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秋苑 上——抽刀断水流

白珊没理睬欧阳亦天，依旧在看她的《孙子兵法》。可能她没有职业，所以不回答吧。

但林依瞳有职业啊，不但有，还很惊人，她是郑州最大的妓院----万芳阁的老板娘，欧阳亦天带着几分好奇的表情，偷偷瞄她，林依瞳转过身去，不理他！

欧阳亦天只好满腹委曲地看着林姨，她忙道：“依瞳和小珊天生就爱使刀弄棒，女孩子家不肯斯斯文文的！我也管不了，能怎么办呢？我哪里不希望……”

“娘！”林依瞳不满地打断林姨的话，“我不学武在万芳阁能照得住吗？”

白珊同时说道：“我学不学武关你什么事？”

虽然被骂，欧阳亦天还是一脸喜悦，没想到白珊也会答他的话。

欧阳亦天又问：“那依瞳小姐和崇涓小姐为什么要做那么奇怪的工作，其实我这里还有些钱，如果不介意的话……”

林依瞳怒道：“我们难道要你给钱养？我的职业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喜欢，你管得着吗？” 欧阳亦天突然觉得这话听着十分耳熟……

林崇涓笑嘻嘻地道：“欧阳公子，我是在做好事啊！那些被卖的人不知道多可怜，我若不为她们找个雇主，她们就要流离失所，三餐都没有着落了呀！”虽然她是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这番话却说得十分诚恳，让欧阳亦天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又实实在在地感动了一回。

白珊依然沉默。

欧阳亦天自作聪明地想：她多半是因无职所以无语。他向在一旁吃葡萄的林姨使了个眼色，林姨会意，对白珊道：“小珊还小嘛，将来想作什么可以慢慢考虑……

白珊突然合起书，满腹心事似地蹙起眉。

欧阳亦天倒内疚起来，想来多半是自己说错话了！

想了半天，欧阳亦天才开口：“林姨想让几个姐姐嫁什么样的夫婿？”这件事与他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觉得几个这么好的女孩子，做些奇怪的职业谋生，可惜了……

林姨会错了意，瞟着欧阳亦天，好像在说：终于说到正题了啊！

欧阳亦天茫然不知，还借花献佛，递了几颗最大的葡萄孝敬她。

林依瞳首先毫不犹豫地道：“我的未来相公要支持我的事业！”

林崇涓点点头，随声附和：“对，我的想法和大姐一样！”

欧阳亦天傻了，他原本想方设法地打算让林家两姐妹脱离原来“不堪”的职业，没想到她们的择偶第一要求就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

欧阳亦天又悄悄地打量白珊，这次她可不只蹙眉了，脸色竟明显地灰暗起来。欧阳亦天吓了一跳，又自作聪明地想：她多半是因无职所以心情越来越不好……

白珊却打断了欧阳亦天的思绪，道：“我还不想成亲！”

她精致的小脸出奇的严肃，欧阳亦天长叹了一口气……

不敢再问这些了，欧阳亦天和林姨闲话家常：“林姨，姐姐们的名字都很好听啊！”

林姨得意洋洋：“是吗？我取的名字嘛！自然是好听的！”突然捂着嘴，像个顽皮的小孩子一笑，接着又道：“她们的小名更好听哦！依瞳的小名叫一筒，崇涓的小名叫小二，小珊的小名叫三儿。怎么样？”她边说边还拿剥了皮的葡萄在檀木镂花长案上写出来。

这是什么好名字啊？本来欧阳亦天想说几句好话讨好她，却又无法真心赞扬她取的名字，正为难，突然觉得背后凉嗖嗖的，抬眼一看，果不其然，白珊在瞪他和林姨。

林依瞳倒很乐观，“娘喜欢麻将嘛！叫依瞳（一筒）比一饼好听！”

林崇涓认命地道：“娘只会取给我们这样的名字！”

白珊冷漠地抬起头，没有说话。

欧阳亦天苦笑。

林依瞳和林崇涓互看了一眼，又异口同声地道：“其实……我一直想改名字！”

