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官上前,是吏部一员,段见。
“陛下,关于新科状元之事,三名备选中,不知陛下是否已有相中之人?”
谦上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略作沉思,转头看向立于正座右侧的一个大屏风。
淡黄的绸面,幽兰的绣工,后面坐着一人,身穿黄凤衣,头顶白玉髻,足着丝帛靴,脖子上吊着枚精致华美的白玉扳指。那便
是我,载泽兰后。
半年前设立此屏时自然惹来不少非议,却没有我想象得多,并且很快平息了下去。谦上治臣手腕强悍可见。而每次皇帝询问皇
后话时,全殿都会默契地闭嘴。只听安静的空气中,谦上的声音传来,不同在后宫时的玉质,此刻的他,说话带着略略低沉的
嗓哑。
“皇后以为如何?”
我好就好在这,现在还不是我能出面管事的时候,我不以为把我嫁了,明瀛那警戒心甚高的修君就真的放心了。低调处事,总
是好的。所以我一概含糊应答。
“陛下以为好的人,臣妾就以为好。”
半年来我一直如此回答,要么就“不知如何回答”。这也是百官对我放心的原因之一。
他们开始自是个个觉得兰后是明瀛来的皇子,又是后宫参政,实在有违祖规。可没多久就发现,这个皇后压根是个没有主见的
主,何况皇帝现在又明显疼爱得要紧。一群忠臣,都怕了慕皇陛下这颗“硬钉子”。皇帝大事上已做到耳闻八方意见,与群臣
有商有量,偶尔在一两个地方有点顽固任性,也并非不能理解。毕竟才年方十九,他们以为。
谦上听了我的作答,眉目中还是没有神色。转回面向众臣,淡淡地开口。
“本皇以为仲瑞这个人不错。众卿家以为?”
众臣皆露赞赏目光,相互点头。
“长卿。”
静立一旁的宰相大人这时上前一步。
“今年状元就点了这个仲瑞罢。”
“遵旨。”
朝议到此都该差不多了,突然一把声音响起。
“陛下,臣有事请奏。”
是礼部的头头,也是为数不多的前朝老臣之一,尚书宋一格。与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钻军工艺的阮老尚书不同,这个宋老
尚书出了名地爱“找渣”。
坐在大屏风后,满朝文武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们。但这屏风摆放的角度,是能让我看到谦上的,谦上也才好看到我。宋一
格要奏何事,我与谦上都很明了。转眸望去,谦上的眉间,果然浅浅现出一道皱痕。但还是准了。
宋一格一上来就直说。
“老臣已将兰后归省所有行程悉心安排妥当,只待陛下定下启程之日,还望陛下给予指示。”
谦上眉间皱纹越发深刻,红瞳锁在宋一格那老头身上,薄唇只是抿着,不发一言。顿时,殿内气压很低。
其实这件事不止宋老头提过,其他几个年轻的礼部官员,也不是没在朝议上禀报过皇后归省安排进程,在一开始。后来就不敢
了。因为每次一提这事,皇帝就一言不发,气势无言却慑人得很。现在还敢提的,只剩顽固的宋老头了。
其实众臣,包括宋老头,都没明白这是为何。这本就是政治联姻,兰后归明省亲,岂不更加巩固两国盟系?好好的一件可喜之
事,慕皇却脸色阴森得像要在他身上剜掉一块肉送去明瀛一样。不解,不解……
却无臣敢问,生怕一个不小心溅自己一身血。最后还是宋老头有胆色,不知死活地问了。
“兰后归国省亲,将更加有利载明两国联盟。可为何每每提起此事,陛下总是圣容不悦呢?”
