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似乎传来暮鸦嘎嘎的叫声。
瞪着他迫不及侍塞到自己手里的玉笙,子瑜脸上爬下一排排黑线。
好你个赵佺!醉翁之意不在酒,你到底是要听我吹曲子,还是……哼!调戏一个已经半出家的居士这么有趣吗!这难道就是传
说中的「间接接吻」……
目光情不自禁睨向对方漾着水色的檀唇,回想起中元节那夜一触即收的温润触感,子瑜的脸颊上慢慢浮出淡淡的红晕。清咳一
声,他敛眉叹息:「太华,你……」 掹抬头,表情竟然一转变为愤慨:「你太华宫号称富甲天下,就没别的乐器给我这个客人
使用了吗?」哼,道家最会敛财,别告诉我这里就这一管笙!」
「咿呀呀,子瑜说的什么话!这管碧玉笙可不是到处节有,别说我的太华宫,全天下都找不出第二管来。」赵佺口若悬河,说
得天花乱坠,「我犹龙派的道家典籍 上说,秦穆公的幼女弄玉常爱倚栏吹笙,穆公便命工匠将西戎国进贡的碧玉雕成玉笙赏赐
给女儿。弄玉公主月下吹笙,乐声袅袅,引来了乘龙快婿萧史。两人均精通 音律,不由相见恨晚,夜夜笙箫酬唱,最后乘龙跨
凤飞升而去,只留下这管碧玉笙在人间。后来便成了我们犹龙派的镇派仙器。要不是子瑜是我的至交好友,我哪舍 得把它借给
外人吹奏?」
脑门上青筋直爆,子瑜压抑着怒气反问道:「这么说,我还要感激太华你毫不避嫌、跟我分享绝世仙器啰?」信口雌黄,太华
你瞎掰的本事见长啊。
「诶,子瑜,大家这么多年好友,你不用太感激我的!」脸皮厚度早就经过考验,为了吃豆腐,睁眼说瞎话算什么!
两人眼神在空中对接,灼热激烈,电火花兹扯兹拉地闪个不停。
哼,不但想间接……还占我口头便宜?乘龙快婿,谁啊?难不成是你!
哈,虽然上次中元夜偷到一个吻,可怎么及得上你心甘情愿主动亲过来?虽然还要通过碧玉笙这个中转物……
不过,没关系,我最多的,就是耐心……总有一天,要叫你心甘情愿,入我毂中……
四日相对,狭长凤眸笑得越发妖娆,眼尾上挑,眸光魅惑,挑衅、自得、高傲、势在必得!
第四章 井中之月
对视良久,子瑜终于叹气。眼前的绝色丽颜笑得纯良无害,神态无辜,骨干里却是无赖至极。凤眸乜科,闪烁的眼神中到底有
几分是真心,又有几分是假意?
「笙歌酬唱原本是好友间的风雅小事,也不急于一时……只是太华,我突然想起你在信上邀请我来做客的时候,似乎说过可以
去探望岳氏姐弟?」
子瑜缓缓吐字,霎时间反客为主。
神情有一瞬间的迟疑,随即,赵佺摇着指间的白羽毛,笑道:「子瑜来我的太华宫做客,自然该多住几天,要探望那对姐弟尽
管去,更不必急于一时。倒是这吹笙相酬,可是子瑜你亲口答应了,快别推三阻四了……」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却被拈着念珠
的手掌推开。
「太华,我听说,岳家姐弟被金兵掳掠走之后,一直被囚禁。甚至,为了折磨他们,金人还强迫张凌小弟练了一门阴毒的功夫
。他如今走火入魔,只怕跟那功夫脱不了干系……」
闻言,赵佺淡淡一笑,神色也一变转为端凝:「我只听说过拷打逼供,现下居然还能强迫一个不情愿的人练高深的内功,真是
闻所未闻。」
子瑜见他神情,便知他已经默认了自己的猜测,劝道:「这个我也在信里问了药师。太阳真气在习练之初察觉不到危害,且初
期进境极快。我观张凌小弟的言行, 必定是为了保护他的姐姐岳小姐,才会不得已选择了这条路。太华你能否看在他情有可原
的份上……」私自修习别派的独门功法,不管在武林还是道门都是大忌,更 何况太阳真气习之不当便会入魔,任其流传有损犹
龙派声誉。难怪太华对张凌起了杀心,可站在子瑜的立场,还是不能不为他求情。
赵佺脸上微微变色:「原来你应邀来我太华宫,事先还跟那个无良大夫互通过消息。子瑜哪,你竟从来不信我!」拂袖起身,
锦绣华裳在月光下泛出淡紫的莹光,袖口的龙纹灵动如生,彷佛要破空飞去。
