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序章
人马杂踏,灯火辉煌的南京路还是一如往常般,挤得水泄不通。
面对不急不徐地横越过车前的黄包亚,司机老徐不断猛按喇叭。
这条路上大部分的趋筑物,都从二、三楼的窗户里住外伸出一根长长的晒衣竹竿。管他是夜晚或两大,更不在乎外头是否有风,就仿佛要遮盖住天空似地晾着一件件清洗能净的衣物。
在新古典主义西洋风味的石造白色超筑物的人口处,中国人依照往例挂上红、金两色的灯笼,西方人则埋所当然地将其视为东方主义而深信不已。
一到夜晚,开在租界里的那些三流酒馆就充斥着十几种语言。身着合身西服的西方男子们,手臂上挽着的年轻中国女子,身穿开叉至大腿的旗袍,装出一付拥有无可抗拒魅力的模样。甚或是喝醉酒的日本帝国陆军的军官上兵们,则搭着肩膀一同大声怒吼。
夜晚的上海,令人联想起脸上涂着一层厚厚的白粉,身穿高级洋装、喷上昂贵香水,打扮时髦的混血美女。一旦你的心被掳获后,只能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就像充满诱惑魅力的女子般的街道。
丝毫不顾夜晚的街道那不堪的模样,市电车越过一旁长长的车阵,吱吱嘎嘎地沿着轨道住前驶去。
身着夏季西装,头戴白色巴拿马草帽,正在住回家路上的雷蒙特.C.雷诺克斯,越过黑色玻璃的车窗,望着座车旁并肩疾驶而行的市电车。
这是一九三九年的六月,街道上似乎可以预先感受到盛夏的闷热。
被称为东方魔都的自由贸易都市——上海,丝毫不顾将整个世界卷入的大战悄悄接近所带来的阴暗气氛,们然如同住常一样,迎接漂浮着异样热情的夜晚。
隶属于拥有广大陆地,曾经被称为「沉睡中的狮子」的中华民国的一部分,却拥有自主权而被外国人称之为租界的街道。不可能存在于世界上任何一处的传说中的街道,混杂着东、西方文化,创造出似像又异,如同热病般颓废风俗文化的街道。这就是上海。
无法忍受车内的闷热,雷蒙特打开车窗,边用戴在头上的巴拿马草帽不礼貌地在领口前搧了搧风,边撇着嘴凝望凌乱的街道。
由母亲那里遗传来的碧绿双眼中,映照着一片喧哔,是这片雷蒙特生长了十四年的土地所特有的风格。即使在过了20岁后再次回到这片土地上,总觉得跟远在英国的祖父所拥有的领土比起来,这里更加适合自己。
雷蒙特边眺望着夜色,突然想起某件事,而从身旁的公文包中取出一个用高级咖啡色包装纸包裹好的精致箱子。
在这个系着上好的咖啡色缎带的箱子里,放着一支用象牙制成笔管的昂贵纲笔。这支铜笔与其说是实用品,倒不如说是件艺术品。在适合手指盈握的象牙白色笔管的上部,镶刻着纤细的图案。在店里第一次看到这支铜笔时,雷蒙特也因为那昂贵的标价而犹豫了一下子,但在试握过纲笔之后,还是忍不住吩咐店员把它包起来。
闪耀着优美的光泽,与象牙怡到好处的触感与质感,让雷蒙特不自觉联想起他要送礼的对象。
雷蒙特试着想象当自己把礼物交给对方时,对方脸上不知会浮现怎样的表情。
想必一开始是惊讶,再来就注意到礼物的昂贵价格,然后以他有时令人感到顽固透顶的谦虚来推辞这份档物。
然而,雷蒙特正是深爱青年这份谦虚恭谨的气质。
此时,座车在大门口前停了下来。
司机老徐不偏不倚地把车子停在玄关前的下车处。雷蒙特伸手制止了正想要绕过来,从外反蚩?得诺睦闲欤?约禾嶙殴?陌?铝顺怠?