林姨皱眉：“那怎么可以？现在郑州谁不知道你们啊？改什么名？”

不满的林依瞳又把这笔帐悄悄地记到了问话的欧阳亦天头上，瞪了他一眼。

欧阳亦天又问：“林姨，我怎么没看到伯父……”

林依瞳：“什么伯父！我没爹！娘说我是……在门口捡的！”

林崇涓：“……我是飞渡桥下捡的。”

白珊：“表姨说我是我娘……在知君亭里捡的！”

欧阳亦天惊讶地看着林姨，您还真敢瞎掰啊……

林姨：“我自己都忘了，我有说过这些吗？呵呵……”

众人不满的目光都向林姨射去：那你还笑得出来？

他们各怀心事，不知不觉地聊到了天黑，欧阳亦天看见天色不早，告辞离去，他还有事要和蓝卓商量。

林崇涓也没说什么，和气地送他出门。

没想到蓝卓刚回来，竟忙得一夜未归，可能是孜文堂要处理的事务太多了。欧阳亦天一个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清晨，看着身畔空荡荡的水绿色丝被，心情和前几天一样落寞。

我怎么老想这些事？欧阳亦天边叹气边埋怨自己胸无大志。

从明天起还是在孜文堂学点什么吧！连蓝绣都画得一手好画，那天看她仿的《溪山秋色图》，她还自谦不如田伯，在欧阳亦天看来，两人的笔触之优美，技法之纯熟，都不相上下！

蓝绣擅长临摹的米氏云山，看似简单，其实含蓄、空蒙、神奇，“信笔作之，多以烟云掩映树石，意似便已。”破陈出新，相当难学。

正在浮想连翩，另一个穿着洒金桃叶珊瑚绘绣长衫，银蓝色百合裙的女子走入欧阳亦天的视线中。她蹲着细心地掘土，照料残色落红满地的奇花，正是蓝绣。旁边站了一个拿着种花用具的白衣小婢。

蓝绣回头的时候正好也看见了欧阳亦天，她的神色似乎比他还要尴尬，腼腆得放下花锄，“欧阳大哥，昨天打扰了……”

欧阳亦天的脸顿时红得像腊月里最艳丽的红梅，他手忙脚乱地挽起及腰长发，踌躇地走到她身边。

蓝绣忙对那个小婢说：“豆蔻，你去给我拿点水来。”

豆蔻答应着去了。

欧阳亦天觉得讪讪的，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蓝绣先打破沉默的僵局：“欧阳大哥认识林家人吗？”

“谁？”欧阳亦天茫然。

“郑州府唯一的女官牙……” 蓝绣似有深意地微笑。

“哦！是她……林崇涓！” 欧阳亦天想起了那个聪明狡慧的圆脸的少女，皱眉道：“不算认识，我去酒楼吃饭，她跑来问我需不需要丫鬟或佣人，我觉得众人好像很怕她……”

蓝绣强忍出暴笑的冲动，捂住嘴巴，“林崇涓可是非常厉害的！被她缠上，你不买她一两个丫鬟，她绝不罢手！刚才那个小丫鬟豆蔻就是她卖给我的，比一般丫鬟贵了十倍，但很能干！”

欧阳亦天突然冲口而出：“那蓝卓呢？他买过丫鬟没有？”铁公鸡蓝卓和精明厉害的女官牙林崇涓若碰上了，一个一毛不拔，一个强卖，鹿死谁手，可难说得很了！提到蓝卓，欧阳亦天刚刚恢复莹莹白色的肌肤又一阵烧灼似地烫了起来。

“那倒没有！你知道我哥哥是从六品京官……又很节俭！” 蓝绣悠悠地道：“林崇涓也不敢找他！”

“哦！这样啊！对了！那个……绣锈，你怎么起得这么早？你要多休息……” 欧阳亦天躲躲闪闪地道，有个问题他想了半天，还是不好意思说出口。

蓝绣看出来了，鼓励地笑道：“欧阳大哥，有事不防直说，不要见外？”