子瑜有一剎那的失神。
这容貌绝美的男子,仪态高雅,身份尊贵,艳中带煞的丹凤眼,睥睨天下,笑看风云,仿佛红尘俗世间的一切都不放任眼中。
偏偏只要到了他面前,就做小伏低、搞怪耍宝,把什么王者霸气抛到了九霄云外……
长久以来相处的习惯,他竟然忘记了,这个男人仍然是皇族贵冑、人中之龙,而赵宋皇家,最不缺的就是任性骄傲、随心所欲
的男人……眼前这个男人,其实更是堪称其中翘楚,只要他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都不是问题……
唇边逸出一丝微不可闻的叹息,子瑜探出手去,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太华,我跟药师同是多年好友,定期也会通信。这只
是顺便说起,你何必反应这么大……」
「诶,连子瑜你都不信我,本侯生有何欢……」凤眸充满怨念地睨过来,神情落寞。
手不自觉揪紧了对方的衣袖,有时候,明知道眼前是个大坑,也是非向里面跳不可的……唉,说来说去,先瞒着他和药师想动
坏主意的人明明是对方才对,为什么,却轮到他先来抱歉愧疚呢?
子瑜认命地叹气:「太华,你明知道,我如果不信你,就不会在得知张凌是因为练太阳真气走火入魔之后,还放任他姐弟两人
住在你的太华宫。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不信你,信谁?」
「……可惜多年交情仍然比不过那个岳家的小鬼,中秋佳节你还要千里跋涉来警告我这个心怀鬼胎的坏人,真是辛苦了!」对
他的解说显然很不满意,赵佺冷笑,甩脱他拉住袖子的手,走开数步。
清冷的月光映在他绝艳的侧靥上,恍惚间竟有种决绝的冷酷味道。眉宇间扬飞着不容错认的桀惊不驯的神气。
子瑜突然想到,太华侯以佺为名,而「佺」之一字,其实是个非常符合他人生的准则的名字。这无缺无憾、近乎完美的男人,
便是在相处时再能做小伏低,也仍然 掩盖不了他骨子里的傲慢与嚣张。自身已经拥有的那些,已经近乎完美;所以,他所要求
的那些,也必定是完美的,就连朋友之谊、知己之情,也是极端而绝对,眼 睛里揉不下一粒沙子……
便如自己,身为他的好友,仅仅这样是不够的;必须要是,凌驾在所有人之上的,把他视为最好最重视的那一个知己,才可以
……
看着他冷凝的神情,子瑜甚至有种模糊的错觉:如果自己给他的信任与情谊不够他所预期的程度,心高气傲的他必然会毫不留
情地斩断,决然而去、毫不留恋……
可光是想象那一幕情景,就足够他惊心动魄,后怕不已。原来,恩师说的没错,自己禅心未定,根本没能摆脱俗世羁绊,又谈
什么剃度出家、一统禅宗五家七派?
想通这一节,子瑜淡淡地笑了。「无念念即正,有念念成邪」。要想祛除心魔,便须自净其意。缓缓起身站起,他低声唤道:
「太华。」
他嗓音柔和,声线平缓,静谧的夜色中,更带着种悠长的韵味。
赵佺忍不住回身,目光迟疑地睨过来。只见暗夜中恍若有白莲绽放,暗香四溢,慈眉善目的子瑜微微一笑,轻声道:「太华,
你说我怀疑你、不信你,说你在我心 中的份量比不上岳氏姐弟。但你可知,子瑜多年来潜心修行,自问禅心已如井中之月,波
澜不惊,无欲无求。只是,我的清净禅心尚有最后一丝破绽……」
他温润的目光直直睇视过来,迎上赵佺惊诧莫名的眼,笑得云淡风轻:「那个破绽,就是你——太华侯赵佺。」
清夜里月光皎洁,木樨桂子的馥郁清香随风弥散,子瑜月白色的僧袍扬飞在风中,过于清淡的色泽,恍惚间竟仿佛融入了淡淡
月色中。如是清净,若白莲花开。
脑子里轰地一下,赵佺全忘了自己的坚持,身不由己地走了回去,下意识握上对方的手掌,迟疑地道:「子瑜你此言当真?」
掌心中犹能感受到那人温热的体温,子瑜本想甩脱,终还是叹口气,任由他握着,缓缓点头:「出家人不打诳语。」虽然不是
假话,可是……哈,就知道你会吃这套!
