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呆地看。烛火被风吹灭了,如水月色中,淡蓝色的人影静静站着,夺了月的光华。看不清面目
,似有表情,又似无表情,容颜在月光下似已模糊,眼神迷离,唇角微弯,似笑,又非笑,如梦
,又非梦。
承玺的背后,随从等一干人安静地退去。
音声又缓了下来,先前柔情如水,这次哀婉如风。少年又开始动,这次将男子的刚健力度,与女
子的妩媚柔韧糅合在了一起。
悠悠长叹:「……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同吹草低见牛羊。
……天苍苍,野茫茫,同吹草低见牛羊……」
少年又定住,背对着承玺,只是微微侧过脸,承玺看不真切,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殿内顿时伸
手不见五指,似乎是云将月遮住了。
乐音淡去,消失,承玺怔在原地,在黑暗中漫无目标的搜寻。
云过去了,月光重又泄入,映出少年的身影。少年回头,似乎正冲他笑,承玺一喜,向他走去。
少年身体没动,位置却在迅速后退。承玺急了,加快了脚步,脚踩下去,却有哔哔声,似乎踏在
水洼中,承玺的心思全放在少年身上,完全没注意脚下。
少年忽然停住了,冲承玺大喝一声:「不要过来!」承玺惊地住了脚步,这一停,才发现,少
年本应是双脚的位置只剩下一片粼粼波光,目光放开,看到的竟似是血池泊泊。血,无边无际,
自己就是踩在这片红色的液体中。抬头,少年站在血中,垂着手看他,笑得凄厉而哀伤,忽然转
身向殿外跑去,承玺心中直发紧,拔腿跟上去,想要追上他。
少年身形轻灵,岂有那么容易让承玺追上?承玺眼睁睁看着他冲出了大殿,直上了高台。恐怖席
卷了承玺全身,他使出所有力气,死命缩短自己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同时伸手想要救他。少年跃
上高台边端恁风而立,回身冲承玺笑──在月色下,抬高了下巴,轻蔑而骄傲地笑,待得承玺来
到近前,就要向后倒。
承玺发出狂叫,扑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少年的衣襟,用力想要把他拉回来。少年很轻,
轻得似乎完全没有重量,一带便跌入了承玺的怀抱,让承玺使出的力气显得太过小题大做,反而
让两人一起跌倒,在地上不住地打滚。
翻滚,翻滚,一路翻滚,滚到了大殿中,滚在了那片粼粼波光中,不成形的碎浪,涟漪,同心圆
,一圈一圈向外扩散。
承玺紧紧地抱住怀中的身体,多少次在梦中不断地重复这个场面,每次自己居然都是茫然呆立,
眼睁睁看对方跃下。看着他跌落,自己伸出手去,却怎么也救不到。只有这一次,自己终于及时
把他拉了回来。
秋初已不得夏日的暑气,承玺抱着怀中的少年,少年全身都湿了,很凉,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热
气。
是了,他本应是死了的。承玺捧着他的脸,拨开额头面颊上几缕打湿的黑发。闭合的双眼,苍白
的面孔,没有血色的唇,凄艳的容颜。朝颜的样貌是这样的吗?太久,承玺发觉自己已记不真切
了,唯一清楚的只有他的神采,很美丽,非常美丽。
