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风——”远远的,庆丰看到了等在宫廷之外的他,依旧年轻俊美,双目含笑。
“庆丰,你那世间的梦终于做完了。”秦风抓过他的手,握住了。
庆丰怀抱着他,舍不得:“风,这二十年可苦了你了!”
秦风笑了:“傻瓜,哪里有二十年?你不是说困了,才去睡了一觉,母后还在堂上等着呢!”
“难道我还没有离开这里?”庆丰胡涂起来。
“可以说离开了,也可以说没有离开。”秦风神秘地笑着,附到他的耳边说道,“宫中自有分身仙术,此事不足为外人道哉。”
庆丰还是有些不明白,只是见秦风欢喜,心里也很高兴,突然有些担心起来:“只是……只是我现在年迈貌丑,不能……”
“哈哈哈——”秦风大笑,指一指庭边的菱花落地镜,问道,“我身边的那人是谁?”
庆丰望去,但见秦风笑脸旁侧,一个青衣蓝腰的男子巍然伫立,剑眉如画,额高鼻悬,面如敷粉,不正是自己年轻时的模样么?心中不禁大喜,抱住秦风道:“这下,真不知道什么是梦,什么是真的了!不过,不管如何,只要你在我的身边,我一样喜欢。”
秦风浅啄了一下他的脸颊,心里春意荡漾,眉间的光,更盛了……
戚戚
——情见录之七七
“你走吧,这里留不得你!”老师眼中冷酷,将他的行囊抛来。
春生还在观望,希望透过老师冷冷的身影,可以看到他的影子,可是,这个时候,不知道他躲到哪儿去了。
还说誓同生死呢?却原来是大难到头各自飞,人世间人情淡薄至此,当初又何必……?春生心里一阵气苦,眼帘微闭,忍住那将落的泪。
“老师告辞!”春生正抱拳间,老师早早闭了门,砰的一声巨响。春生的心,也锁死了。
一路蹒跚,往家里去。
当年老父年迈,舍不得春生到这书社来读书,偏是母亲识得诗书的重要,才预备了盘缠,托人同行,翻山越岭,才到了这个地方。那个时候,父亲和母亲一起送到村镇外,春生一再地回头,只望见斜阳的余辉中,父亲的头发都已斑白,在风中仆仆而动。当时,春生立志,一定要读遍诗书,读出一个出人头地来。可是,才来的第二年,颜云就出现了。
并非突然,但却对春生是一种突然。那一天,老师开了书社中间的门,恭立门侧,八抬大轿,红銮紫苏,撂开的帘子里,走下了让人惊世骇俗的他。春生在那一刻感觉到了一种震撼,一种生平第一次的震撼,不知道是因为他的仪容,是因为他的地位,还是因为他浅浅的无所谓的笑。可是,春生从来没有越雷池半步,因为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也根本不能配上。每每夜里躺在床头,他总是想着,颜云的婚礼是那么的隆重,皇亲贵胄一起前来祝贺,新娘是一个公主,而洞房是一座宫殿。而他,只能远远地看着,远远地想念着。每次想完,他都要给自己下一个决定,那就是,永远想念着他,但是,永远不告诉他。可是,事情并非如此安静,能够掩埋于烟尘之下。
第二年的七月初七,是牛郎织女相会的乞巧节,人间的喜鹊都上了银河,为那对辛苦的爱人搭建渡河的桥。书社也自然休息,大家都坐在星空下,仰望群星,数说着对星空的梦想。说的最多的,不是牛郎,不是织女,而是代表了功名与利禄的文曲。春生有些心灰意懒,离开了人群,到后山的栀子树下独坐,把玩着腰间家传的玉佩。那上边是一朵盛开的栀子,一排零落的叶子,叶脉花精都雕琢精细,又是上好的羊脂。正把玩间,却看见他来了。颜云不声不响地走过来,靠着他坐下。那一刻,春生吓得差点儿窒息。颜云问他:“在弄什么?”“玉。”“我看看。”颜云伸手抓过了玉,却也抓住了他的手。春生脸上泛热,心中直跳,一句话也不敢说。颜云见他激动,一把将他抱在怀里,亲吻起来,吻前只问了一句:“干吗老用那种眼神看我?”