「子瑜你……」感动得热泪盈眶的声音忽地陡然一变,适才还垂头丧气的赵佺拾起头,脸上一副兴致勃勃的神情,一双凤眸更
是晶亮慑人。
「那既然如此,言犹在耳,子瑜答应的吹笙相酬就快别推辞了!咿呀呀,我知道子瑜你一言九鼎,不会骗人的!」手里已经拿
起碧玉笙塞过来。
一阵凉风吹过,子瑜背后嗖嗖流下一排冷汗。看着眼前这张无赖笑脸,有一种无力感缓缓填满心头——
好你个赵佺……你吃豆腐占便宜的执着心态,还真是一如既往、死性不改啊!
白鹤疏影彷佛也察觉到气氛的放松,展开翅膀翩然飞起,绕在主人身畔盘旋不止。赵佺笑吟吟地凭栏而立,银线锁边的淡紫单
裳上绣着繁复精美的龙纹,在风中翻飞,清亮月光下恍若泛出七彩绮光。
——霓裳羽衣舞。
不知怎地,这个词忽然在脑中闪过。「噗」地一声,子瑜顿时失笑出来,还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是唐明皇的宠妃杨玉环独倾
君心的一舞……可是,把珠圆玉涧的杨贵妃和眼前这张脸联系在一起,实在是异常的黑线呀。
赵佺闻声,剑眉微蹙:「敢问子瑜……你,在笑什么?」表情不由沉重起来:「难道是我咄咄逼人,逼得太狠了,把你逼成这
样了?诶,待我赶紧传信给那个无良大夫,还管什么岳家小子的死活,快回来医治你是正经的!」
子瑜不由摇头笑道:「哈,太华你多虑了,我正常得很。」
「是吗?」
「是啊。」
「……我不信,你吹段曲子给我听,我听听看你是不是真的正常。」又绕回来了。
子瑜顿时额头见汗:「太华你果然是非一般的执着啊!」目光缓缓逡巡四周,忽然笑道:「也罢,要我吹笙也未尝不可,太华
你身为好友,也一道奉陪便可。」
赵佺喜道:「子瑜你要我弹箜篌相和么?我这就……」
「非也非也。」子瑜似笑非笑,「我来之前,见你乐声起时,疏影展翅起舞,优雅雍容。而好友你身着霓裳,风致更胜谪仙,
如果能伴着乐声舞上一回,我就心甘情愿为太华侯这一舞吹奏一曲!」
见他反将一军,赵佺一愕,愣在当地。半晌,他笑出声来:「咿呀呀,子瑜哪,我真是小看了你。拚命占便宜,宁死不吃亏,
就算自己认输也要拖我下水!」
「哈,那太华你愿不愿奉陪呢?」
「诶,古有老莱子彩衣娱亲,我便为好友舞一曲又何妨?毕竟,子瑜在我心中的意义,即便是骨肉至亲也有所不及啊!」狭长
凤眸里涌出戏谑的笑意,赵佺掠出廊榭,解下腰间银色丝绦,迎风一抖,真气贯注之后绷得笔直,便如一捍齐眉棍。
子瑜哑然,半晌,摇头苦笑。还是低估了这家伙的脸皮厚度啊,为了揩油水吃豆腐,他什么事做不出来?