「女孩子读什么书?去学绣花吧……」十三岁的承玺绕着奉命来陪自己读书的孩子走了一圈,上
下打量,嗤笑。
「我不是女孩子。」
「哦?」承玺嬉皮笑脸地凑到离他面孔只有几分的位置,眼睛不怀好意地往下瞥,「那你有小鸡
鸡吗?」竟然伸手去扯对方的裤子。
对方当然不答应,抬手阻拦。但承玺就是不肯放手,最后他被逼急了,抓起书桌上的砚台就抡了
上去……
「这算是什么事儿?!朕是皇帝,可为什么非要有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懿旨同意,文宫武将们才肯
动一动?朕穷尽两年心血想出来的治国方略全成了废纸一张!」十八岁的承玺咬牙切齿,却不敢
高声,一腔怒火全压在了嗓子眼里,「连太监宫女们也只知道要讨好太皇太后和太后,不把朕放
在眼里!天下之大,究竟还有谁算朕的臣民?」
「皇上有我啊。」少年微笑,「皇上想要施政,我来当你的钦差;皇上想要征伐,我来当你的先
锋。」
十三、四年转瞬而逝,原本清晰无比的画面都似蒙了层纱,朦朦胧胧的,看不真切。
今日今时,三十一岁的承玺捧着少年的脸,吻他,辗转反复,真实似要把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然后又像是在对待一件珍爱非常的宝物,小心翼翼地,不忍粗暴。
月色朦胧,大殿中水波荡漾,两个身影缠绵旖旎。
身在角落里的贺宇风气不打一处,他之所以愿意这样弯腰驼背,屈着身子和一帮子方士窝在角落
里,蹲得腿都麻了,为的就是欣赏承玺吓得屁滚尿流的模样,可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勉强压
低声音怒道:「为什么猪血换成了清水为什么蚯蚓青蛙蛇成了鲜花为什么黑白无常成了美人娃娃
?!你们收了爷爷的银子就是这么办事的吗?!」贺宇风抓住了某一离得最近的方士用力摇。
倒霉方士吓坏了,一边挣扎一边道:「都是李公子的意思!是他说大人您要改成这样的!」
贺宇风抿唇,嘴角拼命往下拉:李燕歌!你这个叛徒!
另一根本没了解状况的方士探头看大殿,全神贯注,紧张兮兮地朝身后招手:「快看快看!好戏
开场了!」
说得后面的人全不由自主地歪眼去瞧,就算贺宇风就在旁边发火也控制不住眼珠子的移动。再说
这么暗,谁看得清贺宇风的表情?远处月光下两个纠缠的人影倒是分外清晰。
两个头发眉毛胡子几乎全白的方士抱着唢呐窝在角落里直打瞌睡,年纪大了,撑不了太晚。而年
轻点的方士们一个一个全探头去观赏。
「啊……嗯……嗯啊啊啊啊啊……」若有若无的呻吟飘过来。
一群人看得眼睛都要蹬出来了:可恶,太暗,月亮为什么不再亮一点呢?
贺宇风活动着手掌,成拳,关节咯咯响,青筋直蹦,最后手伸进怀里,摸出个鬼脸面具,戴上,
哼哼,幸好爷爷我早有准备!然后飞身扑入黑暗中。
承玺扶住坐在自己身上的少年的腰身,正在沉醉在似梦似幻的幻境中,忽然一阵阴风掠过,扑啦
啦衣摆破风之声,承玺立时惊醒过来。
昏暗的殿堂中,一鬼怪面孔忽地出现在承玺面前,离他只有三分远!承玺纵然大胆,黑暗中猛一
见这可怖的怪脸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鬼脸发出怪笑,忽地消失了,出现在远一点的地方,又
消失,跟着在另一处出现,上、下、左、右、前、后,在黑暗中时隐时现,居无定势,真正是神
出鬼没!
