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琴转头看了看思泉,心中一阵甜蜜。两人会意,往老太太跟前行礼。思泉先说道:“是孩儿贪玩,忘了给娘亲请安,还请娘亲原谅孩儿。”子琴也打圆场:“是媳妇不孝,忘了提醒思泉先到娘这边来请安,媳妇在这里给娘陪不是了。”
老太太却不让子琴跪下,慌忙让丫鬟扶起他,笑了,指了指水月桌上的冰镇酸梅汤:“媳妇不要替他说好话,来,先把为娘亲手调治的酸梅汤喝了。”见子琴喝得痛快,眉间溢出笑来,“好,好,好。来,为娘的看看。”向子琴伸出手来。
子琴装得半分含羞,将手交了过去,腕间的翡翠镯子叮当作响,甚是好听。老太太将他拉到跟前,说道:“子瑟,今天是不是有什么喜事要告诉为娘?”
子琴一楞,抬眼去问思泉,一旁的思泉也摸不着头脑,摇了摇头。老太太继续说道:“小两口子婚娶一年,连这等大事都要瞒着为娘么?”
子琴不好不说话了:“孩儿不敢。”
老太太依然笑着,指了指子琴的肚子,说::“今儿个你想吃酸的,莫不是该有了……”
子琴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他抬眼去望那思泉,见思泉忍不住竟在偷笑,连忙瞪了他一眼,正色道:“想来是娘想岔了,孩儿只是天气燥热,嗓子发干,想喝点解暑的汤水而已。”
老太太的脸,笑意淡淡地退去,摇了摇头,继续说自己的:“我们唐家本来世代兴旺,可是到我们这一辈就留下思泉这么一个独苗,如今就巴望着媳妇能给我们唐家添丁呢!”
子琴的脸挂不住了,毕竟自己是男儿身,虽然大家不知道,可是,生儿育女的事,又岂是能蒙混的?他抬眼,去问那思泉。思泉急忙将子琴拉到自己身后,在老太太面前作揖:“娘亲,我的亲亲娘亲,孩儿刚满十七,年轻力壮,生儿育女是长久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啊!”
老太太却不依不饶:“可是,我与你爹爹都希望早日抱上大胖孙子,也好对祖宗有个交代啊!”
思泉淡淡地说:“这事,容以后再说吧。”拉过子琴的手,向老太太行礼:“孩儿从苏州回来,也有些累了,这就向娘亲告退了。”
老太太撇撇嘴:“你们下去吧。”
思泉与子琴并肩走着,听着身后的不耐:“都结婚快一年了,还连个音儿都没有!”两人对望着,眸中流过一丝无奈……
回房中厮磨了半天,也该休息了。思泉开窗看了看周围,关上窗,对子琴说道:“子琴,我想死你了。”
子琴冷冷地说:“可你母亲想的是那个没可能的孩子。”
思泉笑了,用臂绕着他的脖子,撒娇道:“别管她。我想看看你男儿装束的样子。”
“你不怕人看见?”
“怕什么?人都走了。”
子琴禁不住他调唆,换了他的男装,在屋子里走起来,毕竟自己是男儿身,穿男装就是舒服。那思泉又绕上来,抱着他的腰,不依不饶:“小琴,我当初就觉得你特别俊俏,心里想着你,梦里想着你,现在还是得了你!上天真看顾我啊。”
子琴笑了,只要他爱着自己,什么也都忍了!他抱住思泉的身体,往床上走去,只见怀中的人儿脸儿已经泛红,身体也有些颤抖,忍不住说:“又不是第一次了,还这么羞。”
思泉把头埋到子琴的怀里,痴痴地说:“人家还是会疼的嘛!”
子琴笑了:“那就算了。”
“不,我要!”
“要还这么罗嗦!”子琴谢了床帘,褪去衣裳,一涌身,扑到思泉的身上。
紫檀木镶嵌的房中,红烛戋戋,一种似癫非癫、似笑非笑的呻吟,幽幽地飘来……
啪--
窗下一个声音响过,惊了一只乌鸦飞上了月空,末了,什么声息也没有了。只有那房中的人儿,还在痴迷地纠缠……
次日早早地,思泉便被传到了后厅耳房。刚接到丫鬟的传信,思泉心里头就有些慌,子琴也隐约感觉到了,但是,是唐孟尝说要见思泉,根本没有理由不去的。子琴从床里探出个头,和整理好衣装的思泉点了点头示意,然后,就目睹着思泉走出那扇雕着双飞燕紫檀木门。
思泉进了那耳房,门就被丫鬟从身后关上了。房中就剩了四个人,唐孟尝,唐夫人,自己,还有那丫鬟。唐孟尝青筋暴起,不等思泉坐定,就喝道:“那事可是真的?”
思泉楞住了:什么事?难道是……
老太太也铁青着脸,说:“你房中的人可是子琴,不是子瑟?”
