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果等祭品,是布施给鬼节这一天从阴间鬼门放出来的孤魂野鬼的。这两者基本上部属于道教的习俗。
子瑜忽地有感而发道:「都说我们佛门普度众生,地藏王菩萨还发过『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的本愿。
可我观佛家的盂兰盆会,多是超度自 家先祖。倒是你们道家素来讲究清静无为、独善其身,却在中元夜为孤魂野鬼大兴法事。
两者的行事真是恰好颠倒过来啦。哈,你特地选在今夜约我,难道就是为了 让我瞧瞧这个吗?」
他说完,只道赵佺 定会兴致勃勃地跟他辩禅,侧头一瞧,却见赵佺似笑非笑地看过来,紧了紧他的手掌,却一言不发。十五月
圆夜,两人默默无言,携手一路走来,月色如水淡淡洒 下,星子朦胧,身周的喧哗嘈杂竟仿佛缥缈在另一个时空般。也不知走
了多久,两人信步走到了河畔放灯处。
无论佛教还是道教,都有在鬼节放河灯的风俗。人为阳,鬼为阴,陆为阳,水为阴。所以,上元的元宵节张灯是在陆地,中元
的鬼节张灯则是在水里。
河灯也叫「水早灯」,一般是在底座的木板上放灯盖或蜡烛,用彩纸做成荷花状,中元夜放在江河湖海之中,任其漂泛。放河
灯的目的,是普度水中的落水鬼和其 它冤死的孤魂野鬼。近年来战乱频频,无数百姓军兵死于金宋之战,身首不全的,客死异
乡的……偌大一片河面上,林林总总漂满了追思亲人的河灯。
岸边有一个卖河灯的少妇,赵佺和子瑜走过去的时候,正好瞧见她跟一个男孩起了争执。那男孩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矮小瘦弱
,蜡黄的小脸上一双眼珠倒是滴溜溜 分外灵活。两人在一边听了一会,原来是那男孩趁少妇不留神的时候偷她的河灯。不用说
,冤大头太华侯在子瑜的眼神示意下,乖乖地掏银户给男孩儿买了灯,他和 子瑜也各选了一盏,三人走到河畔将河灯放入水中
。
那男孩似模似样地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子瑜摸摸他的头,问道:「你叫什么?。为什么偷灯?」
男孩转了转眼珠,低声啜泣道:「我叫小飞,我偷灯,是为了放灯超度我爹我娘,他们都被金狗杀啦,我家就剩下我孤伶伶一
个人啦。」
子瑜动容道。「你是哪里人氏?」
小飞咬唇道「我原本是蔡州的,当年岳爷爷带着岳家军连连大胜,眼看就要直捣黄龙收复河山,却被皇帝和秦桧大奸臣连发十
二道金牌召回去。我们蔡州的老百姓 只好流着眼泪跟着岳家单退驻到后方。我爹娘正路上遇到金兵小队,被杀了。撇下我孤伶
伶一个人,流落到这里,平时只得靠偷鸡摸狗混日子。今儿个是鬼节,我想 爹娘没人超度,好生可怜,这才……」
子瑜晞嘘不巳,想了想,指着对岸的云山寺道:「好孩子,你小小年纪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云山寺的住持方丈与我有数面之
缘,你去找他,就说是灵隐寺子瑜居士叫你去的,他自会收留你。」
小飞见自己就要有栖身之所了,欢呼着跑开了,竟是迫不及待。子瑜看着他瘦小的背影,叹道:「太华,这可都是你们赵家皇
族造的孽,这么小的孩子就没了父母,无依无靠,多么可怜。」
赵佺却瞇着凤眸,似笑非笑地看过来:「唉,是么?子瑜你看看你的钱袋还在不在?」
子瑜一愕,摸摸身上,果然腰间的钱袋已经不翼而飞。
「哈哈哈哈哈…」赵佺笑得打跌,形象全无。
子瑜磨牙不已,想了想又失笑起来:「这孩子真是高明,居然能从我一代『世外高人』的身上偷走钱袋,前途不可限量!」