承玺把少年拦到身后,挡在他面前,对鬼脸喝道:「是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
怪声怪气的声音阴森森地传来:「你……们……个……跳……舞……个……观……赏……个……
勾……引……个……上……勾……个……逃……个……追……个……亲……亲……个……抱……
抱……真──是……好……的……很……哪……」
忽地鬼脸又出现在与承玺近在咫尺的地方,怪笑道:「让我也加入好不好?」
承玺皱眉,伸掌向应是鬼脸身子的地方拍去,不想却拍了个空,这下可确实吓出了身冷汗!难道
真是鬼怪不成?再挥臂扫去,鬼脸灵活地闪过,跟着颠倒出现在承玺背后。李燕歌一惊,已被推
开三尺远,收不住脚,不断后退,直至跌在水中。承玺回身急道:「朝颜!」鬼脸回头瞪他,承
玺暴怒了,猛地出手抓住了鬼脸,触手却是冰凉僵硬。承玺已然知晓这不过是个面具,恐惧顿逝
,伸手往面具后捞,果然模到了圆溜溜的人头,在下还有脖子。于是抓住面具就往外扯,将戴面
具的人一掌击倒,同时大喝:「来人啊!掌灯!!」
近卫军急促的脚步声骤起,烛火一盏盏亮起,不多时大殿内已亮如白昼。数十名近卫军冲进来,
踩得水花四溅,将大殿内除了承玺之外的人团团包围,雪亮长矛对着他们。
皇甫卿走进来,向承玺行礼:「皇上受惊了。」
贺宇风坐在水里揉脖子,完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好疼,皇上下手还真狠。然后他看见跟在皇甫
卿身后赶来的王富贵,这书呆子,命可真大真好。王富贵看见跌在水中、衣衫不整还全身湿透的
李燕歌,不禁轻呼出声:「哥……」
打瞌睡地老方士之一迷迷糊糊地似听见人说:「……歌。」腾地蹦起,憋足了气举唢呐吹起高亢
喜气的《渔舟凯歌》!另一老方士被吵醒,稀里糊涂地爬起来,也跟着吹。吹着吹着清醒了,便
看到华丽的殿堂,明晃晃的铠甲,铮亮的长矛就戳在自己鼻子前,所有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自己…
…吓得差点没丢了手中家伙,一动也不敢动了。李燕歌低头侧身,只当没看见王富贵,也当没听
见他的呼唤。
承玺看清跌在水里的贺宇风,有点意外,再看看手中的鬼脸面具,笑了。把玩着面具,道:「贺
卿是在玩什么把戏?」
贺宇风气鼓鼓偏过头,倔着脖子不愿意回答。皇甫卿代为答道:「宇风是想让皇上高兴。」──
指过地上的水,白妙帏帐,还有低着头、湿漉漉的李燕歌。又叹了口气,惋惜地道:「但似乎弄
巧成拙了。」
「是吗?朕可不这么认为。」承玺笑道,望向殿外高台,一轮银盘高挂其上?又垂下眼睛,「朕
做了个好梦呢……」思绪在瞬间似乎飘远了。回过头,翘起嘴角,「皇甫卿,这件事你也有份吧
?」言下之意便是如果没有皇甫卿的纵容甚至参与其中,这场戏不可能进行也不可能演得如此逼
真。
皇甫卿笑容若有似无,也似颇为无奈,只听李燕歌抢道:「皇甫大人和我计划得好好的,可偏偏
让贺大人搅了精心安排好的局!」憋着声音,似乎又委屈又愤怒,「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贺大人
要突然跳出来破坏皇上的兴致!他到底是何居心?!」
贺宇风气不打一处,我还没问你突然改变计划去勾引皇上是什么个意思,你现在居然还倒打一粑
?!跳起来怒道:「死娘娘腔!──」
李燕歌委屈得泪眼婆娑:「是我触了贺大人的忌讳,不应该跟贺大人抢皇上,惹恼了贺大人──
」
贺宇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怒道:「谁在跟谁抢皇上啊?」
李燕歌对承玺媚笑,道:「贺大人刚刚明明酸溜溜地说:『你们一个跳舞一个观赏;一个勾引一
个上勾;一个逃一个追;一个亲亲一个抱抱,真是好的很哪。』好大的醋味哟,这哪里像是臣下
,分明是一脸抓到丈夫爬墙的正室相。贺大人明明喜欢皇上却不好意思,仗着皇上的宠爱着劲地
撒娇,却还不承认。」
皇甫卿有点呆滞,李燕歌在说什么有的没有的啊?承玺饶有兴趣,贺宇风又怒得直抽筋:「胡说
胡说胡说胡说胡说八道!!」