果然!思泉心一直凉到底。不过,他想想觉得反正大家都知道了,也就豁出去了,站起身,理直气壮地说道:“是子琴又怎么了?我喜欢他,他喜欢我,现在他是我的媳妇儿,你们能怎么样?”
唐孟尝被问得一楞,突然一个巴掌打到他脸上:“哼,你这不孝子,做出这种荒唐事!”
脸上虽然火辣辣地疼,思泉却没有退步:“我们彼此相爱,这又有什么荒唐了?”
“你……”唐孟尝觉得左右不是,“你给我休了他!”
“不!!!我要永远和他在一起!”思泉怒道。
“哼,这还由得了你?”唐孟尝冷笑着,推开耳房的门,大步走了出去。思泉也不顾什么了,跟着父亲去了。只是唐孟尝走得好快,径直就往他们的紫檀屋而去。思泉的心,乱做了一团。
这边唐夫人从太君椅上站起,冷冷地对那丫鬟说:“你要是把昨天晚上看到的事说出去,你知道会有什么下场。反正今后你就留在我的身边,我也会好好对待你的。”
丫鬟福了一福,面无表情地应了声:“是。”
那唐孟尝先思泉一步,到了紫檀小屋,见子琴正在屋中闲坐,冷不防叫了一声:“许子琴!”
子琴下意识地答道:“哎。”见是唐孟尝,心下慌了,慌忙站起,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唐孟尝说道:“这里留不得你,你回许家吧。”
子琴正想说话,却听得思泉赶进屋来说:“不,这里就是他的家!”
唐孟尝笑了笑,却不去应对思泉,冷冷地对子琴说道:“你是个明白人,你害我儿子疯癫,害我声名受损,难道你就不为你父母的安危想想?”
子琴楞住了。唐孟尝是镇江世家,势力之大,连官府也不敢轻拂其意。那自己的父母……可是,思泉……他望望思泉,见他双眸含泪,竟不知如何是好。
唐孟尝见他们两个眉目传情,心中说不出的恶气:“许子琴,轿子就在外边,难道要我让家丁来请你不成?”
子琴一咬牙,往门外走去。思泉拉住他的袖子:“子琴……”
子琴回头,眼中已淌下泪来:“思泉,我们的缘分尽了。”
“不,子琴,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我们要长相厮守,白头到老。我们要永结同心,天长地久。”泪,湿了一面。思泉转身给父亲跪下,哀求道:“爹爹,子琴是我们家明媒正娶,八抬大轿抬进来的。您以前也说他乖巧、孝顺、惹人疼爱?难道这一切您都不记得了吗?”
唐孟尝心中隐隐有些不忍,可一抬头望见子琴,觉得一个男子竟成了自家的媳妇,这笑话传出去,自家的面子还往哪儿放?心下一横,踹了儿子一脚:“你犯傻了你?他是男的!”
思泉滚到子琴身边,被子琴扶起,他咆哮道:“对,他是男的,我就喜欢他!好,你要让他走,那我也走!”一扯子琴,要一同出门去。
“家丁,把少爷给我拦下了!”孟尝怒道,“你这小子还反了不成?”他转头,见子琴依然与思泉依依难舍,嗔道,“把这家伙给我抬出去。”
家丁们知是少奶奶,都不敢上前,只听得子琴突然止了哭泣,不哭反笑道:“思泉,我这就走了。你不是说吗?我们就是死了,化作鸟了,也一样要在一起。”再一次拂了拂思泉哭泣的脸,头一别,涌身冲出了房门。
思泉大叫一声:“子琴……”晕厥过去。
唐孟尝慌忙掐他的人中,思泉才幽幽醒转过来。突然,门外家丁来报:“老爷,少爷,不好了。少奶奶投湖自尽了!”
“什么?”唐孟尝放下思泉,跟随家丁赶去后花园,只见送春亭上,只剩了一地的簪环,那件方才子琴穿在身上的凤袍被撕了个粉碎,莲花池中,偌大的一个波澜,幽幽地荡漾。半空中,千丝万缕的凤袍碎屑,在迎风飞舞……
唐孟尝正发呆,家丁又赶到跟前,报道:“老爷,不好了!少爷……”
“少爷怎么了?”
“少爷……少爷他自刎了!”
“啊???”
那一天,镇江城中风言风语,都说原来亲密无间的唐家少爷少奶突然都在早晨自尽了,一个投了湖,一个见了血。可唐家放出来的消息却说,少爷从苏州回来时染了顽疾,又传了给少奶奶,以至于两人一起病发身完。虽然谁都不信,可是,高门大院里发生的故事,谁又能知道?
