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满头黑线地听老和尚夹枪带棒地攻击大宋皇室和道门,太华侯赵佺两样占全了,更是被骂到体无完肤。灵觉讲到口沬横飞
处,渴了,端起茶盏鲸吞牛饮,上好的白云茶很快就见了底。子瑜抖着手替他续了第二道,第三道,心如刀割。牛嚼牡丹,不
过如此!
「……还有,他犹龙派传自麻衣和陈搏。陈搏那家伙败世盗名,除了睡觉什么都不懂,还写了那本害死人的《六合八法》。江
湖中那些无知武人还把它当作什么武林秘籍。岂不知,多年前那个魔教妖女托女宫主,就是练那什么太阴真气才入了魔道!」
「咦?」这段秘史子瑜却从没听赵佺说过。
灵觉长眉轩动,道:《六合八法》是犹龙派修真的道法,那些无知的武林中人当成武功来练,后果可是大大的不妙。尤其是水
晶灯打碎之后,六合八法只剩下散落 分裂的残本,六种真气不能融会贯通了一起练,有些不但无益,还对功体大大的有害!譬
如那个托女宫主,她幸亏是女儿身,练的又是不完全的太阴真气,自己取了 个名字叫托女玄功,仅只是堕入爱欲苦海,性命无
忧。要是换个男人来练,嘿嘿,后果可是不堪设想。还有太阳真气也是一样。」
子瑜不由问道:「那么,方丈可知晓其它四门真气……」
闻言,发觉老脸一红:「这嘛…」原来他对道门苦大仇深,特地夸大了说辞。太阴和太阳真气确实如他所说,当成普通武功来
练有种种危害,即是所谓的孤阴不 生,独阳不长,阴阳不能调和。但是其余四门真气却并没有此一说,尤其赵佺习练的太极真
气,化生阴阳,两厢中和,堪称绝世奇功。
子瑜见问下去尴尬,赶紧笑一笑岔开话题。好在老和尚识趣,见茶也喝完了,目光恋恋不舍地盯在茶匣上,最终还是一步三回
头地告辞了。
子输送客回来,看着石桌上狼藉的茶具发呆。
确实是狼藉,因为老和尚把茶壶里最后一滴茶汤都逼干了!干瘪瘪的茶叶黏在细腻精致的青瓷内壁上,令人无限黑线。唉,白
云茶的特色之一,就是茶过三巡,仍然色犹未尽,现在……
他认真地考虑是不是再冲点水进去喝喝看。
忽然想到此举如果被那家伙知道,必定是讪笑不已,讥笑自己寒酸小气,终于还是放弃了这个勤俭持家的念头……
提到赵佺,他忽然脑际灵光闪过,似乎刚才与灵觉方丈的谈话中有一些将要明了的东西隐约浮现。到底,是哪一句话提示了他
?
头顶忽然传来白鹤的长声清唳,他循声望玄,果然见到太华侯珍逾性命的白鹤疏影展翅自空中飞了下来。唇畔不由自主浮现微
笑,他拿了配茶的点心喂牠,疏影立刻亲热地凑上来磨蹭。
唉,什么人养什么狗,民间谚语诚不我欺也!赵佺,你竟能把一只「应吹天上律,不使尘中寻」的高雅仙禽养成这德性,真是
……
卿本佳人,奈何妖孽哪!
念一声「罪过」,子瑜自鹤脚上取下素笺。首先面对的难题是如何把赵妖孽精心折迭的栀子同心方胜信笺给完好抚损地拆开。
费了好大工夫展开素笺,淡淡的清芬香气弥散开来,一瞬间,子瑜头顶上青烟蒸腾而起。好,居然连熏香都用上了,还真是玩
得乐此不疲。
子喻好友台鉴:
一别之后,两地相悬。只说定三四月,却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断,十里长亭望眼穿。百般
想,千般念,万般无奈把君怨。
读着信,子瑜脸皮抽搐不已。
哈,这不是卓文君写给司马相如的情书?你改了一个字我就认不出丁吗?好,看你还要玩什么花样!