李燕歌立即对承玺窃笑,道:「皇上瞧,贺大人在害羞了呢。」
贺宇风抬腿就要冲上来揍人,被皇甫卿及时架住。李燕歌还在煽风点火:「贺大人还说:『让我
也加入好不好?』」笑得轻浮万分,「看贺大人一身正气,似乎是个君子,却原来也是喜欢玩游
戏的呢……改明儿我们探讨一下如何?」
承玺转头向李燕歌,笑道:「适可而止吧。否则小心他真的会杀了你,到时候就算是朕也救不了
你。」贺宇风纵使被皇甫卿架着还是张牙舞爪,谁都能感觉到他现在杀人的心都有。
李燕歌眨眨眼,一脸不敢置信,道:「皇上舍得让贺大人杀我?」a承玺笑道:「你有什么是让
朕舍不得杀的地方吗?」似乎只当他的话是笑话,是垂死挣扎。
「如果没有,皇甫大人又何必让皇上再次见到我?」李燕歌笑得似乎颇有自信,「我是被皇上赶
出宫的,谁都认为我应该已经对皇上没有用了。皇甫大人宅心仁厚,不会平白让人去送死。」对
皇甫卿微笑,「我说的对不对啊?皇甫大人?」
这是兵行险着,他觉得皇甫卿确实应该不会如此无聊。原本他想如果能借这个机会让皇上重新迷
恋上自己确是好事,毕竟天大地大不如皇帝大,只有傍上了皇上,才是最大最硬的靠山后台。可
惜被贺宇风太早打破了幻景,现在只有赌一赌,赌皇甫卿确实有自己的想法。
皇甫卿表情未变,眼神朝承玺那边一动。承玺心下起了惊疑,暗地蹙眉,明白他想说些什么,但
又不便当众说明。
李燕歌向前迈出一步,近卫军长矛立即逼向他,但被承玺喝住了。李燕歌贴到承玺身上,手指轻
轻扯着他的衣服媚笑:「皇上……我告诉你皇甫大人的想法哦,皇甫大人啊……呵呵,要我来迷
惑你……然后呀,他自己就可以回家和公主殿下亲亲爱爱好好过日子了……」
一旁的王富贵脸色铁青,他知道李燕歌本来就是娼,可没想到会有亲眼见到他发嗲模样的一天。
而皇上却还是一副很享受的模样。
皇甫卿脸色微变,承玺笑出了声,道:「爱卿啊,就算想使小性子要朕当冤大头,也得象宇风那
样才可爱呀。」说着挥手让王富贵带近卫军统统退下,同时带走贺宇风和一帮子方士。贺宇风还
在倔强,被皇甫卿用眼神一瞥,顿时似有所悟。虽然依旧手舞足蹈怒骂:「死娘娘腔!你最好不
要落到我手里!」却乖乖被架着走,不再拗着不动。
出了殿堂,到了广场,贺宇风回头看看夜色中的宫殿,心头有点重:皇甫卿是很认真的,他借着
自己胡闹的机会做他想做的事,至于究竟是什么事,该知道的时候他自然会让自己知道。
换了偏殿,李燕歌和承玺换下湿掉的衣服,加上皇甫卿,三人都只着中衣在帐中面对面团团坐下
。所有下人都被摒退了,帐外灯火点的通明,如果有人影,在帐内立即就会发现。从账外却看不
到账内的任何动静。
承玺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这世界最让人快活的事,莫过于左拥右抱,享尽
齐人之福……想一想,左边是李燕歌,右边是贺宇风,中间是皇甫卿,背后有一大群,不远处还
有王富贵,嗯嗯,总要有后备军的嘛……再说,比较起来,王富贵要单纯得我,也好掌握……
皇甫卿正襟危坐,压低了声音一本正经地道:「李公子,当着皇上的面,我也不瞒你什么。」转
头看着承玺,承玺回神,向皇甫卿点点头,示意他想说什么就真说吧。
李燕歌掩口轻笑:「皇上玩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奇怪,更何况只是普通的『必有我师』。」
必有我师者,三人行也……皇甫卿脸色不好,李燕歌竟然把自己的意思曲解成这样,真不知道是
有意还是无意。不过他还在想要等李燕歌顺利进宫后,要采用什么方法才能让三个人以不会让人
起疑地聚集到一起,幸好这是个现成的借口……
见皇甫卿尴尬,李燕歌笑道:「皇甫大人就请直说吧,想要我给皇上办什么事呢?」
「耳目。」皇甫卿之所以要当着承玺的面说,是要向承玺表明:这是要给皇上安排的人脉,而不
是他皇甫卿擅自安插庄皇上身边的耳目。
「就这么简单?」
「不要小看了耳目,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况且这宫里多的是奴才,少的是灵便聪颖的机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