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有嗡嗡的声音响起,公子开始还以为是蚊子,却陡然一声羽音,古筝响起,两提红花灯笼在不远处的高崖上亮了起来。狼似乎怕了,竟沉默了声息,似乎渐逃渐远去了。
公子往崖上望去,但见松竹之间,一对黄衣书童撑着灯笼,一个黄绫绿腰的男子在俯首拂筝,发落飘逸,颈项如玉,心中便有了亲近的意思,慌忙抱拳作揖道:“不知道是哪位雅士,深夜拂筝,为在下惊退了狼群,感激不尽!”
男子停了手中的筝,抬头笑道:“周公子雅量过人,能体天物,小子深夜唐突,公子见笑了。”但见他眉宇含光,唇鼻如琢,仿佛天仙化人。
周公子不禁一呆:好一个俊俏少年郎。
“周公子若不嫌弃,不如到舍下小聚?母后已经备下薄酒,准备为公子洗尘。”男子站起身来,让道。
公子见失了道路,人家又如此客套,推脱不了。便作揖道:“如此甚好。”
男子过来拉住公子的手,翩翩前行,仿佛飞行,公子也觉得似乎双脚微微离了地面,在草叶上轻匆掠过,心下有些纳罕。不一会儿的功夫,远远望见一个巍峨高旷的宫殿,灯火通明,一群黄衣的男子守卫着宫门,三三两两清秀的孩童在花间草边嬉戏。公子心中更是惊讶:怎么竟不知道附近有个王府?
“周公子请。”男子让道,唇边含笑。
公子迟疑了一下,还是抬步进了宫殿,但见殿堂宽广高大,顶棚上是一盏晶莹剔透的冰晶琉璃灯,也不见烛火,却泛出耀眼的光芒,宫殿自上而下都是一簇一簇的小屋子,八字阁子,分外精巧,流香雕琢的玉栏杆旁,总有三两个年轻的男子相互依偎,含笑不语。公子还在张望,却听得大殿上一声清亮的召唤:“周公子莅临本宫,蓬荜生辉,朕心甚慰,孩儿们,还不载歌载舞,蜜酒奉上,为公子洗尘?!”
公子往殿上望去,但见金銮椅上赫然是一位冠带珠玉的风华妇人,眉目不怒而威,形容举止间自然一番帝王气派,心中更是纳罕:莫非时光倒流,误入了大唐武氏宫中?
妇人见他迟疑,招手道:“周公子,近前坐下。我非武媚,领有天下。此一宫廷,都是朕的儿孙子辈,故而我为王,彼为臣。十年前我族蒙公子搭救,幸免于难,今日设薄酒相报,情理之中。公子不必担心。”又朝伫立身边的方才拂筝男子吩咐道:“风儿,好好招待公子。”
风儿笑了,走上前来,靠近公子坐下,举起桌边酒壶,给公子与自己都倒了一盏,劝道:“公子,薄酒一杯,风儿量浅,这就先干为敬。”一仰头,把一盏酒都喝了,立时,唇露桃花,面似春风,分外俏丽。
公子见他如此,不好推脱,举起酒盏,但见那盏翠玉雕琢,百花图案,很是精巧,闻那酒香,隐隐中是一道蜜味,才一沾唇,只觉得芳香四溢,甜蜜入腑,一口饮了,唇边露出笑来:“好甜的酒!”
“此为王浆蜜酒,是采百花精华,日月滴露所成,公子要是喜欢,就多喝几杯。”风儿又为他满上。
公子端起酒盏,朝帝装妇人和风儿敬道:“承蒙主人招呼,庆丰感激。”一仰头,又喝尽了。
帝装妇人笑道:“难得公子开心,风儿你就多陪公子喝几盏。朕有些倦了,就不陪公子了。”早有俊秀男子扶了,往后宫走去。
公子喝了酒,也不介意,他给自己斟了酒,也给风儿满上,问道:“不知殿下姓氏,我于往昔何恩于贵族,还请赐教。”
风儿笑道:“风儿姓秦,旧时曾住公子家院附近,有童子要害我族,公子阻拦。后来我族迁到这秦人岭上,族人繁衍日众,只是时时想念公子的恩德,无以为报,今日公子途经此地,自然要备上薄酒,以全心意。”
公子使劲回想十年前,可是怎么也想不出自己一个黄毛小儿,怎么就搭救了一族的人呢?风儿趁势劝酒,一杯又尽了。他转头去看那舞者,但见都是清丽绝伦的男子,挥袖抬腿,成八字形,风姿间飘逸洒脱,夺女子之妩媚,凭添男子之刚毅,甚是养眼,心中又是一阵喜悦。不知觉间,又多喝了几盏。
酒意渐渐上头,他扶住风儿的肩膀,笑道:“殿下姿容,可比美潘安登徒了。”
风儿眉头一皱,让开了:“公子请自重!”