别后萦思,愁肠日转。近况如何,甚念。仲秋将至,玳筵罗列,待君月下,盼君以偿相思。
又,药师传信至,恐弗能如约返。灵药仍未觅得。张氏小儿病体渐沉屙不起,吾观其形,颓也。
前面那么多废话才进入正题…连篇累牍的掉书袋,也无非是「我想你」一句,个性轻浮的家伙!可是,药师不能及时赶回来,
药草也没找到,张凌伤重无人能治,日渐加重,难道命中注定难逃一死?
子瑜深锁眉头,忽地想到当日药师的话,灵光乍现。「他身上最难治的不仅是内伤外伤,还有…练功走火入魔的先兆…」
张凌练功走火入魔,赵佺似乎想杀了他,灵觉禅师则说太阴真气、太阳真气单独练来对功髅大大有害,甚至可能入魔……而《
六合八法》是犹龙派祖师陈搏老祖传下的道法……
是了,他本不该怀疑赵佺的!
赵佺想杀张凌,只怕是因为这孩子胡乱练了不得法的太阳或是太阴真气,即将走火入魔。他是想为师门清理门户!只是,碍于
自己和药师的面子,他不好公然动手……
几条线索交织在一块儿,子瑜融会贯通,终于把此中缘由想透彻了,一时间心性明澈,十分和悦喜乐。想到自己竟会怀疑相交
多年的好友,不由暗生惭愧。只是,在想通的那一瞬间,在他心底涌起的强烈的喜悦心情,却又是那么陌生。
自心清净,见性成佛。他引以为傲的平常心什么时候会起这样大的波动?
——莫非,一切都只因为,这件事牵涉到那个人吗?
既非风动,亦非幡动,而是心动了
他的清净禅心,果然已经开始动摇了。
来嘛来嘛,来陪我过中秋,还可以顺便探望岳氏姐弟。
太华于处暑之夜一字一泪书就。
信笺的末尾,加了一行委委屈屈的附注,子瑜眼前仿佛浮现出那双于幽怨中透出点点戏谑和狡黠的丹凤眼,哑然失笑。
也罢,你既然这么喜欢玩,我就陪你玩好啦。何况,虽然明白你事出有因,我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张凌这孩子死去。
中秋之夜吗?我也同样期待。
仲秋夜,当如约而来,与君临轩玩月,笙歌相酬。
子瑜把写好的回信系在鹤腿上,扬手放飞。
啊,对了,既然那家伙总是抱怨他不懂得礼尚往来,这次应邀做客,是不是带上一点礼物才好?
子瑜的目光落在了石桌上的茶匣上。所谓,借花献佛……
罪过罪过,佛祖在上,弟子不是故意把你和那家伙相提并论的!
西岳华山,奇峰险峻居五岳之首,「自古华山一条路」,登临难如上天梯。而坐落于华山落雁峰之巅的太华宫,便如九霄之上
的仙人洞府、瑶台琼阙,隐在云深不知处。
子瑜踏月而来。一袭月白僧袍已经洗得白中泛灰,只是宽大袍袖在山风中翩然欲举,皎晈月华映在他慈蔼微弯的唇角,仍是一
派慈悲脱俗的神仙风范。
中秋明月清如水,照得临崖亭榭中湘妃竹的藤榻泛出赭黄色的柔光。桂影婆娑,白鹤清唳,满身清露的绝色美人凭栏而坐,凤
眸半敛,垂首吹笙,真是一幅动人美景。
顺着乐声来到岸边,见到这一幕,子瑜心神一阵恍惚。笙音清冷出尘,奏的是《念奴娇》的调子。他不禁想起当世词人朱敦儒
的那一首,意境旷逸,有神仙风致。而这轻浮的家伙只要不说话、不动手动脚,还真有几分谪仙风采,清雅出尘。不知不觉间
,心跳漏了一拍。
「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轮明月。照我藤床凉似水,飞入瑶台琼阙。雾冷筝箫,风轻环佩,玉锁无人掣。闲云收尽,海光
天影相接。
谁信有药长生,素娥新炼就,飞霜凝雪。打碎珊瑚,争似看、仙桂扶疏横绝。洗尽凡心,满身清露,冷浸萧萧发。明朝尘世,
记取休向人说。」
子瑜伫足倾听,待一曲罢了,心神已定,如往常一般笑着开口:「太华好兴致,怎么今日不弹你名震天下的凤首箜篌,倒是坐
在这里吹冷风奏玉笙?」