赵佺不由幽怨地道,「咿呀呀,你敲诈本侯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且从来也不知道礼尚往来。这小鬼雁过拔毛,你居然也不恼
,真是差别待遇!」
子瑜悠然笑道:「哈,怎样?我就是吃定了太华侯大人你,你待怎样?」
皎洁的月光淡淡地洒下来,淙淙流水中无数盏河灯顺流而下,光华灼灼,水面泛起潋艳的柔光,蒙朦咙胧竟似起了一层光雾。
子瑜清秀的侧靥笼罩在柔光中,温润的黑眸中苋彷佛闪烁着无数璀璨明丽的灯火。
赵佺怔怔地睇视他,忽地轻声道,「大宋江山本是我赵氏天下,太祖皇帝雄才伟略,传至后世子孙却如此不肖,竟落得金兵南
下,半壁河山沦陷的地步。无数百姓军兵更是成了这场浩劫中的孤魂野鬼。我今日约你来放灯,便是想为这些死在战祸中的冤
魂略尽心意……」
子瑜笑道:「难得太华你有此心意,不过你也不必如此内疚。哈,今后你只要跟着我多做些善事,例如这次救了岳家姐弟啦,
还有慷慨解囊充作义军的军饷啦,当 然更好的法子是你亲自出面,登高一呼,以你犹龙派道门和皇族贵胄的名望,号召朝廷将
领帮助义军,把金兵打回老家!这样一来,那些孤魂定会体谅你的心意,充 满喜悦安乐地渡往彼岸世界。」
赵佺目光闪烁,忽地勾起唇角坏笑道「咿呀呀!子瑜啊子瑜,你还真是时刻不忘拐本侯做苦力,刚才那五千两拿得太爽悧了吧
?居然还想变本加厉?」
子瑜扬眉道:「哈,你们道门不是有什么点石成金之术?你是陈博老祖的隔世弟子,怎么没学会么?既然有取之不竭的财宝,
不能借我这个好友么?」
「朋友有通财之义,若是子瑜你开口,本侯白无不允之理。」赵佺拖长了腔,狭长的凤眸波光流转,潋艳中透出三分妖魅之色
。
「咦…」子瑜一怔,没想到他如此简单如此服贴地答应下来,也太没成就感了吧。不对劲,有哪里不对劲!
池眉眼间怔忡的神气映在赵佺眼中,却别有一番风流意味。恰好身前水面上一盏河灯飘飘荡荡掠过,融融烛光映着子瑜清秀柔
和的五官,眉宇间天生一种悲悯慈蔼神态,恍惚间竟如白莲绽放,脉脉水香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太华你——」
话音结束在唇上柔和温热的触感当中。子瑜瞪圆了眼,瞧见那张绝艳无双的脸在自己眼中贴近放大,近得不能再近。纤长的手
指似乎是轻佻,又似乎是万分珍惜地托住了他的下颌,狭长的凤眸里猝然亮起两簇火焰,晶亮慑人,水色檀唇不容分说地印上
来,唇齿相依。
「砰」、「咕咚」两声闷响,子瑜涨红了脸,惊吓般地连退数步,看着水花四溅的河面。
片刻后,落汤鸡太华侯从水下浮出来,发髻也散了,湿漉漉的长发黏在脸颊上、脖颈上,全身上下没一处不在滴水。可即便是
这等狼狈之至的模样,他仍是笑得张扬,长眉入鬓,凤眸流波,该死的嚣张,该死的欠扁!
子瑜开始觉得自己刚才那一拳绝对是揍得太轻了。
泡在水里的男人却恶人先告状地开口「咿呀呀,开个玩笑而已,子瑜你何必这么用力地揍过来?」
子瑜握紧手中的念珠串,手背上青筋贲张:「玩笑是吧,哈,看我把你这张厚过城墙的脸皮打穿就知道什么叫玩笑了!」
赵佺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知趣地放低声线,小心翼翼地道:「唉,子瑜,你真的生气了?不会吧?」
子瑜低头不语。他不但是男人,还是个半出家的居士哪,这混帐家伙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浆糊,平时开开玩笑,占占口头便宜
还可以解释为这家伙天性轻浮。可刚刚那个……算什么!