正辰殿本就气压低极,这下更加落针可闻。官员们大气都不敢出,全体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宋老头活到头了。
谦上还是不出声,一双血瞳,望着宋老头,从深深锁定,变成了淡淡凝望。宋老头反倒冷不叮地打了个冷颤,隔着屏风,见他
身形弯了下去。
全殿无声,低压继续。
不由得,我没忍住,盈盈一下,笑了出来。
本来我是声音很小的主,现下却实在太静,怕是满殿文武都听到了,只听屏风外“唰”地一声,我看不到那边是什么风景,却
敢肯定上百双眼睛齐齐地都看了过来。
回头去看谦上,脸上笑容还在。谦上看了,眉目间的肃杀顿时无形。他有点困惑,浅浅一个眼神,在问我笑从何来。
我知道宋老头在谦上心中什么都不是,不过是前朝留下的一个“渣滓”,四十岁才中举,在前朝官场里又混了二十年,一事无
成,小小礼部行走一个。也恰好是他的碌碌无为,让他在那场夺位之乱中得以幸存。
如果不是我在谦上耳边吹了口枕边风,为他说了句好,宋老头早该回家养老了,哪能像现在位居二品,一部之首,一点小事,
就跟谦上抬杠。
收到谦上的眼神,我只是笑,不说话也不回谦上其他什么眼神表情。谦上收起眼中的困惑,应该还是不明白我在笑什么,却定
想起了下面站着的那个可有可无,一天到晚只知道抓些小事来说事的老头,是我曾亲口荐给他的。便放下了杀意。
其实这正是我笑意欲所在。
最后谦上挥了挥手,大内赵总管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退朝~~~”
22.平民状元
载泽皇宫正名为“京极皇城”,也常简称“京极”,座落在载泽王都太京城里。临海王都,四季分明,御林园内,一到初春,
便鸟语花香得厉害。仿佛当年那场混战,不曾发生。
下朝后,例行,谦上摆驾抚政殿,批折子去了。今天我没随着去,把凤袍换下,穿了件便服,坐上软轿,由春枝领着,前往皇
后寝殿,临水殿。
虽是我的寝殿,不过我从未在那就寝过,我睡且只睡在华殿,皇帝寝殿。
不过偌大个临水殿,就这么空置着实在浪费,要好好利用。拿来召开“党派密会”,刚好。
行至半途,春枝凑近我的软轿,鞠着身子,声音放小,不让周围轿仆听到:
“殿下。”
“嗯。”
“今天所有大人都来齐了,只不过……”
“嗯。”
我坐在软轿上,闭目养神中。
春枝声音压得更低了点。
“段大人方才跟奴婢提,想邀请新科状元仲瑞大人也来参加密议。”
我眼睛睁都没睁开,还是“嗯”了一声。
春枝,十九年前就是她,抱着尚在襁褓的谦上进紫瀛宫,直到十年后离开明瀛。我以前看出了点门路,知道她举止进退得当,
相当能忍辱负重,定是得了载泽重托的人,并不简单。到了京极后又知道,未进京极皇城前,她本是江湖儿女,一代宗师之后
。归顺了前朝坤皇,担当着京极暗卫头头,武功盖世。进紫瀛宫时,为了不引起护卫着紫瀛宫的“五刃”怀疑,她自废武功,
靠着谨慎与机智,跟仅余的一点拳脚惯性,伴了谦上十年,保了谦上十年。只因坤皇一句恳请。
简言之,奇人一名,深得谦上信任。我一进京极,谦上就把刚过四十的她给了我。
有了她,我想干什么都省心不少。比如此时,不用教她怎么做,她肯定都安排妥当了。
“奴婢抖胆,跟段见大人说‘今天只是随意小聚,不必太过在意。仲瑞大人见与不见,还是待下回再说。’”
唇边一抹笑,我还是一个“嗯”字。春枝马上明白我允了,低下头,退到轿后。
再过个转角,就出了御林园,进入后宫范围。轿子此时突然停下,春枝立即快步上前,查看状况,却有点愣住,毕竟才说完那
个人。
春枝跪地:“奴婢见过仲大人。”
我略略坐起,侧头,望去。
前面站了一人,初春浅阳下,白袍胜雪,腰间别着一扇。头无冠帽,一头紫发,只打了个髻,整齐束好。听到春枝行礼,他头
转过来,深蓝近紫的眸子,高高瘦瘦的个子。脸不知是不是因为那身雪衣,有点嫌白。
是不像武夫,却也不完全像书生。我心想。
“快请起。”
他跟春枝说,又顺着两列轿仆,看向了我,打了个揖。
“这位大人,后生仲瑞,初次进宫,本正要前往抚政殿面圣。可现下迷了路,转了好几圈,越走越陌生。若再不快点,让陛下
久等,后生实在罪该万死。请问大人可否给后生指一条路?”
