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告诉我,我的母亲叫作梅安,历经流浪,是个瘦弱的善良女子。但是她死去得早,我对她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她说
,「镇上偶尔有会说那种语言的商人来访,搭着船从远方来,有时也在这里住一两天,然后载着我们的织品离去。但我从未看
过他们。」
「我从书本上知道,勒苏人的故乡在南方,绿群岛和蒙卡其群岛,还有哈突大陆东方。...对我来说,这些地方比梦还要遥远,
我无法想象那里的风光。直到现在,我仍没有看过第二个和我同样外貌的人。」
说到这里,扶桑抬头看了看他的方向。她只是看看他而已,什么都没有说,白火却好像知道了什么。
他温柔的说:「我所知的南方,整体来说气候宜人,只有些地方比较闷热。地形变化大,景观包罗万象。技艺发达,而且极具
巧思...比如说,妳听过孟达珂吗?」
少女响应,「那是著名的水乡。」
「没错,孟达珂是蒙卡其诸屿的中心大岛,水道纵横,把全岛划分为无数的小区块,户户门前有桩、桩上系船,整个都市就宛
如一个大迷宫。他们以不进水、不腐蚀的石板为材料,造出的建筑物很精巧,一排排高高伫立着,挡去了小小波动水面上大部
分的阳光,如果抬头上望,你可以见到人们在那些一层高过一层的石桥上来往行走。」白火出神的回忆着,描述时看来愉快。
「...尤其是清晨和黄昏的时候,那些窄小水道上,筑在两排屋舍、水面上的高高石桥,以及撑篙穿过桥下的棉裳女孩,形成了
一副美丽的图画。」
「你去过那儿?」
「旅行时,我曾和依瑟经过那里,因为景色很美,所以我们多待了三四天...嗯,依瑟是我的伴侣。」
「伴侣──」扶桑重复这个词,「我在书上读过,巫师还保有这种认兄弟的习俗。但是它没有讲得很清楚...」
经过这些时间的相处,白火当然知道这位年轻的女主人在暗示什么:不过他也乐意作这件事,很多巫师口才俱佳,天生就是说
故事的能手。
「伴侣,扶桑,这是只剩操技艺者之间还流传的事情了...很久以前,在那太古时代,真王尚未出现、历法尚未创造,龙与瑞兽
,以及诸多恶兽、黑暗子民瓜分盘据的那个年代,虚假很难存在,人们以真名称呼彼此与万物。」他语音飘邈,带领少女回到
遥远的神话。「人在被创造出来之前,只是一团团的混沌,母神将它捏成了人的形体,于是有了肉身,再唤出他潜藏的精气,
就创造了灵魂。而与我们本是母神手上被分开的同一块黏土,有同样身与魂的人,就是我们失落的兄弟。」
「即使各在世界遥远的彼端,可是凭着彼此的名互相吸引,我们还是会相遇。如果不能与兄弟契合在一起,单凭个人一己,终
其一生,都只是残缺。我们的兄弟就是我们精神上凭依的伴侣,比亲情、友情、爱情都来得长久深刻;无尽轮回之中,唯有兄
弟能永远陪伴并了解我们的心,因为我们本是同根,我们互相呼唤。这样子的连结,历万劫而弥坚。」
白火的声音有些低沉,一如往常,他说的话彷佛有魔力,使这个终年与寂静相伴的少女为之向往。
「人们遵循着这个信念,以自己的名去寻找他本来兄弟,然后长伴左右,因而能使自己的力量发挥至极,无论技艺、智慧或心
性。他们也许结为夫妻、或道义上的亲人、或师徒、或饮血为盟的挚友,无论如何,他们永远对彼此发誓忠诚......这是除去
那些花俏(稍?)夸浮的华丽之后,人们流传下来的,少数有其确切意义的仪式之一。」
「...但是这个传统,除了拥有巫艺的巫师,已经没有人在遵守了。」她轻声提醒。
「是的,谢谢妳...我并没有忘记。」他回答,不带恶意的。「那是什么原因?道德沦陷!当人们被自私、猜忌种种情绪征服,