丹凤眼哀怨地睇过来:「自从接了你的回信,我就一直在翘首盼望这一天的到来。子瑜既然说了笙歌相酬,我当然不敢怠慢,
特地准备了。我对子瑜之情,真是天日可鉴……」
子瑜讪笑道:「现在是夜里,哪来的天日?」
「那就明月可鉴好了。」赵佺从善如流地改口。
「停……」子瑜哭笑不得,果然斗嘴谁也占不了上风,「这个给你。」他从袖中拿出一个锦匣。
「咿呀呀!子瑜哪,虽然我一直抱怨你不懂礼尚往来,但是看见你带礼物来,更令我有种是不是在做梦的错觉啊!」
话虽如此,太华侯赵佺还是满脸感动地接过了那个小巧的锦匣。轻若无物的份量,淡淡逸出的茶香,他已经猜到多半是子瑜在
哪个庙里拐来的顺水人情……没办法,天下间但凡有点名气的寺庙,子瑜都是往来的常客。而这年头,但凡是个和尚都喜欢开
山种茶树。
不过瞧在他嗜茶如命还舍得送一点给自己的份上,就算他「礼轻情意重」吧。
白鹤也探过头来,赵佺笑吟昤地打开了锦匣。
……黑线,无限黑线。密密麻麻的黑线爬满了绝色的脸庞。连白鹤疏影也清唳一声,拍拍翅膀腾空飞起,表达心中无限的惊恐
讶异。
良久,子瑜清咳一声,打破诡异的静谧:「太华……」
「……什么事……」
「哈,手别抖了,快把它收好,别洒了。」
青筋啪地跳断了一根,赵佺终于爆发。伸出纤长五指,拈起锦匣里的白羽毛,在子瑜眼前摇了摇,他阴恻恻地问道:「请问圣
居士,这是什么?」
「哈,这是疏影的素羽啊,太华你身为灵禽的主人,居然认不出吗?」子瑜答得很无辜。
「……你拔疏影的羽毛送我当礼物?」优雅风度荡然无存,赵佺磨牙中。
子瑜沉吟,半晌抬头,正色道:「非也。第一,这是疏影自己掉下来的羽毛,不是我拔的。」
「……不是拔的怎么会掉这许多?」
「太华你忘记中元那夜啦?疏影受惊的时候掉了不少根羽毛下来啊。」子瑜皮笑肉不笑。
「……」赵佺背后嗖嗖淌下一排冷汗。那夜他趁机轻薄吃子瑜的豆腐被打飞,好不容易混过去了,翻旧帐提起来让子瑜再扁他
一次?呃……已经过去的事情还是忘记的好!
「第二,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疏影贵为灵禽,白鹤素羽岂不是比鹅毛更加珍贵/太华你岂可看轻?」子瑜慢吞吞地道。
赵佺干笑两声:「子瑜你说得再对也没有了。本侯必定将这匣子『情意』好好珍藏……只是子瑜哪,为什么这匣子里一股子茶叶
香味呢?我嗅来倒有几分像是上天竺寺谷雨前后的白云茶,千金难求的珍品贡茶。总不会是子瑜先打算送茶叶给本侯,后来又
改变主意了?」
子瑜脸一红:「这嘛……呃,这茶十分珍贵难得,我本想自己喝一些,再带给你一点尝尝滋味。可是住持大师送的不多,我喝
了又想喝,不知不觉……就喝光啦!最后只剩下这个锦匣…」
赵佺额角上青筋直爆:「后来你就废物利用,拿锦匣来盛疏影的素羽了?」
「……大致上,即是如此。」子瑜低下头。
半晌,两人目光相接,对抗、忖度、思考,最后不约而同地相视微笑。嗯,第一回合,不分胜负!论脸皮厚度,无耻程度,谁
也不比谁强……
「玉露生凉,丹桂飘香,值此良辰美景,能与子瑜,见夕相众,何其有幸!来来来,子瑜快过来尝尝月饼。」
移步至廊中坐下,子瑜好奇地拿起圆圆的小酥饼,问道:「东坡居士曾有『小饼如嚼月,中有酥和饴』之句,说的就是这个了
?」嗯,上面还烙了桂花玉兔的图案,煞费心思,精致好看。
北宋时,正式定八月十五为中秋节,设宴赏月更是盛行一时。自唐和五代的玩月羹之后,渐渐出现了月饼这一节令食品,但此
时尚未普及民间。于瑜自幼苦修,比不得赵佺在吃食上极尽考究,中秋也多是在外奔波,却是第一次见到。
赵佺笑得开怀,凤眸流波:「子瑜尝尝便知。」
呃?这种不怀好意的笑容?子瑜古井无波的清净禅心也忍不住晃晃悠悠地颤了一下,哈,难道这小小的月饼里也有什么馁跷?