忍受着一波一波袭来的痛苦和快感,春生喘息着倒在颜云的怀里。颜云抚弄着他的脸,笑道:“春生,知不知道?在所有的人当中,我只在乎你一个!”春生没有敢说话,因为他依然觉得自己配不上他,根本就不能配上。“你不相信我?”颜云问他,有些愠怒,拉扯着春生站起,对着满天星斗跪下,说道,“众星在上,我颜云对田春生赤诚之心,如中天碧日。虽无力相携终老,但愿同期生死!”慷慨之音,至今仍萦绕于耳。春生第一次笑,面对颜云那双清水般的眼睛,彻底地笑了。颜云从他腰间抢过那块玉佩,笑道:“这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我要留着!”春生点头。于是,这以后,但凡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们总是情意缠绵,难分难舍。
可是,好景不长,同学们留意了些,竟说三道四告知了老师。老师开始还不以为意,被说得多了,就径直去查问颜云,于是便勃然大怒,斥退了春生。
春生一路行来,只觉得天道不公,自己这次回乡,学业无成,也见不得父母,心中更加凄切,渐走渐往离开家乡的道路上去,半天的功夫,竟到了一个陌生的小城,远望去,满城都是高高的栀子树。春生望望天色将晚,便去敲客栈的门。
客栈老板见是个穷书生,也不爱搭理,问他:“住店?”见他点头,便伸出手来:“十文一宿!”
春生摸遍了自己的行囊,却只找到了三文,一脸苦色,问那老板:“可能赊帐?”
“不行!”老板决绝地回绝了。不过,他看着他手中的三文钱,却眯起了眼,“不过,我倒可以做你三文钱的生意,就不知道你住不住?”
“我住!”春生放下了三文。
旁边的小厮却问老板:“掌柜的,您不是要让他住那间房吧?去年乞巧可是……”
老板朝他努了努嘴,喝道:“能赚点是一点,好久没人住那屋子了。”
春生跟着老板,左转右折,到了最后一间房子,隔着窗,可以看见里边满满的灰尘,只是,屋里摆设都很古雅,房子边就是一棵斜倚过来的栀子树。
推开门,小厮忙碌起来,擦了桌子、椅子和床,又帮来新的褥子。老板瞪着眼睛左右看看,心中似乎发毛,冷声道:“你真要住?”
春生点了点头:“住。”
小厮递上来茶水,跟着老板一起往外走,临走时却也不放心,跟春生回头说了一声:“有什么动静就叫我。”
春生给自己倒了盏茶,望着屋外的栀子树发呆……
夜,渐落渐沉,春生却没有睡的意思。他始终在想,这么长的时间了,为什么他没有醒悟,自己是根本不能配上他的。却还一直把自己蒙在鼓里,以为可以与他长相厮守。于是,连连地叹着气。一阵风过,屋子外的栀子树摇晃了两下,似乎也为他的伤感所动。
突然,门外有脚步声,春生抬头,见是小厮提了灯笼来,给自己呈上了两个彩壳的鸡蛋,又是左右在屋里张望了会儿,说道:“公子,今天又是乞巧,这是掌柜的给您预备的。”
“你代我谢谢老板!”春生也觉得饿了,拨开了吃。
小厮正准备走,却还是不放心,又回头来说:“公子你小心点,去年乞巧,这个屋子里吊死过一个余姓的公子,也是上好的人品相貌。”突然,风声阵阵,小厮心下害怕,拔腿跑了。
春生冷冷地笑了:去年乞巧,唉——去年乞巧,他正对天盟誓,说要与我同期生死的!想到这里,心中大恸,不能自已,白天忍着的泪水,淅淅沥沥地流淌下来……
哐——哐——哐——
更鼓渐尽了。小厮在自己的小屋里始终睡不踏实,老记挂着那新来的书生,也是愁眉苦脸,和去年这日来的人一样,该不会也和那人一样自缢吧?翻来覆去,琢磨了半宿,等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便翻身站起,急急地去后边看。这一看不要紧,他吓得慌忙喊起来:“掌柜的!掌柜的!又吊死人啦!又吊死人啦!……”闹得店中住的客人都醒了过来,出门来看。但见斜倚的栀子树枝上,赫然是春生僵直的身体,一系白绫还兀自在树枝上晃悠着,左摆右荡,数说着人世间的无常。
老板赶来了,打了小厮一巴掌,训斥道:“大清早嚷嚷什么?还不把人给卸下来,看看还有没有救!”
小厮努着嘴,很不情愿,身体都僵直了,还救个啥。可是,也不敢顶嘴,乖乖把人从树上卸了下来,只觉那心窝还有些暖和,便试着掐了掐人中。这一掐,那人突然长长地呼了一口气,醒了过来。小厮高兴起来,笑着对老板说:“掌柜的,他活了!他活了!”
老板也有些诧异,明明死去多时的人了,怎么就活过来了?走上前来,见春生果然慵懒地闪了闪眼睛,茫然地望着四周的人,问了一句:“这是哪儿?”