一听见主人回来的声音,穿过住内开启的大门,有着如嫩竹般柔软身躯的中国青年,彬彬有礼地低着头说:
「少爷,您回来啦!」
爱德华…雷蒙特出声招呼着,如同住常般将公文包跟帽子交给青年,对青年笑着说:
「我回来了。」
不发一语,静静跟在雷蒙特身后,爱德华一边手脚俐落地帮主人脱去外套,一边露出谨慎的微笑。
这位拥有洋名的中国青年,正是雷蒙特准备送礼的对象,也是这座宅院的26岁年轻管家。
第一章
I
公元一九一八年二月,一个宁静的冬天早晨,中华民国的上海正在迎接农历新年,街追上洋溢着热闹的气氛。
在共同租界里,面临南京西路靠近赛马场的一处宁静住宅区里,英国商人查尔斯.雷诺克斯那栋豪华的维多利亚式宅邸,一大早就起了骚动。
再过半年就要度过40岁生日的年轻屋主查尔斯,雷诺克斯,也就是下任的里奇蒙伯爵正在享用早餐时,突然听到从楼下传来,中国女仆们用流利的中文边跑边喊叫的声音。
查尔斯斜眼看着在雷诺克斯家工作长达四十年之久,正在服侍主人用早餐的管家沃雷斯,为了叮咛女仆领班的柯蕾顿而走出房外,一边继续用餐。
沃雷斯一走出主人的寝室外,就跟柯蕾顿交头接耳,似乎在谈论着什么,过了一会儿,静静返回主人的寝室。每当有急事要传达给主人时,沃雷斯有一个不变的习惯,就是稍稍弯腰并降低音量。
就算要传达的急事跟自己的亲戚生死攸关,也绝不会改变表情,这就是被称为名管家的沃雷斯的特征。
「主人,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或许是因为受过良好教育,具备了稳重大方的气质,对于些微的风吹草动仍不为所动的查尔斯,只是从容不迫地点点头,催促沃宙斯继续说下去。
「司机张德友跟女仆李香月,两人好象私奔了。」
查尔斯皱着眉头,把喝完的红茶茶杯放了下来。
女仆李香月的容貌,堪称比得上最近在上海开始流行的电影里的女演员,于所有女仆中显得格外漂亮,相貌也相当引人注意。
有着一双东方人的灵活眼睛,大大的黑眼珠总像老是湿润,还留着一头会发出如丝网般光泽的长发。虽然身上穿著跟其它人一样的工作服,但在女仆们当中总能让人一眼瞧见,留下深刻的印象。
听到仆人间突然引发的骚动,查尔斯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拾起手用餐巾拭了拭嘴角。
「只要家里的中国下人不懂得闭繁嘴巴,不管在哪个字院里,这都不算是件新鲜事。因为有你的管理,这个家才能直到现在才发生这种骚动。虽说要找到像小张那样开车技术高超的司机不是件简单的事,但也没办法。」
「但是老爷,还有一个问题…」
一边在主人的空茶杯里注入红茶,认真的管家一边举起一根手指。
「李香月在私奔后,还留下了一个孩子。」
「什么…」
听到预料外的不幸事件,查尔斯的眉头繁繁皱了起来。
或许因为是东方人的缘故,看起来不过20出头的手香月竟然有个孩子,查尔斯还是第一次听说。再者,两人为了自己的幸福而丢下孩子私奔,欠缺了伦理道德观念,也是身为基督徒的查尔斯所不容许的。
虽说宅邸里原本就不太赞成下人之间互相通婚,但是尽管反对,查尔斯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主人,如果真有人要结婚的话,他还是会把一切打点好的,下人们对于这一点,心里也都很明白。
不过从客观的角度来看,这两人会私奔,主要是为了拋弃李香月牵手绊脚的的小孩。
「李香月这女人,操行不太好。」
似乎已经全盘掌握原本不该传入主人耳里的骚动,能干的管家难得地发了一下牢骚。
「这么一来…那个孩子该怎么处置呢?」
当查尔斯一手撑着下巴思索对策时,从外头传来一阵敲门声。
「亲爱的…你已经听说了吗?」
为了参加邻近的有钱太太们所举行的慈善拍卖会,老早就已经打扮妥当的年轻金发的貌美妻子康妮,蹙着那精心描绘过的柳眉,走了进来。
