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是,不过响了两声,许宁籁就接了,说话的语气是对陌生人亮出的彬彬有礼:“请问哪位?”
楚天暮傻了,没吭声,可笑地闪过他是不是受刺激过度之类的想法,听着他平静的声音实在是不像;下一个猜测是“洗脑”?
想想也不可能,那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最后,他总算是得出一个比较现实合理的结论——自己的号码被他删除了。
“喂?喂?哪位?”电话那头的人开始不耐烦。
“是我。”干涩的喉咙连发出两个音节都显得困难。
沉默。
似乎对方也为下一句该说什么很是困挠。楚天暮鼓起勇气率先开口打破僵局:“什么时候有时间的话,出来见个面吧,我有些
话想跟你说。”
“重要么?我很忙!”
“很重要。”
对于今天可能会面对的刁难早有心理准备,只不过频繁出现的大段沉默还是令他的心情压抑到极点,他倒宁可许宁籁孩子气的
把他骂一顿打一顿,像以前一样的滔滔不绝地抱怨或是数落他的罪状,只是现在的对话方式让人没有办法联想到之前的他,好
像那样的一个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他告诫自己不能动摇,要显示自己的诚意,要有耐心……
“邵清去找过你?”忽然没来由地蹦出这么一句。
脑子里隐约闪过那天邵清曾随口提过一句不要跟宁籁说他曾经来找过他的事,那小子不喜欢别人插手他的私事。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他去找过你,是么?”邵清不会那么无聊,一头关照他不要说、一头却去告知许宁籁,很快排除了这个可能性。反正许少爷
手下众多兵将,要找出事实并不困难。
“是的。”
“噢——!”意味深长的拖音听着让人很不好受,“所以你现在来找我?”
“嗯?”
“我是说……邵清来找过你;然后,你现在来找我,对不对?”
总觉得这话哪里别扭;可的确是事实,不由自主地点头:“是这样没错,不过……”
没出口的顾虑被硬生生地打断:“什么时候?”
楚天暮承认自己今天总是慢了一拍。
“不是说要跟我见面么?难道我会错意了?”
不只是慢了一拍,还一直矮了一截。
没料到他那么干脆,想了想,把地点定在公司边上第一次一起宵夜的哈根达斯;时间就是今晚。
见面之前的忐忑心情,他没自信自己能够忍受多久。
所以,越快越好。
“让我再请你吃一次冰激淋吧!”他小声迅速地出声。
耳畔扬声器里咄咄逼人的气息瞬间减弱了几分。随后传来短促有力的一声“好!”
“嘟……嘟……”楚天暮发现自己已经呆坐了很久。
窗外是暗夜里光怪陆离,形状各异的车灯、浓郁冷傲的魅影、对面大楼的霓虹、绰约闪烁,扰得人心绪不宁,这个城市似乎总
是热衷于此,在任何时候都能如此喧嚣浮躁,周而复始,不觉疲惫。
几次打探过时间,在秒针离约定时刻只最后半圈的时候,那个折磨他许久的身形终于出现在不算宽敞的店门口。
刻意到固执的精准,符合他工作时的一贯作风。
这样的一个开头让楚天暮不安,太过生分;以往两人见面,他们总是默契地不守时。
他惯于略微早到,而许宁籁往往到的比他更早,理由是喜欢看着自己向他走来。
现在才发现这个古灵精怪的家伙在每一个细微之处都是那样的可爱,会不会太迟?
这次换他欣赏他慢慢走到对面、用陌生的风度翩翩落座,却实在算不上美妙的体验。
“等很久了?”轻声扬眉,神采奕奕的脸上寻不着一丝困扰的痕迹。
“还好。”他微笑,嘴角被扯得生疼。
他不过坐了半个钟头,可难熬的每一分钟都是如此漫长、连身子都微微发麻。
记不清多久前有人告诫他,与人约见时早到是礼貌与重视的表现;更重要的是,在谈判双方约见时,早到的一方往往在心理上
更有优势,容易占据有利的局面。
可惜他觉得该理论似乎还有待论证;看着许宁籁慵懒地靠到椅背上,几乎是用眼角余光打量着他,不经意地问出“什么事”时
,他终于可以确定那个所谓的“定律”在今天完全不管用。
“邵清出车祸的时候我确实在场。我承认我一直下意识的在回避这件事情,面对你的时候自然未能提起,我根本不知道邵清跟
你的关系,我想也没有任何人在碰到自己亲密的朋友的时候就会把自己以前一切的罪孽都和盘托出吧,毕竟你不是牧师,我们
也不是在忏悔室里约会,是吧?”
