孺云一听,立刻显出极度好奇的神色,等他的下文。那紫光却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说:“好困啊,昨晚让姐姐缠着帮她画眉,直弄到三更天。”
孺云见他吊胃口,好言问道:“秀才去哪儿了?”
紫光眉目一转,说:“你要想知道,先让我帮你画眉,等我画好了,我自然告诉你。”
孺云心里着急,随便说道:“画眉就画眉,你可要告诉我啊。”
“一言为定。”紫光早知道自己的计策能行得通,提了毛笔,蘸了点墨,往孺云脸上描摹。
孺云只觉得眉端软绵绵的,有些湿冷,转了转秋水般的眸子,问道:“好了么?”
紫光煞有介事地摇了摇头:“哪这么快,我姐姐都说,慢工出细活。”
旁的孩童们听他们说得蹊跷,停了打闹,都围来看新鲜,就觉得紫光在孺云脸上描摹的样子好特别,纷纷说道:“田紫光,呆会儿你也给我画。”“不,呆会儿先给我画。”
紫光却不耐烦了:“别吵,吵得我心都烦了。要画,自己画去。”手里却依然细细慢慢的,足见他在家里给姐姐画眉的功夫。
孩童们贪玩,纷纷拿起了笔,许家孪生兄弟自然是互相描摹了,魏家的就给李家的画,王家的和柳家的凑成一组……各自闹着。
“好了。”紫光志得意满地停了笔,放下,抱起手臂,临远处观摩,心里好生喜欢,唇边一扬,笑了。
孺云被看得仔细,羞了,粉了面追问道:“快说,秀才去哪儿了?”
紫光还是不答他,摇头晃脑地走近,掂了他的脸,问:“你就不想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孺云把脸别开,更红了:“你骗我--”想一走了之,却又好奇,还是低声问了句,“我现在怎样?”
“你比我姐姐还要好看,我喜欢死你了。”紫光童心大起,嘟着嘴就着孺云的脸就是一下。
孺云虽然已经习惯了被人说好看,可却是第一次听人说喜欢死自己了,心中跟揣了只兔子似的,他站起来,一甩袖子:“你玩我!”
紫光摇了摇头,从衣襟里掏出面镜子,近前:“你自己瞅瞅看。”
孺云望着那龙凤双喜的铜镜,望着那铜镜里的自己,禁不住一呆:那粉色含羞的脸上,两只星点闪亮的眸子分外有神,如云如缕的眉,如柳如丝的眉,更添了三份窈窕。那是自己么?
紫光趁他发呆的时候,凑近他的耳边,说道:“秀才八成喜欢上我姐姐,去请媒人说媒去了。你呀,……”他贼贼地笑,“你还是跟了我,做我的媳妇儿吧!”
孺云听他说得无赖,眉一皱,甩了一巴掌在他脸上,瘦小的身体,气得有些发抖:“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紫光捂着发烧的脸,依然嬉皮笑脸的样子:“姐姐说,打是疼,骂是爱。我呀,是吃定你了!”
那周边的孩童们听这边又闹开了,更加折腾起来,这个说要娶魏月童做小媳妇,那个说非柳志家不嫁,加上脸上刚刚画过,要么是把眉画成了猪毛粗细,要么是连脸颊腮帮子也抹了墨,吵吵嚷嚷的,颇有群魔乱舞之势。只有那窗外的梅雨,落在檐下阶前,溅着如星的水花……
又是梅雨,江阴的城,千年也改不了的季节。书生坐在窗前,梧桐树上,沙沙的全是细雨声,他伸出修长白皙的手,去接檐下的雨,雨哒的一声落在手心里,一样的冰湿。
往事有六七年了吧,却似乎就在眼前,可是,人事已非了呢!那青衫轩昂的男子终于入赘田家,后来又得了田家的资助,进京赶考,得了榜眼,在京作官,那田家的少女也成了二品夫人,坐享荣华。世事真的沧桑,而当年心里一直惦记着他的人,如今也成了七尺男儿,不过,自己不是还有他么?呵,那个只知道画眉的人。
想到这里,孺云颇有些沧桑地笑了,走到镜子面前,望了望那修长的眉,摇了摇头。这时,风掠过窗子,卷起桌前的《论语集注》,却正翻到那一页:“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孺云听着风翻书的沙沙声,先自笑了:早过了那个时候了。
门外脚步轻匆,孺云转过身来,面对着那扇门。
门吱呀一声就开了,进来的是个紫绸长衫的公子,也是眉清目秀的模样,只是唇边轻佻,有些玩笑。他见着孺云便笑了,大咧咧走过来,拉了他手,说:“到处找你,却还是在这里温书,可是为今年的春试准备?”