「我本来希望李香月的家人能够把孩子接回去。但是李香月的家人回说不愿意把孩子接回去,而要把那么年幼的孩子赶出去,也让人觉得于心不忍。」
纤细的手指交迭在戴着珍珠项链的胸前,心地善良的妻子这么说着。
只要稍微离开上海,当时的中国尚是会贩卖人口跟诱拐小孩的蛮横时代。
即使是街道上,在那一丝阳光都无法射入的昏暗工厂里,一整天只能分得一碗稀饭,却要从早工作到晚的孤儿们,更是不在少数。
「我也正考虑着要把这个孩子赶出去吗?但外面的世界却不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能独自生活的。李香月会把孩子留下来,想必也是考虑到这个家再怎么样,还是会供这个孩子吃喝。」
据说李香月的老家是位在上海近郊的一个贫穷村落。既然不知道应该把孩子寄养在哪里,想必家里的环境也不怎么宽裕。
既不清楚父亲的身分,母亲又与人私奔,如果硬把这个孩子送回老家的话,也挺令人担心是否能得到妥善的照顾。
除了要兼顾减少家里吃饭的人口,加上卖给人口贩子也可能卖不到什么好价钱,关于这件事还得仔细考虑一下。
「总之,先把孩子带进来吧!」
查尔斯望着妻子康妮,想孩子大概已经被带到门外吧?于是打开房门招呼孩子进来。
「这孩子叫什么名字啊?」
妻子手中抱着的孩子,或许是因为只能吃些粗茶淡饭,长得相当瘦小,在严寒的冬天里,身上只穿著相当短的棉袄。
或许因为不习惯看见西方人,孩子睁着一双与李香月袖似的大眼睛,凝望正在说明事情经过的沃雷斯与仔细凝听的查尔斯。
面对温柔安慰他,要他不要害怕的康妮,可能因为不懂英语,他只是用怯怯的双眼望着她。
「据说一直到两、三天前,李香月都是付钱把孩子寄养在别的地方,因此没有人知道孩子叫什么名字,也没人知道孩子是何时被带进家里来的。我想,大概是前天李香月休假时,偷偷把他带进来的。
今天早上,克蕾顿因为一直没有看见李香月的踪影而感到奇怪,于是到她房里查看,李香月早已不见踪影,只剩这个小孩呆呆地坐在她的床上。至于这个孩子,似乎没有人以特别的名字叫他,所以就算问他叫什么名字,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沃雷斯代替这个以恐惧眼神望着这群西方人的孩子回答。
在有众多大家庭的中国,不少的孩子都是以出生时的顺序,或其它的称呼来代替他们的名字。更何况又是年幼的孩子,没办法清楚说出自己的名字,也是很自然的事。
「那么,叫他爱德华怎么样?是个不错的名字吧!」
只知道一些中国习俗以及简单的词组,对于中文名完全一窍不通的查尔斯,替这个与母亲拥有相似容貌的孩子取了一个常见的洋名,对挂心这个被拋弃的孩子将来的善良妻子微笑。
「你几岁啦?」
查尔斯为了让孩子听懂他的问题,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着,但这个中国小孩只是用战战兢兢的眼袖望着他。
「好象差不多5岁了。」
似乎已经从女仆领班克蕾颐那里问出事情经过的沃雷斯,代替孩子回答。
「以5岁来讲,也未免体格太瘦弱了吧?雷蒙特5岁时,长得比他更高壮!」
提到自己9岁的独生子,查尔斯耸了耸肩膀。
「沃雷斯,这个孩子就交给你照顾,可以交代他一些简单的杂事。至于读书写字方面,就由你负责教导他。记得找些象样一点的衣服给他穿。」
在低头接受主人命令的沃雷斯身旁,有个差不多同年儿子的康妮,则高兴地微笑着。
II
公元一九一八年,位在流经中国大陆的其中一条大阿长江河口附近交会的黄浦江左岸三角洲上的中华民国第二贸易都市.上海,正值迎接街道成熟期的时期。
自从在公元一八四六年的鸦片战争中获得胜利的英国人将滨海以西一带作为租界以来,紧接着法国、德国、日本等列强诸国也开始在这一大片被称之为租界的外国人治外法权地区建立市中心区,移居此地的外国人们则享受特权的保护,居住在此。