「风吹幡动,是风动?是幡动?」赵佺湿淋淋地从水里爬上岸,悠然道。
子瑜悚然一惊,下意识地道:「既非风动,亦非幡动,仁者心动耳。」
两人对答的是禅宗史上最著名的六祖慧能的典故。某一天,发性寺的讲经会上,众僧听经。忽然风吹动了旗幡,两个憎人争辩
起来,一个说是风在动,一个说是旗幡在动。而慧能笑着说,这是人的心住动。众人叹为观止。
子瑜不由沉吟:没错,自己是虔诚向佛的信众,「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家伙的恶趣味也不是第一次领教了,总是斤
斤计较于这等身外事,怎可能做到四人五蕴皆空,达成师傅的遗愿?
赵佺偷觑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唇边掠过玩味的坏笑,故作委屈地开口道:「既然是子瑜你自己禅心未够清净,还把本
侯推落水中,岂不是迁怒?咿呀呀,本侯的脸也肿了!唉,子瑜你怎么总是不记得打人下打脸的……」
子瑜额角青筋爆起,赶紧数着念珠压抑怒气。总是跟这个厚脸皮的家伙混在一起,他怀疑自己真的能做到四大五蕴皆空么?难
怪自从认识他之后,多年来禅心道行丝毫没有长进!
忽地,他侧头问道:「对了,岳家姐弟还好吗?张凌那孩子的伤势有没有好转?」
赵佺动作一滞,旋即笑吟吟地道:「怎么,你还怕本侯亏待了他们不成,岳小姐据说跟小兰她们玩在一块儿,投合极了。至于
张凌嘛,他至今仍是昏迷不醒,恐怕只有等药师回来才能救醒了!」
子瑜皱眉:这可不好办,药师回来之前,你可要好好照顾这孩子。哈,对了,你的太华宫里灵丹妙药、珍贵补品应该不少,可
别吝啬,通通拿出来……」
赵佺叹为观止:「子瑜哪,就凭你三番两次敲诈本侯的那档子斑斑劣迹,也好意思说本侯吝啬?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的脸皮比
我的更厚?」
子瑜话声一窒,握拳道:「……你有什么不满吗?」
赵佺眼珠一转,笑道:「自然是没有的——」
话音未落,人已经合身扑过来,子瑜猝不提防,又被这家伙结结实实地吃了豆腐!
一个大活人的重量铺天盖地地压了下来,似乎还贯注了真气内力,可谓重如泰山,两具身体迭在一起。他始料未及,想脱身已
经太晚,胸口差点被压到窒息。
「赵、太、华!」什么清净禅心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咬牙切齿。
被点名的某人却无辜地从他身上抬头,先是「哈瞅」一声,响亮地打了个喷嚏,接下来就像八爪鱼一样狠命巴在他身上,还甩
着头发上下磨蹭……
子瑜感到自己脑门上青筋黑线齐下,脸皮也抽搐不已——
这家伙的动作,为何……这么熟悉呢?
忽然头顶一声鹤唳,子瑜抬眼望去,果然见到白鹤振翅飞来,欢快地在他身边落下。脑际忽而灵光闪过。
是了,这家伙的动作,根本就是跟他自己的宠物学的!
河畔放灯处本就有不少人,赵佺和子瑜均是气宁不凡,早有人悄悄望过来。这下又飞来了白鹤疏影,更是一瞬间聚集了无数热
忱的眼神。
而赵佺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做有碍观瞻,还是甩着湿漉漉的长发在他身上蹭个不停。水溃洇湿了僧袍,丝丝缕缕的凉意,紧
紧环抱住身体的双臂中却又透过来温热的人体温度。白鹤见主人耍无赖,也不甘落后地凑过来蹭啊蹭。
……这一主一仆,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了!?
围观诸人中已经传来此起彼伏的窃笑声,子瑜不敢想象附近有没有认得自己的云山寺僧人……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下一刻,子瑜低眉敛目,默运真气:「金、刚、伏、魔、珠!」
霎时间围观诸人只见乳白佛光中紫色流星闪过,「扑通」一声巨响,远处的河面上激起好大一朵水花,又有重物砰然落水啦。
各色河灯受此一阻,旋转着漂开,月影细碎,波光粼粼,片刻后又被淙淙水流冲远了……
白鹤也受了惊吓,拍拍翅膀飞上半空,几根素羽飘飘荡荡落了下来。子瑜拈起一根夹在指间,忽然想到那家伙常常爱这么做,
还有意无意拿羽毛拂过浅色檀唇,凤眸乜抖,似笑非笑,惊心动魄的艳魅……
身畔凉风阵阵,江心月影清澈如水。唇办上那点温润的触感,其实早就随风而逝。他却情不自禁,伸指抚上。
风吹幡动,到底是风动?还是幡动?