孺云笑了,摇了摇头:“也没怎么看,听雨呢!”
“这么有风致,想你是我们一辈里顶尖的人物,这春试自然不用担心了。”他说着,拉着孺云到了窗边,“这雨下得我都烦了,又去不了紫金山,又游不了西湖,天天闷在家里,让我那死老头教训着温书,还好我偷空出来找你。走,我们斗蛐蛐儿去。”
孺云站着不动,半作生气地说:“紫光,你就是这个好玩的性子,什么时候改一改?”
紫光见他生气,便停住了脚步,又笑了,拉上门,端了个凳子靠在窗边,说:“好,你让我改我就改,谁叫你是我的媳妇儿呢!”
孺云心里淡淡地喜欢,眸间却怒了:“都六七年了,这绰号你还叫!”
紫光嬉皮笑脸地打诨道:“这个是改不了了。来,媳妇儿,我们一起来听雨。”
孺云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坐到他身边。
天地之情,柔肠寸断,以至于牵绵起这无尽的清丝,朦朦胧胧,千条万絮,吟唱着那剪不断理还乱的旧词。书房中有些暗,只有两个影子,并排坐着,对着这丝絮飞扬……
“唉~~~~~~”紫光打了声哈欠,靠到孺云身上,说,“你真是会把无聊当有趣。”
孺云想让开,想了想,却还是撑住了,淡淡地道:“你才是天底下最无聊的人。”
“可是,却有人偷偷地喜欢我,就是不告诉我!”紫光颇有些志得意满,摇头晃脑起来。
孺云从他身边挪开,冷声问道:“谁喜欢你了?”
紫光装傻似的望望天,又看看窗外,拿出指头掐算起来:“王家二姑娘,郑家的千金,柳河沟墨柳庄的三小姐……”他边算边看孺云的脸色,见孺云越发生气,心里一乐,说道,“算了,算也算不过来,我还是给你画眉吧?瞧你眉头皱的,好好的眉毛都呲了。”
孺云别过脸:“不画!”
紫光拉着他的手:“画嘛!”
孺云转身:“不画!”
紫光哈他的痒,求道:“好媳妇儿,画嘛!”
孺云被他闹得不行,勉强答应了:“画就画吧。”
紫光见他的脸微微露出一丝春霁,笑了,拿了砚上的笔,调了墨,轻声细气地描摹起来。
孺云见他仔细,心里也就软了,温声问他:“你春试准备得如何?”其实早知道他那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肯定是没有好好温习。
紫光皱了皱眉:“老头子催得紧了,说现有我那入赘的姐夫作表率,如果这次我考不上秀才,他非打断我的腿不可。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撺掇姐姐嫁给那卫老土了。”
孺云听他叫秀才作“卫老土”,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可是,还是心里挂念着前边那两句,说道:“你爹只是吓吓你,也作不了真的。”
“才怪,”紫光把笔摔下,不画了,闷坐到凳子上,“这次他多半是真的。”耷拉着头,眸中竟有说不出的凄凉。
孺云心中一动,很是不忍,上前将手扶在他肩上,说:“这样吧,春试的时候,你卷子上写上我的名字,我写你的。”
“这样也行?”紫光抬头,见孺云决绝地点了头,忍不住笑了,“我就知道你对我好。”
“谁对你好了。”孺云转过身去。
紫光一把拉住他的手,又是嬉皮笑脸:“是媳妇儿对我好,行了吧。”又怕他生气,忙转了话题,“可是,你春试过不去怎么办?”
孺云淡淡地说:“我明年再考。”
紫光这下像吞了定心丸,一高兴,蹦了起来,刚才的沮丧一扫而光,抱住孺云问道:“好孺云,你要我怎么报答你都行!”