“田公子,这是悦来客栈啊!”老板怕他又出什么差错,温声答道。
春生眨了眨眼睛,摸了摸自己勒出淤痕的脖子,淡淡地说了一句:“岳老板,你记错了吧,我姓余,不姓田。”
这话一出口,老板大惊,就像见了鬼一般,连退了几步,口中嗫喏:“你……你……可是……余秋声?”
“亏你记得!我还存了二十两银子在你那里呢!”秋声淡淡地答道。
秋声缓缓从小厮怀中站起,活动了一下脖子,自己打了自己一巴掌:“何苦寻死来着!”心里却记挂着另外一个人,朝老板叫道:“老板,拿我的二十两银子来,我要回书社去。”
“可是……可是……”老板支吾着,“你去年已经死了啊。”
小厮已经从房间里拿出一面镜子来。秋声顿时觉得晃眼,定睛朝镜中一看,愣了:“怎么?我成了这个模样!”
“难道是……借尸还魂?”围观的一个客商冷不丁冒出一句。周围的人顿时觉得阴风飒飒,浑身都起鸡皮疙瘩。有的慌忙回屋收拾,准备离开。
秋声回头望了望那挂着白绫的栀子树,望望这客栈中的风物,依稀记得自己夜里伤心痛哭,便来到栀子树下,悬了白绫,绾住颈子,然后,他就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在黑暗中飘来荡去,没有归依,心里很是害怕,还是返了回来,恰好小厮掐自己的人中,便醒了过来。却想不到,这会是别人的身体。他也是个大胆的,一把抓住老板的手:“既然我死了,那我的坟在哪儿?”
老板醒悟过来,摆开他的手,往那栀子树下一抔隆起的黄土道:“那不就是。”
秋声愕然。可是,记挂的那个人的影子却越来越盛:我都死过了?那么,他呢?他现在如何了?一咬牙,说道:“不管了。我得找人去。这样,二十两银子就当你给那……东西的丧葬费吧。”他撇下冷汗直冒的老板小厮,急匆匆地往春生的来路走,心里只是想着:他怎样了?
书社,有人出入。老师正守着门庭,讲三纲五常。
秋声挺直了身躯,走了进来。老师冷眼一瞪,骂道:“春生,你还有脸回来?!”正在堂前听讲的颜云,蓦地里回头,眼中似喜又忧,缓缓地,站起身来。
“我不是田春生,我是余秋声啊,老师!”秋声作揖道。
老师高高地举起了戒尺:“你还睁眼说瞎话!”戒尺朝着秋声弓着的肩膀就要落下来。
“六年前老师还是一个破落书生,我爹爱你的才,建了这书社,让你教读。三年前江西水泽,老师你断了炊火,是我家送了五担米。前年除夕,你请我喝酒,让师弟们去放烟火,你对我说,你少了二尺上好的绸子做外衫,托我弄来……”秋声理直气壮地在那里数落。
老师的脸色越来越灰暗,手中的戒尺竟没敢打下来,他截断秋声的话:“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因为我是余秋声!不是田春生。”秋声斩钉截铁地说道。
颜云在一边也张大了嘴,一脸莫名的样子,想不到,春生回来,竟把这个顽固尖刻的老夫子驯服得跟只猪一样。他脸上渐渐露出了喜色。
秋声继续问道:“泛泠在哪儿?怎么没看见他?”他目光扫射当场,对颜云视若不见。
老师更是惊讶了:“许泛泠在秋声走了之后,没过几天就病发而亡。”
秋声瞪大了眼睛,恨道:“你胡说!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一个人!”
老师面对余秋声,似乎就没有了怒气,温声道:“余秋声与许泛泠都是老夫门下最得意的弟子。你……如果你真是余秋声……泛泠是自缢死的。那天是……七月初七……”
“啊……”低低的一声,秋声泪如雨下。
栀子树下,愁云惨淡。
老师说,泛泠就是在这株栀子树下自缢的。那一晚,同窗都在庭前议论文曲,谁也没有留意到。
秋声望着那树,望着树下青草掩映的黄土坟头,心里一阵剧痛:泠,为什么非要这样?
三年了,秋声一直是书社同窗的领袖,对谁都不青眼相加。人们说他傲,他不管,只顾自己读书,他喜欢风雅,喜欢离骚,喜欢泛江逐浪的生活,却不愿意考取功名。可是,一个人待久了,也生出许多孤独来。泛泠是个贫家子弟,经常为老师端茶送水,操持书社的杂务。有时候,秋声也直言使唤他,可他却从来没有怨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