提心吊赡地咬了一小口,谁知——
「……唔唔,好吃。」埋头大嚼,含含糊糊地赞了一句,然后,继续吃。
「子瑜,慢点吃……来,喝杯茶,别噎着。」赵佺殷勤地替他斟茶,唇角那抹奸笑越来越明显。
薄皮酥脆,馅料则是由上好的酥糖、桂花、芝麻、豆蓉、枣泥等,交织成甘甜软糯的口感,入口即融,妙不可言。酒盅口大小
的小酥饼,子瑜一口气吞下十多个, 终于抹抹嘴吃饱了。再轻啜一口清茶,虽非上天竺寺的谷雨白云茶,也是自唐以来的上好
贡茶顾渚紫笋。龙凤小团碎成玉层,煎者之后清香袭人,入口甘醇,回味生 津。清心寡欲的圣居士吃饱喝足,也不禁翘起大拇
指。
「哈,太华你确实有一套,如果我没猜错,这是美厨娘的手艺吧?妙手易牙,厨艺冠绝天下,可是从不轻易为人下厨。我们五
个虽然并称五绝有点交情,她却从来是态意独行不买帐的。你怎么说动她来做这月饼的?」
赵佺拈着白鹤素羽,轻轻摇动,唇边笑容高深莫测:「诶,佛曰,不可说不可说。」心里其实在滴血。说动?那女人能说动吗
?他牺牲多少惨痛的代价才换得她施展妙手来做这中秋庭筵哪……好在换来了子瑜的含笑一顾,值了!
更何况——
眸光流转,凤眼里掠过饶有兴味的奸笑,太华侯赵佺清咳一声,正色道:「这天下第一的月饼也尝过了。子瑜岂不闻『投我以
木桃,报之以琼瑶』?是不是也该……略有表示呢?」
子瑜心虚地咳嗽:「哈,我可是半个出家人,闲云野鹤,身无长物。」果然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家伙不是个肯吃亏的,立
刻回头算帐啦。
赵佺抿起唇,眼神晶亮:「诶,子输,你我好歹也算是出世高人,谈钱财多俗啊!《诗经》有云,『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要的不过是一份心意啊。」
「哦?」子瑜沉吟,提防地睨过去一眼,「先说好,太过份的条件免谈。」
「不如这样吧,嚼月小饼既是出自东坡居士笔下,子瑜你便奏一曲《水调歌头》相酬如何?『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词
意雅达,更和此时此地的情景不谋而合,十分应景哪。」赵佺脸上的笑容相当纯良。
条件开出来了,不算太离谱。子瑜迟疑道:「就这样?」
赵佺斩钉截铁:「就是这样。」
「呃?那倒是未尝不可……」子瑜颤颤微微地点下头。这个最爱趁火打劫的登徒子居然没有趁机勒索,令他长舒了一口气。可
是,他却总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某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关键……
夜风拂过,碎金般的木樨丹桂纷纷扬扬四下飘落,馥郁清香弥散在风中。太华侯起身,背倚栏杆,绮丽华裳沐浴在月光下,淡
紫的袖口绣着银色丝线的繁复龙纹, 衣袂飘飞临风欲举,仪态高雅绝美,宛若天人谪仙。就是这样单纯地睇视着,也忍不住心
口发热,目光眩惑。子输忍不住低下头去,默念清心咒。
赵佺却笑得越发人畜无害,还把那张纯真无辜的笑脸硬是凑到他眼前,吐息相闻,气若芝兰:「咿呀呀,那么就请子瑜……用
玉笙吹奏一曲《水调歌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