如今,上海跟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城市都不相似。在这条东、西方文明互相交流融合的街道,几乎可称得上是,当你在环游世界时,如果不曾到过上海就不算完成环游世界的旅行。几乎所有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及演员、艺术家们,都从世界各地来拜访这个都市。
在英、美的共同租界建造大型宅邸的查尔斯.雷诺克斯,也同样受到特权的保护,是从英国输出茶、绢制品、陶瓷器等商品的贸易商之一。
查尔斯.雷诺克斯身为在英国西萨克斯州拥有一栋古德伍德山庄豪宅的第16任里奇蒙伯爵的长男,总有一天要承袭伯爵的爵位。
但是在全英国将近192个伯爵世家中排名第15位的雷诺克斯家,在迈入二十世纪的当下,也脱离不了大多数贵族们的命运,一时之间因庞大的财产税以及遗产税而蒙受相当大的打击。
拥有的广大土地以及多数的古董相继被变卖。虽然短时间内还能糊口过日子,但是光靠变卖上地的收入来维持生活,财务状况还是不太稳定,因此长男查尔斯投身贸易界,次男乔治则转入金融保险界。
父亲里奇蒙伯爵皱着眉头,看两个儿子积极从事企业经营,深怕会因而污篾了贵族家的名声,但是情况却是越变越好。
原本即将面临危机的财务状况不仅恢复正常,甚至还有余力买回先前变卖的土地。将买回的土地出租还能赚得利润,雷诺克斯家在逐渐没落的贵族世家当中,总算有了稳定的生活基础。
在这段时间当中,查尔斯为了更加拓展自己的事业,遂带着妻子康妮跟儿子雷蒙特搬到亚洲的贸易中心,也是所有货物流通的巨大国际贸易都市——。上海,至今也将迎接第五个年头了。
***
在这座宅院中唯一的小孩——9岁的雷蒙特,因为平时感情很好的邻居玩伴克劳德兄弗随父母返回英国,因此总是自己一个人,闲得很。
每天早上家庭老师来上完课之后,剩下的一大段时间,雷蒙特都只能自己一人独自玩耍。如果有时间的话,父亲跟管家沃克斯会跟他玩玩西洋棋或扑克牌,但是公务繁忙的他们,也不太可能常把白天的时间空下来陪孩子玩耍。
连查尔斯跟康妮外出时,雷蒙特最好的玩伴,也就是会教他让模型飞机飞得更远的方法、玩刀子的方式,以及教他几句上海话的司机张德友,也跟像中国娃娃一样可爱的女仆李香月私奔了。
连小小年纪的雷蒙特也发牢骚说,小张为什么偏偏要带着香月私奔嘛…
有着一头如丝网般乌黑长发,一双漆黑又湿润的大眼的漂亮女仆,对9岁的电蒙特来说,有着一种会引起他酸酸甜甜回忆的存在。
在黑色法兰绒制的工作服底下,是香月那东方人特有的苗条身材与四肢,光看着她轻轻舞动的样子,也是种种享受。
香月跟宅院里其它的白人以及中国女仆都不同,总是用像含着糖果般又甜又软的语调说话,每当听见雷蒙特胡说八道时,总像个小孩似地笑倒在地上。
雷蒙特在更小的时候,常常会紧抓着香月白棉园裙的一角,央求香月给他讲那些身为英国人的雷蒙特无法理解的,拥有独特的伦理与价值观念,充满讽刺以及反话的中国故事。
这位年轻漂亮的中国女孩,总是喜欢弯腰端详着紧抓住自己裙摆的雷蒙特的脸蛋,笑着说他是个烦人的小孩。
香月既是中国人又是这么好的女孩,难怪司机小张会想要带着她私奔…雷蒙特只能强迫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虽然大人们似乎对这件事都不太高兴,但在雷蒙特幼小的心灵中,却觉得私奔这两个字听起来,既浪漫又带点冒险的感觉,就像是个秘密一样,似乎不是件什么坏事。
也正因为如此,这个有着从母亲身上遗传来的碧绿眼眸跟浓密黑发,年仅9岁却已长得挺健壮的小孩,也只能从故意在佣人间恶作剧来寻求玩乐。
这天,雷蒙特也是一手拿着模型飞机,跑跑跳跳地从有游泳池的庭院来到佣人们忙进忙出的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