伸手拿起玉笙,以手掌托起笙斗,指尖轻按笙笛的气孔,碧玉清凉润泽的触感直达心底。子瑜垂下眼睑,仍是敏锐地捕捉到那
双丹凤眼睨过来的似笑非笑的戏谵眼神,脸上又是一热,将玉笙凑近唇畔。
水泉并泻急相继,一束宫商裂寒玉。
旖旎香风绕指生,千声妙尽神仙曲。
静谧暗夜中乐声轻扬。子瑜低眉敛目,凭栏而坐,披散的黑发垂落肩头,漆黑如墨,月光如水,薄雾氤氲,身周仿佛有脉脉莲
香轻柔涌动。
见状,赵佺长笑一声,一跃而起,竟是凭虚凌空站在了悬崖边缘。落雁峰险峻陡峭,山势峥嵘,夜间狂风乍起,吹得他一身紫
衣猎猎舞动,如缎长发倏地失了约束,扬飞在风中。绝丽的脸庞上有种狂放不羁的态意与倨傲。
一扬手,抖得笔直的银丝绦仿佛一杆长棍,倏地挥出,如长虹经天,在墨黑的夜空中舞出一道闪烁的银光。
俗语说,棍为「百兵之首」,传说大宋太祖皇帝赵匡胤便是靠着一杆蟠龙棍打下江山,其霸道强悍之处毋庸多说。而赵佺凭着
自己炉火纯青的太极真气,束布成棍,一身内力更是惊世骇俗。
而他这一舞,只见银芒漫天闪动,寒光劲气仿佛将身周云层都割裂开来,锦绣紫衣翻飞,袖口上银线绣成的飞龙栩栩如生,天
矫灵动,直欲破空飞去。
夜风呼啸而过,长空苍茫,银丝绦所化的长棍所过之处,铿锵杀伐之意陡然生出,强大凛冽至霸道的王者之气!
百兵之首,太祖一棍横扫天下的蟠龙棍!
子瑜静静睇视他这一舞,心绪竟不自觉地纷乱了。
崖边的逆光处,赵佺绝美的脸庞隐没在黑暗中,媚而有威的凤眸却闪动着炽烈的光芒,晶亮得慑人,狂风掠过紫衣乌发一起翻
飞。
太过耀眼,太过张扬。
这样的男人。
子瑜想。
一定是这清冷的月光相夜色……竟让他出奇地神似那位传奇的开国君主,大宋人祖皇帝赵匡胤,君临八方的霸气和狂傲。就好
像天生该被万民膜拜。
偏偏却还有这样一双艳中带煞的凤眸,顾盼间荡人心魄。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大宋建国之初,太祖赵匡胤曾发下这样的豪言壮语。此后,太祖南征北战,先后击溃了后周残余势力,平定了南平、湖南、后
蜀、南汉、南唐,并力抗北方契丹和北汉。文治武勋并世无双。
而后蜀覆灭后,后主孟昶的贵妃,号称天下第一美人的花蕊夫人被俘,太祖一见倾心,将她纳入后宫。这位女子却也并非寻常
的庸脂俗粉,当着太祖皇帝的面,她写下一首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此女的性情刚烈可见一斑,据说她后来死于太宗赵匡义的箭下。
而太华侯赵佺,就是传自太祖与花蕊夫人生下的皇子这一脉。
先祖传下的血脉,将狂放霸气与绝世美貌集于一体的——
近乎完美的男人。
……这样的男人,这样一个男人,怎么想都该是生杀予夺尽操手中、睥睨群伦决胜千里的枭雄霸主之才,怎可能会结庐华山之
巅、自甘淡泊,清心寡欲修真习道呢?
他漫不经心的笑意,戏谑调侃的言辞,是真、是假?
夜色苍茫,明月当空。耳畔隐约有风声掠过。
不知不觉间,子瑜停下了手中的吹奏,怔忡出神。
明月高悬空中,倒影映在井水中,即便有浮云掠过,井中月影乍现倏隐,天上的明月却依旧不动如故。是谓禅心清净,如井中
月,因明门在天,井中月复印件是虚妄。「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然而,静如井中月的禅心,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因为这个男人而荡起涟漪。是劫、是缘?
可不论是哪一种,他都不能回避。
回神,赫然发现那张绝色的面孔几乎凑到了自己的鼻尖,水色薄唇仿佛晕染了淡淡的珠光,吐气如兰:「咿呀呀,子瑜,你怎
么了?难道是终于被本侯的美貌倾倒了?本侯这一舞,世间哪得几人见?也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