隔了七天,唐家就急急地下葬,作了大法式,也就再也不提了。只是,从此以后,唐家与姻亲的许家却再也没有了来往。
又过了一年,镇江城上突然飞出一对七彩的鸟儿来,相依相伴,亲密无间,形容与凤凰有些相像,却娇小可爱,鸣叫起来也清亮异常。它们在莲花池中游泳嬉戏,好不自在,而且,一只叫着“冤”,一只就回应着“殃”,似乎是因为什么悲伤的事儿才化出来的。人们因为喜庆,就把它们唤作鸳鸯,而且还构思出什么公为鸳,母为鸯的道理。只是,谁又会知道那唐府的思泉与子琴的故事,也许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人们知道他们的故事,他们只要在一起就好了,不论是天长,也不论是地久。
画眉
--情见录之五三
春暖还寒,见江南淫雨,终日霏霏。江阴城里,人们早惯了这雨,撑了花色不等的竹伞,或车,或马,或徒步,忙着各自的生计。孺云立在私塾的窗边,昂首凝望。不知为何,经年勤勉的先生迟到了,课室里早乱做一团,许家的两个孪生兄弟为了抢魏家月童的春饼打了起来,旁家的都说他们二对一,欺负人,咋呼着,纷纷加入战团,平日与许家相好的又见许家势弱,也拼命维护,课椅翻了一地,薄薄的《论语》也散落着,有一本手抄蓝皮的,还在面子上被谁重重地踩了一脚。孺云有些烦,许是因为自己在其中年纪稍大的缘故,或是因为自小就觉得自己各异,不与这些童子一般见识,他立在窗前,望着屋檐上清湿的雨,就这么一滴、两滴、一串地落下,伸出手,接了一片水,感觉竟是冰一样的钻心。“哒--”的一声响,一大滩水落了地,溅起星点如花。孺云长长的睫一抖,就望见不远处正是那青衫轩昂的影子,心中一动。等他瞧见那人手里拉了一个紫绸衫的少年,对着一顶十六骨的檀香木伞彬彬有礼,心中竟有些酸,转身向课室里叫了一句:“卫秀才到了。”打架的慌忙停了手,整了衣衫,整了课椅和书卷,端端正正地坐了,魏月童领先唱道:“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屋里一阵清脆悦耳的读书声。孺云颇自讽刺地笑了笑,用余光瞟了那悠悠将近的青色身影,淡淡地叹了口气,坐下了。
卫秀才家住城南黄沙石畔,柳叶沟中,家徒四壁,又有一个老母需要安养,经济实在有些微薄,更无力动身进京赶考,索性便在这江阴城里教了私塾,也是为了筹措盘缠之用,只是为人勤勉,深得邻近乡里的称许。这一日梅雨,依然早早起了,打了把黄布粗伞,往私塾而去。半路遇上新近搬来江阴的田家主仆,那主子是一个少女,一个学童,那少女性子有些豪爽,在这雨天还侧骑着马,掩了缕丝白的面纱,撑了那十六骨的檀香木伞,那伞画了株斜倚的梅花,梅花下,便是那如画的少女的眉与眼。秀才看见,心里便呆了。等人家上来搭讪,声音袅袅,心中更觉倾慕。原来这少女是学童的姐姐,在家无事,便大咧咧出来护送弟弟上学,正是要去秀才的私塾。两下里见过了,便有了许多热络,少女下了马,两人一路谈来,一时都忘了时辰。终于到了私塾,秀才才依依与那少女作别,拉了学童的手,往屋子里走来。进到屋里,他向孩童们点了点头,让那紫绸衫的孩子往孺云身边坐去,朗声说道:“今日田紫光新来进学,同学们可要互相提携。”然后对孺云微微笑着--他一向都喜欢这个少年懂事的孩子--温声说道,“以后你多照顾点他。”孺云有些阴郁的脸放晴了,乖乖地点头:“知道了。”坐在一边的紫光偷偷地笑了笑,又转成粉面含羞的样子,跟秀才和孺云分别道了谢,样子里十足的大家风范:“多谢,多谢。”
一堂课也就讲了句“敏而好学”。孩童们大都犯困,只有孺云笔挺着腰身,注视着那个飘逸潇洒的青色身影,眸里含着笑,似乎听得入神。紫光也显出好学的样子,在课业上写了又写,等孺云转头看去时,他却掩住了,只是痴痴地笑。看得出,秀才今天很有些心事的样子,讲完了那句,便让孩童们自己温书,独自撑了伞,出了私塾逶迤而去。孺云眸间一黯:莫不是今天就不再见了?
孩童们见秀才走远,课椅一翻,讨论起刚才的胜负来,一言不和,又打了起来。孺云叹了口气,却觉耳边一阵暖湿,回头,便见紫光张了嘴在向他吹气,摇头晃脑的样子。孺云朝他瞪了瞪眼,以作威慑,却见紫光懒洋洋地笑了,附到他耳边,说了句:“你想知道秀才去哪儿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