对面溢出一丝轻哼。
“或者你认为每个人应该先把自己所有的阴暗面都大方呈现出来,然后再问对方是不是愿意和这样一个人来往,只是,交朋友
总不会是这样交的吧。我承认我是错了,我处理得不好,害怕惶恐惊惧,但是我想问,是不是因为那个时候的那个过错,我就
失去了以后所有追求幸福的权力。是不是我就没有资格再跟你见面再和你在一起,我可以清偿也应该清偿我的罪孽,我确实不
知道该怎么做,但是我可以花时间去慢慢捉摸,可不可以请你把这两件事情分开。”
许宁籁的视线始终停留在窗外,似乎楚天暮只是在自言自语,并不是对他倾诉;不知道自己的心是不是该被牵动。
楚天暮凝视着对面那人脸上透着无奈的表情,温润的黑眸褪去犀利之后参杂着痛苦与软弱,一瞬间让他觉得自己有希望被宽恕
。
情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演变成了现在的局面,换他在逃、他在追;厚着面皮拾起他的坚定,他却接过先前自己始终不离身的犹
疑。
人生似乎就是这样的舞台,彼此轮换着岗位,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力不从心,似乎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出门前联系了邵清,许宁籁心里明白楚天暮在这整个事件中唯一的过错就是那天晚上不该去凑热闹体验什么飞车,可是他心里
偏偏就咽不下这口气,不明白为什么对着邵清他都可以一五一十的交代,对自己却偏不解释个清楚。在他心里,不管好事坏事
,总是觉得心意相同的两人之间,应该透明。
这究竟是在折磨自己,或是对方,他已经没法计较,只是在这会儿他才终于悠悠地开口:“那天晚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和几个朋友一起去飚车,看到电子摄像头心慌想躲,一时失去控制……之后没有能够负起责任,畏罪潜逃。”
“就这样?”
“就这样,当时我们很害怕,很乱,没有一个人能立场坚定地站出来说话。”
“还有些谁?”
嘴角悄无声息的弧度,楚天暮戒备地收束起散漫的神志:“我和他们其实也不算很熟的朋友,后来也没怎么联系,”谨慎着一
字一顿,“都记不清了。”
“你……”许宁籁今晚时刻披挂的面具总算是卸下了,一闪而逝的怒火在黑眸映衬下赤红得灼人。
“我都承认。我也坦白自己一直想躲避这段回忆,可惜上天这么不留情面、如此清晰的把它再次呈现到我面前,看来人真是不
能做一点坏事的,”苦笑着昂起头,“只不过……”
也不知哪里的投射过来的几道昏黄的灯光,漫无目标地做着单摆运动。
“只是想确定,人是不是真的做错一件事情,就失去了之后追求所有幸福的权力。”
柜台上的年轻小姐们已经开始收拾整理,目光时不时掠过他们,本就不算热闹的店堂里不知何时只剩他们两人;相对而坐,却
是两幅“形单影只”拼接而成的画面。
终于有服务生走过来轻声告知营业时间就快结束,穿过两人对着各自胡乱寻找的焦点投射而出的视线,可惜这过于礼貌的打扰
依旧不足以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
片刻后许宁籁竟颤着肩轻声笑了起来,笑了好一阵,才从兜里摸出什么,打开、取出打火机大小的一件东西,放到桌上,“现
在数码产品更新太快,录音机都没人碰了,幸好我没扔掉,你知道么?如果是用作证据的话,录音笔什么的会比较麻烦,还是
用原始点的磁带效果最好。”
楚天暮愣神看着桌上那个方方的小玩意儿,他想如果自己还有多余的力气,现在可能已经张大了嘴巴。
可惜现在他只能用仅剩的一点气力,让自己笔直的站起来。
没想到,别说是劝他留下,连留学的事情都没来得及问起。
“本来想好要用这个做点什么的,可邵清说不想再计较,你拿走吧!算我们两清!”
两清?!
“谢谢你的好意,”异常清晰的吐字让楚天暮自己都吓了一跳,“不用了!”转身跨出两步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那人身上干净
的味道还是让他一时心脏麻痹。
耳边重又震动起来的声波唤回清醒的意识:今夜、此地、不过是一个血淋淋的战场。
那个冰冷的声音带着残忍笑意:“算你有种!双盒带的,要是刚才你敢动手我就陪你玩到底。”
他用最正常不过的步子跨出店门,没能像往常一样对门口迎宾的年轻女孩微笑致意……
被他甩在身后的昏暗店堂里,服务生再次带着微笑走到许宁籁身边,“先生,非常抱歉,这里真的要关门了。”
他缓缓扬起头,晶莹清澈的眸子里夹杂着迷惘与痛苦,嵌在那样年轻干净的脸庞;像是一个迷路的小孩。
服务生倒退两步,喃喃着“很抱歉”,仿似自己刚才确实有过什么不堪的言行……
整个城市四处漫溢的红色为寒冬添了几分暖意,即使农历新年对很多人来说是推不掉的圆桌聚会、走不完的三姑六婆……她依
旧是这个国家最隆重的节日。
同样琐碎、叫人惦记、又容不得刻意忽略的,大概就是婚姻生活了;站在公司落地窗前看着隔着条马路、始终熙熙攘攘的酒吧
街微笑,楚天暮确实已从最后一次与许宁籁见面的后遗症中康复。
应该已经插班入学了吧。
那次见面之后不久就接到了邵清的电话,抱怨他“太不够义气”,竟“没有遵守约定把那小子留下来”。
这天是周末,终于最后一次递出辞信,对身边以小幅动作悄悄理着东西准备提前开溜的人发话:“哲民,陪我去喝一杯吧。”
哲民警觉地竖起耳朵,试图避过悬在低空的信息,终于还是没能成功;双手合十哀悼了今晚的球赛,干脆地应了一个“好”字
。
于是他们自己就成了那片熙熙攘攘中的元素,在入夜后整个城市最繁华的街道,选定一个露天座;形形色色的人在身边经过,
耳边是各种纷繁不同的语言。
哲民看着楚天暮抽完一根烟,两人都未曾开口。
动作再自然不过地掏出第二根。
“你不会特地约我来欣赏你抽烟的美态吧!”哲民微微皱眉,“你最近抽得很厉害。”
“哲民,我想去瑞典住一阵子。”
“去干嘛?”