公子继续笑道:“庆丰说的句句是实,殿下何必害羞?”
风儿冷冷地道:“话自然是真,心意却已不正。”一拂手,周围的侍从舞者都鞠躬退下了,“公子喝多了。”
公子突然跪倒,笑道:“庆丰之心,唯在此一刻,才刚真正吐露。圣贤有训,父母有命,我庆丰白日如作鬼,夜里才作回自己。今日见识殿下,心中……心中好生喜欢,借酒意说将出来,此一刻,死便死了,又能如何?”说完,举起酒壶,往口中倒下,蜜酒穿肠,颊边却落下泪来。
风儿一把抢过他的酒壶,深深地望着他:“你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风儿却自笑了:“看来,母后没有看错你。你终究是个有情有意的人。你随我来。”牵过他的手,往后宫走去。
几个转折,眼前便是一处雕栏玉砌的所在,百花如攒,盛开在宫殿中,守卫的宫衣男子见殿下来了,窃窃笑了,撂起了深红色的宫闱。
周公子跟随秦风进了殿堂,但见红烛高照,花香四溢,偌大的象牙石床上,锦花褥被横陈,他心中不禁春意荡漾,凝眸定定地看着秦风,问他:“你带我到这里做什么?”
秦风微红了脸,笑道:“母后要我好好待你,你……”
公子也笑了。
红烛吹熄了,隐约听来一句:“是梦么?是梦便不要醒。”“不是。”……
“庆丰,庆丰……”
“嗯?”
“天亮了。”
“哦。我不想起。”他转了个身,突然,“哎呀,我的母亲……”噌的一下,从床头蹦了起来。他看看坐在床边的秦风,满脸愧疚的颜色。
“我知道。”秦风淡淡地笑了,“你母亲病危,你得回去看她。”他伸手抚摸着他的脸,依然笑着,“你回去吧。”
“可是……”
“不怕,宫中自有妙术,我们他日定能重逢。”秦风的笑显得有些神秘。
庆丰慌忙收拾,又走到宫殿大堂,只见帝装妇人也在堂上,见是他和秦风一同出来,笑道:“周公子,哦,今后当叫你丰儿了,昨晚你们可休息得好么?”侧立的男子们纷纷掩口笑了起来。
庆丰红了脸,却是秦风大大方方地答道:“儿与庆丰情意深远,一夜枕席,欢愉无端,请母亲放心。”
“好。”她点了点头,笑道,“今日宫中大喜,孩儿们,好好唱起来,跳起来吧!”
只听见男子们都答应起来,清脆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宫殿。这时,庆丰才记起来,这宫廷之中,似乎除了帝王是女子之外,其余的竟似乎都是男子。可是,他心里又记挂着母亲,就假装头晕,朝帝装妇人作揖道:“母后,庆丰还有些困倦,想……”
“去吧。风儿好好守着他!”妇人挥了挥手,笑道。
秦风朝母亲行了礼,将庆丰送过大堂,几个转折,来到另一个出口。庆丰突然不忍,转身抱住秦风,凄切道:“风,我……我去去就回。你等我!”
秦风笑了,点了点头:“你去吧。我有妙法,能接你回来的。”
庆丰含了泪,走出宫殿,不时地转头,只见秦风的影子越来越小,心中便越来越是凄切,很想就这么转身跑回去,可是,想想以后还能回来,而母亲却病危难医,取舍了半天,还是往前走去。再一回头,却见森然的林子,哪里有什么宫殿了?只有几只蜜蜂,在花间采集粉蜜,那蜜蜂比一般的要大了许多,花纹黄中带青,头顶有白色光,很是好看。庆丰脑中灵光一现,小时候邻居家的孩子淘气,拿火要烧自己院子中的蜂窝,当时自己拼命阻拦,还跟那孩子打了一架,后来那窝蜜蜂迁走了,自己也没放在心上。这时候想起来,才知道那帝装妇人不过是一只蜂王,而旁的男子都不过是工蜂,至于秦风,那也是……可是,心中一想起昨夜枕席间的缱绻,又不免凄切起来:看来,终究是一场春梦……
正思索间,却听见书童的哭泣声,庆丰赶了两步,就看见书童坐在山路的石阶上抽泣,手边收拾着那些昨晚丢下的诗书衣衫,就近前问他:“小叶,哭什么?”
小叶擦了眼泪,见是公子,欢喜不已,抱住公子的腰,笑道:“公子没死,公子没死!小叶刚才还想着……”眼睛溜溜转着,看看公子,把话生咽了下去,“我还担心没办法跟老爷夫人交待呢!”
“傻孩子,公子这不是好好的吗?走,我们回家去。”庆丰推了书童一把,往泰兴方向行去。不经意的,却又是转头:还能回来么?