什么不要见外？欧阳亦天心里直敲警钟，觉得不妙，蓝绣这意思和口气怎么像把他当蓝家的什么人了……他干脆直说：“昨天……你为什么不阻止蓝卓？”脸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蓝绣没想到欧阳亦天会问起这件事，表情也羞晗起来，过了半天才道：“哥哥早就和我说过很倾慕国子监律学的一个学长，也就是欧阳大哥！哥哥还说，你和他分读太学和律学，不算同窗，但欧阳大哥的才气却是国子监公认最好的！很多人都钦佩敬仰你……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件事没办，欧阳大哥，失陪！”

欧阳亦天可没听说过他的才气是国子监公认最好的，容貌倒是……既然蓝绣是这么解释的，他也只能这么听，算了！不要多想，去孜文堂。

24．欧阳亦炎

“欧阳公子！有人来拜访您！”正要出门，欧阳亦天又被小全喊住了。

难道是林崇涓又来了！？蓝绣说不买林崇涓一两个丫鬟，她就不罢休，真是不厌其烦！希望她不会效仿刘备三顾茅庐！欧阳亦天蹙眉沉思，只想找个理由推搪不去。

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的小全催道：“欧阳公子，您快点去吧！来的是个穿紫衫的大人！”

欧阳亦天吃了一惊，紫衫本为军校服饰，因穿着比较简便，成为士大夫的常用服装，后来广为流传，成了文武官员的便服。怎么会有官员找他？欧阳亦天不敢怠慢，赶紧跟着小全去了。

欧阳亦天还没有看清来人，那人就冲过来抱住了他，叫道：“亦天！”声音欧阳亦天熟悉至极，他激动地叫道：“哥，是你！你怎么来了啊？”

来的人竟欧阳亦天的哥哥----殿前司都虞候欧阳亦炎！都虞候官阶不高，权力却极大，而且每日要操练士兵，欧阳亦炎多半是皇上告了假，千里奔波来找郑州欧阳亦天。

欧阳亦炎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却难掩其风姿飒爽，豪气干云，“前几天收到你的信，爹和二娘都非常着急，你怎么会突然跑到郑州来经营书斋？”

欧阳亦炎口中的二娘，就是欧阳亦天的生母。欧阳亦炎的母亲原本是爹的原配，后来因病去逝，欧阳亦天的母亲才由姨娘成为正夫人。

虽然不是一母所生，欧阳亦炎对这个弟弟却非常疼爱。

欧阳亦天愧疚地看着风尘仆仆的欧阳亦炎。

他心中感激，却不便实话实说：“我离开家时怕爹娘反对，没有说得很清楚，是想先斩后奏。我以前国子监时认时了一位学生，他家里经营书斋，我很感兴趣……有心要做一番事业，我觉得经商也没什么不好。哥，你说呢？”这话半真半假，希望欧阳亦炎不会起疑。

小全悄悄地打量欧阳兄弟，觉得两人长得一点都不像，欧阳亦天玉面朱唇，比女子还美；他哥哥却英气勃勃，高大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欧阳亦炎脸色凝重，看不出在想什么。

欧阳亦天不禁心虚，知道他哥精明老练，没那么好骗，除非是顾意装聋作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过了半天，欧阳亦炎才问道：“你说的那位同学是谁？”

欧阳亦天忙道：“想来哥哥也认识的！他叫蓝卓，曾任户部郎中。”头一次庆幸蓝卓声名极佳，也许会使许多难题迎刃而解。

以前爹，娘和哥哥就一直希望欧阳亦天多结交品德高尚的官员名士，所以他写信时把逃婚说成是与某位人品很好的学生惺惺相惜，两人一起来郑州经营书斋。等欧阳亦炎知道欧阳亦天合伙人是对抗大奸相，无辜被罢的官员蓝卓，一定会另眼相待！