“读书。”
“那依瑶姐呢?”
“我们分手了。”
“啪——”一声,对面的人已经跳了起来,双手拍在桌子上恶狠狠的盯着他:“楚天暮你这个混蛋!”
引来周围几道细碎的目光,哲民恹恹地坐了回去。
虽然跟哲民抬扛几乎已经成为一种本能,他这次没回嘴:“也有一个多月了……”坐了个端正准备聆听死党的教诲。
谁知他骂完这么一句就打住了;这次轮到楚天暮觉得不对劲了,上下打量他几眼。
哲民叹了口气:“听说他辞职了。”
“你说谁?”
“还有谁!”
“嗯,一个月前,身份特殊,公司立马就放人了。”
“去了瑞典?斯德哥尔摩?”
楚天暮吐了个烟圈,点了点头。
“有你的!”哲民白了他一眼。半晌又问:“想好了?”
“想好了。”
“真的决定了?”
“真的决定了。”
沉默。
谁也没在想什么,没再说什么。
哲民这会儿看上去还是一脸不正经,却正动用全部的脑细胞去消化刚才的讯息。
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楚天暮向他的人生宣战了,他这次赌大了。
不免正色道:“决定了就好!”
楚天暮抬头感激地一笑,他这个死党那么多年来就没给他过一个这么明明白白写着坚定与支持的眼神,说“谢谢”的时候嗓子
有点发痒。
这样就够了,大概这就是所谓男人的友情吧。
辞掉了工作。
瑞典,斯德哥尔摩,贝克曼斯设计学院。
他不知道自己的是怎么想的,他就是想体验一下躲在一个角落里安安静静注视着一个人的感觉。
不知道算不算是暗恋。
他不需要再用两年去确定自己的心,他只是想体会许宁籁的感受,仅此而已。
于是他看着他上课,看着得他回寝室,看着他跟同学们嘻闹,看着他热心参加各种社团活动;
却看不见他脸上纯粹的笑容。
他觉得心疼。
周末总是充斥着可以把人折腾到精疲力竭的疯狂聚会,他看着他推掉同学的邀请,跟着他踱步到校舍外的天桥上,看到他立在
桥中间,像是在等什么人。
楚天暮的心里也不好受,隐隐的是不安,他不想看到他跟别人在一起,但是他更好奇他这次会找个什么样的人。
所以他命令自己不许离开,忍受着这样的忐忑,默不作声地等着。
不明就里的等待是如此漫长,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始终没有任何人来。
许宁籁只是安安静静的趴在立交桥的护栏上,低头看着主干道上的车辆来来往往、川流不息、没有尽头。
楚天暮说过,他喜欢看车辆在桥下穿行,忙忙碌碌的,自己的心会被衬得特别宁静。
他感到心在翻腾,他想冲上去拥住他,陪他一起看,一起感受那份宁静。
他终于还是忍住了。
这才一个月而已,要两年,他要忍两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捱得过去。手里握紧的拳头上青筋密布。
他一天要问自己几遍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这样没有缘由的坚持着自己这么一个莫名的念头。
可他终究还是固执的坚持着,日子只能用“捱”的。
他向来有着让人羡慕的怎么吃都不胖的体质,现在似乎更加明显了,他非常努力的上课吃饭锻炼、可惜还是不见好转。
成绩倒是突飞猛进,虽然国内的教育体制总是在想尽办法扼杀人的创造力,但国人毕竟是聪明的。
他们自然都风风光光的顺利毕业,楚天暮欢欢喜喜的准备卷铺盖回国。
回去的那天,楚天暮依旧悄悄跟在许宁籁的车后面,这两年除了主修建筑装潢专业,他还练就了可以与一个私家侦探媲美的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