当人们开始隐藏真名,当这个世界充满谎言,人们被蒙蔽其心。连瑞兽之颈都断在剑下,连苍老古龙都震怒吼叫──一片混沌
之中,我们又怎么听得到那来自原始的声音,彼此情意深切的呼唤!」 白火此时咬字清晰,话语冷静,但却像打铁时一下一
下敲在烈烈的火炉里,所发出的闷响那般,予人沉重之感。
沉默。
「......如今这件事已越发困难了,除了巫师,只剩下极少数的人记得。据我所知,也有的巫师如此做,并非为了追求那自我
完整,而只是想让技艺的力量更能够展现而已。而我也听说,有的巫师找寻到自己的伴侣之后,因为猜疑,那种种可能对己不
利的因素,竟然对对方施下法咒,束缚他、伤害他,为的是让他不要离开、也不要构成威胁...」他的叹气无尽忧愁,「...我
还能说什么呢?反了,都反了。已经没有常理了。什么样的时代就出什么样的人啊...」
「...外头战乱很严重?」其实这是微小的体贴,但她没有察觉:所以,就当作在接续他的话吧,扶桑这么问。
白火望了她一眼,停顿片刻,慢慢道:「怎么说...很严重吗?其实也不是处处炮火。只是,这是乱世久了之后,所形成的一种
奇妙......平衡。」
他似乎找不出适当的措词,最后只能选择「平衡」来形容。
「虽然互相对恃的情势已经形成了很久,表面上情况较几十年前好转很多,但只要哪一方先轻举妄动,随时都会爆发比先前更
猛烈的战火。」很显然,他并没有因为这个话题而感觉好过一点。「...我想,到那个时候,就连平静的德利西群岛都会受到牵
连。」
不知为何,看到白火仍闷闷不乐,少女觉得有些挫败。她无法再说些什么了,只能道:「是因为梦都没有王吗?」或许因为仍
活着的人都没经历过王治时期,真王对她来说太遥远,好像只存在于故事当中,这话听来竟有点意兴阑珊。
白火注视着火光。
久久,他这么回应,哀伤地:「已经近两世纪没有王了。」
「谁还记得和平?那些远去的曾经。没有英明的王以他力量进行治理,天下永难安宁。......如能以我这双眼,亲自见到王座
有它真正的主人,我也不枉此生......」
就此结束了这次的谈话。
※ ※ ※
又隔了几天的晚上,应白火的要求,扶桑也开始谈谈自己。虽然她认为那根本就没有什么好谈的。
今晚她不能编织,因为她必须很努力的回想,才能从她实在乏善可陈的童年时代开始说起:
「我告诉过你,我的母亲叫梅安...她来到诺俄不久后便死去,还来不及让这里的人知道详尽身世。关于她,从他人话语中,我
所知不多。只知道她的家庭在南方故乡遭逢变故,亲人皆流离失所,所以她才在寇儿索...我不确定这个地名,总之在外地认识
了那个男人,他们两人结婚。她来此之前,曾经在蒙卡其诸屿逗留过,再往前则不可数。」
「她们说──我是指抚养我的太太们,她虽然年轻,面貌秀美,但病弱体虚,已经满头灰发,历经沧桑。据说,我母亲的男人
在强盗手下死去,这就是她无所依靠的最大原因。」少女在叙述时使用「我母亲的男人」这个累赘字眼,是因为她不认为让妻
小四处漂泊的男人算是父亲。
「她死之后,我在育幼院长大。...哦,我仅存记忆无多。打从有印象以来,那段日子里,我的生活只有书...那座宅邸有男主
人生前的藏书。吃饭,睡觉,读书,没有玩耍,一天一天的过。我识得的字并不多,反正多看就多懂了,从前我这么想...」一
个段落歇息,刚好白火插话:「从前?妳现在不这么想了吗?」
扶桑怔了一怔,发觉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只好忽略,继续说下去:「后来,薇鹊找到我...她认为我有作这一行的天赋,