泰兴周家,门口挂着红色灯笼,门上贴着双喜字,唢呐声响,丝毫不像有人垂危的样子。
庆丰赶紧几步,到了家中,只见父母高堂正喜笑颜开,坐在一处吃茶,见儿子回来了,纷纷站起来,母亲抓过他的手,笑道:“孩子,你可回来了!时辰刚刚好。”
“母亲,这是怎么回事?”庆丰有些摸不着头脑。
父亲笑道:“你母亲帮你联系了一家好女儿,却又担心先生不让你回来,就假说自己生病垂危,让你返家探望,这下,我们可以大办喜事了。”
“可是……”庆丰有些懊恼,“可是,我不想结婚!”
“说什么胡话?”父亲脸色严厉,“我是怎么教育你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你读这几年的圣人之道,都读到哪里去了?”
“可是……”庆丰汗如雨下。
“可是什么?”父亲更加严厉,“父母已经给了下了聘礼了,乡亲妯娌都知道你要娶亲了。你想退婚?你想让人家女儿以后怎么见人?你想让你父母以后怎么见人?”
“我……”庆丰恰似吃了二两黄连,苦得说不出话来。
又是红烛,喜字高挂,这一夜,庆丰听见无数嗡嗡的声响,在梦中环绕,隐约有秦风的声音,淡淡地在耳边回环:“庆丰,庆丰……”
时光过得飞快,周庆丰娶亲结婚,一年之后,妻子怀胎六甲,顺利临盆,生了一个儿子。周老爷欢喜,取了小名赐喜。赐喜六岁,老夫人偶染风寒,病故了。赐喜十岁,周老爷得了偏瘫,折腾了三年,也过世了。庆丰经营着家中田产,又教赐喜勤读诗书,双鬓略见斑白。只是,每每夜深人静或遇到蜜蜂的时候,总是不免想起那秦人岭上,高堂美酒,玉肤官人,心中一阵阵的疼痛。又过了几年,竟染上偏心痛的顽疾。妇人牵挂着赐喜已经弱冠成年,应当婚娶了,便联系了李姓媒人,说了一桩亲事。赐喜也未反对,两厢同意,周家下了聘礼,设了筵席,将女儿家娶过门来。一年后,得了一个孙女,取名莲香,又隔一年,又得了一个孙子,取名念风。
这日,正值念风周岁,不免要摆上筵席,请亲戚旧识来吃。正热闹间,突然听得门外有人高喊:“庆丰兄,庆丰兄……”一人提着一个翠色酒壶走了进来。周庆丰仔细看他,原来是同乡的刘往泽,性喜游历,家有田产百万,却不打理,全都托了亲戚收拾,自己在外游玩,偶尔回来拿钱。今天不知道为何高兴,竟到周家门上来。庆丰起身接待。
刘往泽跟他作揖道:“庆丰兄,几日不见,怎么苍老了许多?”
庆丰听他说得奇怪,问道:“刘兄什么时候见过我?我这些日子都在家中耕读,并未远游啊!”
刘往泽上下打量着他,怪道:“昨日在秦人岭上,我迷路了,幸亏你家人带我,才逃了狼吻。你又好酒好菜招待,临走还送我这一壶酒。我想反正你是我的近邻,今日回家又听说你孙子周岁,赶紧过来祝贺,可你竟然说没见过我!”
庆丰被牵动了往事,心里更加诧异:“你见我什么模样?见我家人又是什么模样?”
“你看上去才不到二十,你的家人都是男丁,面貌俊秀,难道才一夜,你就不记得了?”刘往泽历历说来,仿佛真有其事。
“难道……”庆丰迟疑道,“秦人岭……”
“既然你不相信我,这酒我也不要了,你自己留着喝吧!哼——”刘往泽撂下那酒,转身就走了。
这一夜,周庆丰独自开了那酒,一闻,正是当年的王浆蜜酒。于是,便拿来酒盏试喝,边喝边想念起那年秦人岭的每一个场景,逃了狼群,见到秦风,上了宫殿,见了王后,进宫闱,与秦风细细厮磨,还有那临别的难舍,心中不禁恻然,边饮边落泪,叹息连连……
第二日,赐喜来找父亲,却见父亲抱着空酒壶睡着了,近前要叫,轻轻一推,庆丰竟自软倒了。原来,似乎偏心痛发作,已经故去了。赐喜慌忙招呼母亲妻子,乡亲妯娌,合计了一阵,请来僧道,布了法场,将预备的棺木整饬好,在门前布上了白布。七日后,将尸身入棺,刚要合上棺盖,只听得半空中嗡嗡声响,人们抬头去望,却只听得棺中哄的一声巨响,人们再看棺材里,哪里还有庆丰的尸身,只有虚脱了的寿衣撂着。丧礼虽然继续进行,可是,人们都很诧异,暗地里议论,更有的人要找那刘往泽问问秦人岭的故事,可是,那刘往泽也不知道何时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