堂上一个干涩的老声喊道：“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啊！柳蝶遇上两位少侠，真是有幸。家童，去备下酒菜，让老身为柳蝶和两位少侠接风洗尘。”

      凤凰和孔雀向那一身紫衣的老太太行过礼，孔雀冷冷地道：“我们两个还有事，不便在此久留。”
      正说话间，后堂一个细碎的脚步声，跟着出来一个清丽出尘的少女，腰间悬着百蝶丝绦，清音袅袅，问道：“祖奶奶，让丫鬟唤小筠出来做什么？”
      老太太笑了，一把拉过那小筠的手，又向柳蝶招了招手。柳蝶起身过去，偎依在老人身边。老人的脸笑开了花，对凤凰和孔雀说道：“我王家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世家。两位少侠武艺出众，才华过人，柳蝶跟我说，你们也没有婚娶，”笑眼看过柳蝶，柳蝶禁不住红了脸颊，老人继续说道，“我这孙女也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千金，如今由老身做媒，将柳蝶许与这位凤凰少侠，将小筠许与这位孔雀少侠。不知两位意下如何啊？”

      两个女子听这腔调，纷纷红了脸面，柳蝶用绢帕掩了朱唇，却不敢看凤凰的脸，小筠更是将脸捎在老太太的怀里，偷眼去瞟孔雀，竟是有了几分意思。
      凤凰与孔雀想不到老人来这么一手，都楞住了。
      老人笑着说：“什么事也急不过婚姻大事，两位少侠就赏脸我的接风酒，如何？”
      孔雀轻咳了一声，说道：“婚姻大事，不好这么仓促。我们确实还有天大的事，就此先别过。”一扯还在发呆的凤凰，飞也似的逃出府去。两人却没有发现身后一阵黑风卷起，大宅子瞬时间化为乌有，柳蝶、小筠、老太太，甚至家童丫鬟都化归一个黑色环球，带着一股阴森的笑意，朝天坛方向飞去。

      走到天坛附近，那凤凰突然冒出一句：“干吗这么匆忙，其实……”
      孔雀心里一疼：“你是想着娶那柳蝶小姐，是吧？”
      “我……我又没有这么说！”凤凰急红了脸。
      “哼。”孔雀别起双手，靠在墙边生闷气。
      凤凰过来拉他：“走吧，去圜丘。”
      “干吗这么着急？想办完事赶回去喝酒？”
      “孔雀--”凤凰有些生气了。
      孔雀的眼睛暗了再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顾自往圜丘方向走去。凤凰摇了摇头，跟在他身后。
      刚走了几步，孔雀停住了，低低的一声：“凤凰……”
      “哦--”
      “没什么。”
      两个人继续走着，隐身穿过兵丁们的岗哨，径直来到圜丘边上，但见圜丘上七彩光芒围绕着，又隐隐有黑白两股煞气胶合。两人正自思量该如何应付，却听得一声佛号：“南无阿弥陀佛--”一个粗衲老僧现身面前，与沉惠大师相比，这老僧显然瘦削了许多，只是眸中的精光却是一般的凌厉。他长宣佛号，叹道：“你们终于来了，十六年的约定，终于要有一个了结。”

      凤凰与孔雀异口同声见礼道：“沉泽师叔。”
      “噫？”沉泽注视着两个少年，突然发出一声惊叹，“你们怎么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凤凰和孔雀听见这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疑问，不禁面面相觑。
      突然，半空中一片黑云降下，竟也化成了一个沉泽，指着这边的老僧喝道：“妖孽，敢挡我师侄入坛！”手中一串念珠扬起，直向这边压来。
      这边的沉泽飞身跳了过去，喝道：“你才是妖孽，敢乘机作乱？”手中也是一把念珠扬起，竟将那空中的攻势挡住了。
      后来的老僧对着凤凰和孔雀喝道：“你们两个楞着干吗？快进入圜丘，否则，世界就要毁灭了！”
      凤凰和孔雀见两个老僧一模一样，争得不可开交，本来对圜丘也有些好奇，再加上来时沉惠也说过圜丘的古怪，便想上前观望，于是，两人并肩踏上圜丘，还没走到中心，却见晴空中一声霹雳，整个天坛晃动起来。凤凰回望孔雀，却见孔雀似乎走到了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一个时空，他们互相伸出手，却再也握不到一处--