一口一个“大人”,敢请把便装的我,当成了哪个刚下朝归来的臣子。
仲瑞吗。我对他只有三个印象,一是通晓古今,二是草介一名,三是段见力推,盼快快将之拉拢。
春枝皱起眉头,正想开口诉他下跪,拜见皇后。却在我脚尖刚离轿下地时,住了嘴,起身,退到我身后静静站着。
我走近仲瑞,仲瑞渐渐看清我的样貌,眼中异样,越发明显。离他数步站定,我也是一个作揖,回礼笑道:
“还没恭贺仲大人被陛下点为今年新科状元呢。”
仲瑞见我笑颜,不知觉,后退了一步,过白的脸只知呆住,也不知回话。
我又左顾右盼:“敢问是哪位内侍总管领大人面圣的?”
不可能放着他一个人在宫里游荡,肯定有个领路的。其实,如果他这个宫廷生面孔再向前迷路几步,踏进了后宫,管他是新科
状元还是旧科状元,怕都会马上见血。如果暗卫力道一个拿捏不准,脑袋掉了也不奇怪。
他终于回神,为难了一阵,才说:“是赵大总管。”正辰殿总管事。“赵大总管走到半路,有人来禀报事情,急需处理。赵大
总管便给后生指了指路,说再走两步就到抚政殿门口,拿出圣旨进去便是。”
这时,他才把收进长袖中的淡黄圣旨拿出些许,向我示了下意,又认真藏了回去。
我看了,回头,对春枝说:“给仲大人带路罢,要送到抚政殿门口。”
春枝略略一福身,低着头,绕过我,抬起头,看向仲瑞:“请大人随奴婢来。”
仲瑞却不动,看着我的眼神,本是异样,发呆,有那么一两瞬还带上了几缕如春思怀。现下却什么都没有了。他脸色变得更白
,又后退了三步,跪了下来,头磕到地上那种。
“草民有眼不识泰山,恳求兰后殿下恕罪。”
春枝回头,看我。我默不吱身,凝视了地上人一会,挥了挥手,转身上了轿,继续前往临水殿。春枝留下,仲瑞跪在地上,直
到我的轿子不见了,也没有起来。
进了临水殿主阁,几个大人已经候在那多时了。
总共也就四人,皆换了便服。
段见,吏部侍郎,官拜四品,年近三十。平民出身,前朝状元。治政抱负宏大,五年来政绩都还不错。惜先有连年战事,又几
无后台可言,抱负难展;
洪亦代,礼部司天仪,官拜四品,二十五岁。亡父仍前朝澣林,两个妹妹全死于战事,昔日书香世家早已破败。精通天文地理
,对官场不甚兴趣;
阮季望,兵部行走,官拜六品,年方二十。其父便是兵部阮老尚书,不同老子,小子既不爱学问,亦不爱匠艺。阮家排行老四
,上面的都是姐姐,九脉单传。满身旺门世家蛮气,朝野内外狐朋狗友一堆。
我示了下意,三人也不拘谨,齐齐坐下。独一人站着没动,此人身材高壮,横眉怒目,甚是粗犷。却朝我单腿跪下,带动空气
都猎猎作响。
“宋简代父,谢殿下救命之恩。”
言简意骇,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方才正辰殿上,若非我那及时的一笑,宋简现在就不会在这了,早回府为他家老头收拾棺
材去了。
我摇了摇头:“宋将军言重了,快快请起。说到底,还是陛下爱贤,谢本宫作什么。”
我笑,卖的,是你的面子;买的,是你的忠心。所以,真的言重了。
他却没起来。虎着背,一脸胡子黑渣;顶着略嫌凌乱的黑发,琥珀色的双眸炯炯有神。开口说话,声大如雷。
“家父鄙视武将,兄弟里最不喜欢的就是我。如果不是殿下,我哪能爱怎么习武,就怎么习武?殿下还送我兵书,还传话让我
在家里看。虽然家父跟几个兄弟姐妹还是对我说些不好听的,却不敢再阻挠我,还放我从军。这一切都是殿下给我的,殿下宋
简感激您!!!”