『就像识货的商人在玻璃堆中一眼看出真正的钻石』...后来,她说她在那之前曾出来寻找过几次,但总没有见到满意的...直
到我,她说,我的存在呼唤着她来发现。我天生要守这白塔。」说到天生这个词的时候,她微微觉得有种心悸。
「可是在我随她去那时,我连将来要做什么都不知道。」
「那妳为何跟随她呢?」
她静默。
似乎连这个答案都要遗忘了,她听见自己以有些抑郁的声音说:「......我想学习知识。我不要当一名织工一辈子,我要知道
得更多、更多。」
「我选择来白塔。」
这窒人的,却也包围、守候她的塔楼。历代无名女子的居所,人心黑暗的牢笼。
「然后,妳达成了目的。」白火说。他的神情看起来总是很温良。
「...这是个困难的问题。但是我想,我并没有。」她微皱着眉,摇头。「是的,虽然我习得了不少歌谣、传说,也认识一些外
地的风土民情,学莫耳科语。喔,还有那些莫儿得的技艺...安抚人心、收藏痛苦的技艺,那些颂词、仪式、诸多禁忌已经刻在
我的身体里,无法抹去。我一直记得所有我曾学过的事物,我以此为傲。...可是,我总觉得不只是这样而已。」
「我学到了这些东西,可是有时候我又会想──它终究少了什么......」
话一出口,扶桑回神过来,感到惊讶。
她说了什么?她说...少了什么?
什么少了什么?
白火没有催促她,他只是在那里等待,好像永远都不会感到疲倦的那种等待。扶桑觉得急躁、不耐,她控制不了她的话语...她
的字句如金!而她身为莫儿得,竟不了解自己所说的?
巨大黑影在背后无声跳动。
她不喜欢这种状况...更不喜欢白火现在的悠闲。
「你知道什么?」少女的声音有些尖锐,似乎把怒气都转移到年轻巫师身上。
他彷佛在微笑着,这个表情第一次让她觉得不寒而栗。白火的声音如常,但让她觉得彷佛是惦着脚尖那么轻:「噢,扶桑...我
能知道什么?如果连妳都无从知晓,我又有何权利得以侵扰?」
她觉得自己被嘲笑,想要以冷淡的目光来瞪视他,却随即颓废了下来。扶桑微微低下头去,脑海中一片混乱。
「不继续了吗?」良久,他说。没有催促的意味,只是询问。
扶桑皱着眉头,彷佛在思考什么,但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有想。她默了一默,轻咳一声:「好吧.........说到哪儿了?」
「妳来白塔学习事物。」
「是的,我来到白塔,为了学习...」少女说,「我所知的歌谣、传说,你都知道;我所识的语言,你也未必不晓;我所知的风
土民情,你应遥遥超前。莫儿得一职,事关我所看守的枷锁,我当缄默不言。那么,你还想听什么?」
经过几天良好的休养,白火的脸颊没有刚来时那么瘦削,虽然气色仍没有复原,但那五官间柔和的清美已逐渐明显了,是勒苏
人特有的婉约。他回答道:「我想听听妳的感受。」
「我的感受?」
「是的,来到此地以后,对于各项学习、妳的老师、或者工作、杂事...妳的感受。如果妳愿意说,我很想听。」
她迟疑。「那有什么好说的?我该说些什么?」
「那是妳的感受,不是我的。我如何指点妳说些什么?」
「.........我不知道。」少女说。「我的老师告诉我,莫儿得是容器,如果再有多余的来填装,就会造成负荷。」
「妳不是莫儿得,妳是扶桑。莫儿得是妳的职业,不是妳的思想。」
「那有什么不一样?」
这句话显然让她陷入迷惘。
白火的语气接近劝慰:「妳因为这些事物所联想到的,都不属于莫儿得,那属于妳自己。扶桑,妳能懂我的意思吗?我想听听
妳自己的...」
这里不属于我们个人。没有个人,亲爱的,没有个人。
妳拥有资质能够帮助世人,使他们免于痛苦,妳要奉献妳的所有去照亮那份力量...亲爱的,尽其在我...扶桑只是一个称呼,