      圜丘的七彩光芒消失了，黑白两色更加明显。后来的沉泽哈哈大笑一声，离开战团，化归一团黑色环球，融入到圜丘的黑气中去，空气中传来那阴森的笑意：“黑暗世界啊！降临吧--”

      沉泽手握金刚珠，在圜丘边上跺了跺脚：“想不到是黑阴作怪！难道真的是世界末日？”他还隐约可以看见圜丘上凤凰和孔雀无法握手的影子，深深地叹了口气：“唉……如果两个人是一心一意的，那么便可以将圜丘阴阳二气调和，现在他们心意相违，只能让阴阳两股元气纷争。唉……劫火将至，可怜了众生啊……”说话间，不禁垂泪襟前，垂手在圜丘前坐下，大声宣起佛号……

      天空中，一团红色像爆炸开的烟火，将周围的一切吞噬……

      这是哪里？我在哪里？
      孔雀从黑暗中惊醒，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哪里--
      “你忘了吗？三万年前，我们暗族被光族封印在这里。”一个很亲切的声音哀伤地说。
      血，无数暗族的血，风里边都是暗族的哭嚎。孔雀的眼睛迷失了。
      --这是哪里--
      “你忘了吗？这里是暗之曼陀罗，孕育你的母胎。”一个很亲切的声音哀伤地说。
      --暗曼陀罗--
      “是，暗曼陀罗，你可以恢复你的力量的地方。”一个很亲切的声音哀伤地说。
      --我为什么需要力量--
      “难道你没有你恨的东西吗？”一个很亲切的声音哀伤地说。
      --我恨……我恨这个世界有一个人我得不到--
      “那么，毁了这个世界吧！因为是它的秩序让你得不到。”一个很亲切的声音哀伤地说。
      --毁了这个世界，都是因为这个世界，我才得不到他--
      黑金色闪烁。
      孔雀的身体，充满了黑金色的血液，他挥手，血液从暗之曼陀罗中升腾而起，像一个巨大的黑色雨雾，向着整个世界笼罩。无数的嬉笑声划过天际，有柳蝶的，有小筠的……一切又都总归成一个声音，戏谑的，调侃的声音，在天空中哗然：“黑暗啊，来到吧！”

      突然，天边闪过一阵亮丽的光，有些刺眼。孔雀抬眼望去，光的中心，是一个英气逼人的少年，似曾相识，又如此隔阂。他懵懂地问道：“你是谁？敢阻挡我暗族的脚步！”

      “我是凤凰。”少年冷漠地回答，进入了光与暗的世界，现世的一切记忆似乎都被抹去了。
      凤凰？听到这个名字，孔雀的所有血液都在沸腾，喜欢？不？是怨恨！他的眼睛射出一道黑暗的闪电：“是你！是你封印了我们暗族！”
      “对，是我。三万年前我封印了你们，三万年后的今天，我还要封印你们！”凤凰的身影，白光闪烁，无数的凤凰尾羽在空气中蒸腾飘扬，像严冬的大雪，不过，这些雪花都是亮白色的，放着夺目的光。

      孔雀祭起了金刚楔，黑暗的武器在空气中呜呜地哭泣，似乎还认得那曾经亲如兄弟的两人：“达呀他　嗡摩尼摩尼嘛哈摩尼耶梭哈--”巨大的黑色孔雀在高空中嘶鸣，耀眼的孔雀羽毛里渗出紫、蓝、灰、青各种冷色，席卷着一切的仇恨，向着白色世界飞奔而去。