我眨了眨眼,不待我说话。阮季望就耐不住暴起了,上前去照着宋简肩膀就是一踹。
“我的宋大将军,你现在也就一七品小官好不好?区区一个护机营小将,拽什么拽?不要每次借口谢殿下恩,把你自己夸一个
遍。都二十八的人了,你有意思吗你?!”
阮季望这贪恋温柔乡的“花蝴蝶”,踢出的那脚于宋简而言,不过像肩膀上落了些沙。宋简一动不动,却很认真地回话。
“阮大人,我没有这个意思!”
“还不认?”
阮季望又踹了几脚,宋简照旧不动如山。反倒是阮季望踹痛了,悻悻地住了脚。
“真的没有!”
宋简还是大声回话,直肠子一根通到底,果然是宋老头生的。
段见头都疼了,本是我不出声,他也不出。可终究按捺不住,况且我向来对他们有别他人,较为纵容。
“宋将军,阮大人这是跟你开玩笑呢,你别放在心上,快起来坐好吧,殿下明白你的心意。阮大人,不要再闹了,殿下一月一
次集体召见,大家还是来谈点正经事吧。”
阮季望听了,果然收起满脸蛮气,每当段见搬出我时;宋简也点了点头,豪爽对我又一抱拳,站起归座。
段见朝我略略作揖,直接提道:
“殿下,微臣想引见一个人。”
我品了口茶,他继续。
“他就是新科状元仲瑞。此人二十四岁,虽草介出生,可如非五年战乱,他也该少年得志,早早金榜题目。我同洪大人曾分别
与之茶谈数次,皆觉他虽貌不惊人,却胸藏古今,对人对事,都有独到看法。又谦虚低调,为人坦诚,值得殿下一会。”
旁边洪亦代也点了点头,算在表示赞同。
茶杯放下,刚滋润的嗓子,轻巧音调更显柔和:
“不见。”
段见一惊,却不敢多说,望向洪亦代。洪亦代秀气的脸上也是不解,但也不响。
阮家小子倒是敢问:
“为什么呀?”
宋家将军也大声附合:
“对呀,殿下,那人我见过,很懂礼貌,家父喜欢得要紧。”
这两冤家,上刻吵架,下刻结盟。
我不急着答,只再喝口茶,才缓缓地说:
“关于此人的文资修养,本宫相信必如诸位所言。在来这的路上,也恰巧遇见那新科状元。的确为人有礼,进退得当……”
其实哪能宫里穿着华衣的都是“大人”?他却先呼敬称,有礼得来圆滑,得当之余世故。是个人材。
“交谈了几句,又看得出他不多言他人是非,知道守好本份。”
赵总管是领了谦上的旨,一路领他到皇帝面前才能算完的。他迷了路,却不提赵总管的不是。直到我问,他不得不答,还暗地
里为其说上两句。看得出人缘会很不错。
我又呷了口茶,盖棺定论。
“而最妙的是,他像是握有一颗七巧玲珑心。”
我看了他手中的圣旨,若真是臣,见旨如见君,至少该有要跪的表示。他就是为了让我不必多礼,才那么快把圣旨收起的。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