孺云听他把“媳妇儿”改成“孺云”,心里却反而有几分陌生,看他难得真诚的样子,心里真不知想要什么好,左右看看,却见了那撂下的笔,便淡淡地说道:“以后,你就帮我画眉就是了。”
紫光一听,马上拿起那笔,郑重其事,朝孺云鞠了个躬,说:“遵命!”马上靠上前,继续刚才未完的笔墨。
孺云见他细心的样子,心里又是酸楚又是甜蜜,淡淡地,不自禁叹了口气。
紫光的眸,轻轻地转了转,却没有再说什么。
窗外的雨,依然是千年的雨,打在梧桐树叶上,沙沙地响……
春试已过了,梅雨却还在下。孺云撑了把十六骨的檀香木伞,伫立在红榜前。伞上只是用蓝油纸糊了,可衬着他黄衣翩跹的样子,远远望着,也是极斯文的。孺云淡淡地笑了笑,红榜之首意料之中写着“田紫光”三个字,自己十年的寒窗算是白熬的么?再往下看,果然是没有萧孺云的名字,心中便轻骂了句:这小子!骂完了,反觉得喜欢。
街巷里都是执伞出行的人,有骑马的,有步行的,偶尔有三两个轿子,轿夫戴着斗笠,穿着蓑衣,雨便在斗笠蓑衣边上淅沥。孺云就这么走着,想着如何向家里的父母交代,毕竟他们意想中自己今科是稳取春试头榜的。不知不觉间,竟走到田家大宅外,见行人纷纷,如云如雀,送礼的送礼,送拜帖的送拜帖,轿子一乘接着一乘,门口挂了两个双喜字的大红灯笼,雨披下整了张桌子,有笔墨纸砚,没有拜帖的宾客签个姓名,也就通行了。孺云抬头望去,门上是新墨写就的行书对子:
是日洞房花烛,千金一刻,
今科春试头榜,一鸣惊人。
横批:双喜临门。
孺云的心,瞬间跳得很不安分:莫非……
正踌躇间,从内堂里出来个红花缀胸的紫绸男子,喜上眉梢的样子,见了客人就鞠躬,这个伯父、那个官长地套近乎。孺云的心,冷到了底。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新郎官跟前,把伞一撂,冷冷地问了句:“你的媳妇儿是谁?”
新郎和宾客们都楞了,还是管家打圆场,说道:“是公子的挚友,贺喜来了,贺喜来了。”宾客们又鱼贯如前。
孺云听着那“挚友”二字,突然一阵伤心,脸色反而缓和了下来。新郎一把拉过他,往斜脚里去,轻声说道:“我本来要告诉你的,是我爹的主意,说是双喜临门,家财万贯。”
孺云定了定神,冷冷地问道:“田紫光,谁是你的媳妇儿?”
紫光的脸有些苍白:“县太爷的千金。”
泪水,在眸中直打转。孺云却没有让它们掉下来。空气一下子凝滞住了,只听得见淫雨敲在那红灯笼上的沙沙声……
“唉……”孺云似乎下定了决心,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再给我画眉吧,这是最后一次。”
紫光咬了咬牙,往迎宾桌上取了笔,对着那冷冷的脸,冷冷的眉描摹起来。宾客们都有些好奇,要围过来看,管家慌忙说道:“同窗挚友切磋画艺呢!各位还是到前厅去吧。”好不容易才将好奇的人们送走。
紫光不敢看孺云的眼睛,随手画了两笔,叹了口气,说:“孺云,我对不起你。”
孺云一挥袖子,冷冷地说道:“哼,你骗我。”转身快步离去。
紫光望着他也不拿伞,只影陷入雨中,那水湿的黄衣凄凉地粘连在单薄的身上,就那样昂着头,渐走渐远,心中一阵刺疼,笔一撂,掉在水洼里,全是阴郁的黑色……
孺云疾步走着,只觉得脸上很湿,眼儿很酸涩。周围撑伞步行的人都回头来看他,见他眉上的墨直淌到白皙清秀的脸上,黑灰斑驳,宛如鬼魅,慌不迭往旁边退去。孺云也不管他们,径直朝家中奔去,进了家院,也不跟父母搭理,进了那间书房,锁上了门窗。
还记得那天就在这里,那家伙一口一个媳妇儿,叫得那么欢,可如今,就要当县太爷的乘龙快婿了。哼--
孺云就势坐在窗前,透过窗棂看那漫天的雨丝,苦苦地,苦苦地,笑了。
门外,萧老爷和夫人轻轻叩着那门,温声道:“云儿,不要紧。你的年纪还轻,明年春试再考就是了。”
孺云的心一动,竟觉得撕裂般地痛,哑声说道:“爹爹娘亲,是孩儿不肖。孩儿对不起您们了。”
萧老爷和夫人听他说得酸楚,以为还是为那春试的事,依然温声道:“好孩子,爹娘都知道你是争气的。你先坐着,等想开了就出来。今天让厨房给你熬上你最喜欢的香笋漆锅鸡。”他们听见里边似有若无地答应了一声,也就安心了,互相劝慰着,离开了房门。
天已黑得透了,只是那雨还没有停。江阴城里响起了笙箫的声音,那是田府正在拜堂成亲。萧老爷和夫人在内堂等了半晌,桌上的漆锅鸡凉了又热,凉了又热,也有三五回了。萧老爷实在坐不住,说:“我去看看。”他带着家丁来到书房,推门,门还是锁着的,瞅着门缝往里边瞧,可是,里边却连半分光线也没有。他连叫了三声“云儿”,却没人回应,心下起疑,便让家丁砸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