“哦！原来是他！这个人很不错！只可惜太耿直了，不肯忍一时之气，大好前程毁于一旦……” 欧阳亦炎果然有扼腕叹息之意，不再追究欧阳亦天贸然离家的事。

欧阳亦天顺水推舟：“是啊！可惜可惜！不过，蓝卓虽身在市井，却仍心怀家国！哥，我带你去我们经营的孜文堂书斋看看！”他边说边汗颜，孜文堂可不是他经营的……

欧阳亦炎答应了，两人一起往孜文堂方向走去。

郑州虽不如汴京繁华，读书人却比比皆是，川流不息，书斋众多，文化气息浓郁，让文武全才的欧阳亦炎印象良好。

孜文堂刚印好新一期的时文，门口挤了不少抢购的百姓。

欧阳亦天心想：正好！

他找伙计要了一张递给欧阳亦炎，欧阳亦炎果然和欧阳亦天第一次看时文一样惊讶，马上对他刮目相看。

欧阳亦天笑道：“现在国家的时局混乱，很多人都上了战场保家卫国，他们的亲人想知道前方的战况，百姓们也想安居乐业，我们每天都印出最新战事时文和军情，让大家了解国家内外面临的状况……”这番话是以前蓝绣对他说，他现学现卖，心里暗笑了一回。

欧阳亦炎果然满脸赞同，中肯地说：“是的！这样极好！也该让百姓了解国家内外面临的状况！”

人潮涌动的百姓自动给穿着紫衫的欧阳亦炎让了条路，他们艰难地挤进内院里。

内院一共有八大房，欧阳亦天不知道蓝卓在哪里，正为难，刚好看见小冯拿着几卷字画经过，便问道：“蓝卓呢？”

小冯停下脚步，很恭敬地道：“老板去行会了！”好奇地打量了气宇轩昂的欧阳亦炎一眼，却不敢多问。

欧阳亦天惊讶地道：“今天又有行会吗？”想次上次书商给他的“礼遇”，欧阳亦天心里还有些不痛快，不敢带他哥哥一起去行会。不然欧阳亦炎听了那些流言污蔑，雷霆大怒，官威一发，肯定会影响蓝卓谈买卖。

小冯肃然道：“今天是有特别的事！陈知府昨天来征纳钱粮，欧阳公子也看到了吧！我们老板捐了八百万贯，他一向待己严苛，却关心国家，听说这些钱远远不够，边疆官兵三个月没有领饷银，还需数百万两，老板就陪陈知府到行会里征银去了！”

欧阳亦天差点大叫“蓝卓，干得好！”

他并没有和蓝卓联手演戏，蓝卓是发自内心地为国为民征纳钱粮，欧阳亦天既欣慰又感动。和这样的人一起经营书斋，他哥哥也没话说了吧！

欧阳亦炎虽未溢于言表，但他眼里的赞扬和肯定，欧阳亦天看得分明。

欧阳亦炎随便参观了一下内院，便和欧阳亦天回了蓝府，还保证会帮欧阳亦天说服爹娘，又鼓励他了几句，说印文是好事，一定要坚持下去，有什么困难就和他说。

欧阳亦天内心兴奋得快手舞足蹈了，表面上还是装得神色俨然，以示他来到郑州，人也变得成熟稳重了。

欧阳亦天带欧阳亦炎去见蓝绣，听说她夫君是三班殿直张剑，那也是一个忠臣良将，更是坚定了欧阳亦炎让他留下来的想法。

蓝绣知道来人是欧阳亦天的哥哥，又是殿前司都虞候，非常开心：“欧阳大哥，原来是你兄长来了！怎么不早说？快奉茶！”她原本就是温柔可人的美女，待人热心又不失仪态，让欧阳亦炎更放心了。

趁守财奴蓝卓不在，蓝绣准备了丰盛的筵席招待欧阳亦炎，却不都是山珍海味，而是别具风味的小菜。比如蓝绣拿她自己种的鲜蓝色的桔梗花炒虾，欧阳亦炎正好听说过此花，知道珍稀少见，而且那盘菜清香扑鼻，吃起来唇齿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