      凤凰也口中冥诵着：“嗡啊吽本则尔古鲁班吗舍德吽”，赤红、亮橙、明黄、翠绿，所有的亮色从身后巨大的凤凰羽翼中散射出来……
      光与光交击，燃起无数烈火，火苗向人间堕落，落到哪儿，哪儿便是一片火海。
      “凤凰，你死吧！”孔雀握紧金刚楔，向着凤凰的心口刺去--
      凤凰用金刚楔挡住这凌厉的攻势，回敬道：“要死的才是你！”
      两枚金刚楔交错，激起耀眼的火花，孔雀的眼睛里，突然看到那一双纯真的眼睛，看到那一张稚气的脸，一个隐约的画面从遥远的记忆里跳出：
      两个孩子，在凌云阁的飞天瀑下，月亮很圆，很亮。孩子们跪在月神面前，幼稚的声音散漫在半空中：“孔雀，凤凰在这里向所有的神明发誓，我们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要在一起。”那一刻，孔雀偷偷地香了凤凰一口，然后羞红了脸要逃开，却被凤凰拉住了。那一刻，凤凰说：“孔雀，我喜欢你。”水的声音很响，山风的声音很响，可是，“孔雀，我喜欢你！”“孔雀，我喜欢你！！”“孔雀，我喜欢你！！！”

      金刚楔刺下了，两股鲜血，从两个少年的胸口中溢出，凤凰脸上的怒意消失了，一阵错愕。孔雀握住凤凰的手，将刺进自己胸膛的金刚楔扎得更深：“凤凰，我喜欢你！”

      泪，从凤凰的眼角滑落，失血的脸偎依到孔雀的怀中，低低的一句：“我喜欢你，孔雀！”
      劫火，拥着暗与光的曼陀罗，向着世界狠砸下去。峨眉金顶上，沉惠垂手合十，哀叹了一声：“唉……三万年，依然是同归于尽。劫数么？阿弥陀佛--”
      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的火光在世界的每一处熊熊腾起，火里头，化现出两只飞舞着的大禽，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人的话，那么他们会指着其中的一只说是凤凰，指着另外一只说是孔雀。火里边，凤凰和孔雀相互偎依着，呼呼的火声似乎在传递着这样的钟情话语：

      我们，永远，不分离……

      杜鹃
      　　　　　　　　　　 --情见录之五一

      黄花落地时，正是哀鸣遍野。秋坟头上，双鸟啼血，雪白的花，因了那血，俱化为绯红，过往的行人侧目而驻足，风起而有云涌，花开更艳，那鸟，那花，名为杜鹃……

      人世间的繁华，如春初的新荣，姹紫嫣红中，有无数的欢颜。绍兴小镇，水上人家，三五成群的书生商贾聚会在京门酒家，谈笑风生。有一青衣男童，手把一篮新折的野外白花，在街头巷尾叫卖：“买花喽！春分新折的山花--买花喽！秋月山新出的山花~~~~~~”潺潺的尾音如泉涌般在市集上漫流，听得阁楼上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纷纷敞开纱窗，让那婢女丫头去张罗，书生小伙们却便趁着时机偷偷斜睨那闺中的羞色，议论着，眉目含情。

      不知是哪家的少爷拦住了花童，借故问道：“你这卖的是什么花？”
      花童有些懵懂：“山花。”
      少爷故做博学：“这花无名，岂非是叫无名花？”随行的家童们都附和着笑了，惹得那花童孤零零站着，不知是卖，还是走。
      突然，斜次里窜出一个家童来，灰衣蓝鞋，把几个铜板放到花童的篮中，叫道：“买花，买花！”
      花童见来了生意，豁然笑了，不顾面前少爷的挪揄，抓了一大把交到那孩子的手上，说道：“新鲜的无名花。”
      家童也不介意，抱住，一溜烟就跑了。那少爷见有人抢先买了那花，对花反而没了兴致，来到那京门酒家里落座，问起身后的家童来：“那是哪家的奴才？”
      家童恭敬地一哈腰：“就是斜巷子尽头那个花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