妳不要忘了,妳是莫儿得。殊途同归,莫儿得终究只有一个。
没有特异的。她选择了妳,使妳走向她的道路,妳当初既不拒绝,如今就要恒之。妳已无回头路可走了。妳是莫儿得!妳身体
里的力量告诉世人这个事实。
薇鹊的声音犹在耳际。
她惊觉──他触犯了禁忌──
「...莫儿得的意识加诸我身,天下无二。」少女有些狼狈的和他对望,企图让自己的眼神冷静,可是心却慌乱了起来。「你所
说的话是不合常理的!我有权利保持我应有的缄默。」
「是的,缄默之女。」白火沉稳道,「但就算世间有千千万万草叶,又有哪两片,可以是纹理色泽都完全相同的呢?每片草叶
都有生命,有生命就有思想,它才得以决定自己要往哪个方向吹,吸收哪个地方的露水。」
「你不要仗用巫师的口才,我不听你狡辩。」
「扶桑,我承认巫师有些时候会狡辩,但此时跟我是不是巫师没有关系...这个道理妳自己也知道。」
妳既有力量收纳痛苦,为何没有力量认清迷惘?
这句话没有说出来,是因为少女已经苍白着脸,冷然的匆匆下楼去了。她安静地怒道:「你又有什么资格干涉我来着了!」房
门砰的一声摔上,好像连凉凉的空气都震动了一番。
※ ※ ※
其实,只要避免这些较为敏感的话题,她和白火之间算是相处得很好的。只是有些时候,她不喜欢白火反驳或解释时依旧温和
的态度──她觉得那是在讥讽,讥讽她未见过世面,来衬托他的伟大。也许当事人没有恶意吧,但是,她不喜欢这样。这座塔
受她统理,她是这里的主人,照理说所有的事物都要在她意料之中...她不喜欢这样子的变化。
她不是没有感觉到,和白火多谈话之后,她的想法动摇得也多。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她必须维持,对,维持。薇鹊告诉她维持
的美德,她们的美德。
可是在起初,放任一个陌生的外地巫师进到白塔,这已经触犯了条约。这是身为莫儿得的她将毁坏的前兆吗?她感到不安。
这个男人不能再留下去了。她想。
否则,她会失去......
......是失去吗?
她不能确认。
但是,少女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慢慢从沉眠中觉醒了:这也是她一直无法决定赶他出去的原因。她感受到知识的渴望,那沉眠已
久的,她想要知识的渴望!她为了什么而来白塔?然后她为何忘却?她究竟为了什么死守着这个身分──不,那不是死守。这
条路是她天生要走的,知识的诱导只是一个起点,不必坚持到最后?──什么时候开始,她没有了探索的动力,而今却在这个
巫师的身上找到了。
年轻的巫师散发出知识的气味,潜藏不住,如蜜糖般诱人,是她所追求的...
因而她被牢牢套住,像是磁石遇到磁石。但是习惯的安稳让她害怕,害怕这是不是一个让她怠惰的陷阱,是不是上天给她的考
验,到底会有什么结局......万一被揭发呢?万一被揭发,那么,她实在是不能想象那个后果的。
哦,世代流传,莫儿得的言语如金!
她撒了谎,她可失去了替人保守秘密的力量?她已不能完全控制她所说的话了,这是什么变动的开端?
男人的名字,恍惚中她想到了,自古白色火焰为极端之兆。泛黄的斑驳书页里,她回忆起那首歌谣,在这偏远之地她从未听人
唱起的,六世纪时莱欧安率众反抗暴君萨姆王的故事:在进攻梦都宫殿之前,主帅营前熊熊白火高涨上天,终究王不可灭?人
心惶惶。我们把它当作圣火!我们无所畏惧!那一夜英雄莱欧安的军队唱起了这首歌,把暴君的头斩下。
然而关于白火,更多的是在大瘟疫、大战争之前爆发的警示...
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