……既不是风动,也不是幡动。
悄悄悸动了的,是人的心啊。
「苦谛云何?谓有情生及生所依处。即有情世间器世间。如是若有情世间若器世间。业烦恼力所生故。」喃喃念诵起经文,子
瑜心中忧思不绝。
《大乘阿毗达磨杂集论卷》中说,有情皆苦,而且,爱欲之心是一切烦恼业力的根源。爱欲使人愚蔽,难免翳目障心,如果他
身陷其中,又如何能明心见性,得证禅心?
当年,他以定慧双修的通达之身,取得清净禅心圣居士的称号,却始终未曾等到恩师允可,正式剃度出家。一统禅宗五家七派
本是恩师一生的心愿,为何,却不让他这个继承了恩师衣钵的得意弟子替他完成呢?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凡根未净的缘故?
…而且,赵佺躲闪的言辞中透露出的些微信息……当日,他自称收手不及,才会出招波及张凌,累他重伤。眼下看来,竟像是
有意为之?
——为什么,他想杀了那少年?
那双似笑非笑的艳煞凤眸中,到底隐藏着多少不可告人的心机?
第三章 笙歇酬唱
清晨,云山寺的后院,晨岛啼啭,庭中兰草清幽,卵形的草叶上一夜过来凝了许多露珠,映着熹微天光,越发显得晶莹剔透。
神清气爽的好天气。
子瑜心情极好地拆开密封好的茶匣。这是上天竺寺的住持大师特意托人送他的白云茶,千金难求的谷雨贡茶。茶中绝品,以色
白为上,翠绿者等而下之。而白云茶冲点之后,汤沫如湖上积雪,似琼花绽放,不愧白云之名。嗅一口香气,更是异香馥郁,
袅绕不绝。
端起杯子深嗅一口香气,子瑜还没舍得喝上一口,有客来访——
也不能说是客,来者正是云山寺的方丈灵觉禅师,他寄宿的东家。老和尚须眉俱白,笑嘻嘻的样子像个老寿星,例行见礼之后
,立刻大马金刀自动自发地坐在了石桌边。
「居士好雅兴,在品茶啊。」老和尚笑得和蔼。
子瑜脑门上挂下一排黑线别装了,谁不知道你是掐着时辰过来蹭茶暍的……
虽然万分肉痛,逼近自己还待在人家的地盘,子瑜只得替方丈斟上一盏。
灵觉禅师一张老脸顿时笑得像块风干的橘子皮,闭目轻呷一口,表情万分沉醉。忽地,他注意到手中的茶盏,惊道:「啊,居
士,这难道是龙泉哥窑的青瓷?」
子瑜笑道:「哈,正是。」
灵觉讶然:「以老衲看来,这套青瓷古朴雅致,纹饰独特,瞧来倒像是御用贡物?」
子瑜想到赵佺盛情拳拳托人送来这套青瓷的情状,不由又是微微一笑:「这是一个朋友送我的。」
「……难道是犹龙派的太华侯?」灵觉皱眉。
子瑜忽然有不妙的预感。
果然,老和尚一改慈爱面目,开始喷着口水数落道门的不是。平心而论,这并非老和尚的不是,实在是苦大仇深,怨念深重。
原来,北宋曾经出了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帝宋徽宗。他在位时狂热地崇道,并不断废佛,甚至干出了一件令人叹为观止
的蠢事——
历代废佛崇道的皇帝不是没有,但从没哪一个像宋徽宗那样,下了一道改佛为道的荒谬诏令。他下令将全国的佛寺改为宫,院
为观,佛像赐天尊服,甚至改佛为 「大觉金仙」、菩萨为仙人、大士,改僧人为德士……这样的废佛只是在名称上换个说法,
形同儿戏,荒唐可笑,更令许多德高望重的佛门大德以死抗冲,一年后终 于不了了之。但是经过此事,佛门和道家的矛盾被无
限地加深了。一提到当年佛门的窝囊惨状,老一辈僧人都会义愤填膺,怒不可遏。灵觉禅师无疑就是其中的代 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