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时秋苑 上——抽刀断水流

作者:抽刀断水流  录入:03-30

此君还节约得要命,每天都拉着欧阳亦天住没招牌的小客栈,三餐的食物多半都是干粮,向来喜欢锦衣美食的欧阳亦天真有点受不了。

不过,说起来蓝卓对欧阳亦天还不算太坏,他每餐给欧阳亦天粗粮馒头里总夹着几片肉脯,蓝卓自己则只光吃馒头;欧阳亦天的包袱丢在船上了,他去钱庄兑了银票,准备买几件黄绮平纹直裰,蓝卓却硬要他买两件葱白粗布短褐。

欧阳亦天的心里嘀咕了无数回,却犟不过蓝卓:论力气,他没蓝卓大;论口才,他说不过蓝卓;论大道理,蓝卓的也似乎更有理----兵荒马乱的时期华衣美食不可取,“腐败”!

欧阳亦天也想过要逃走,反正他都逃婚了,也不在乎再多逃一次。蓝卓白天都坐在车把式身旁,和他换着驾车,晚上又和欧阳亦天同宿,虽然没再做什么亲密的举动,但绝不容欧阳亦天脚底抹油。

十几天后,蓝卓终于让车夫停下马车,说“到家了”。欧阳亦天掀开车帘一看,马车停在一个大院落门口。墙边的几棵松树从院子里伸出枝桠来吸取阳光,遒劲挺拔,苍翠繁茂,四扇宽大的铜钉流金漆门都敞开着,烫金的蓝府金字大匾让欧阳亦天觉得很刺眼,倒是庭院内种了几株珍奇的花草,在骄阳中开得正艳,显得主人品味不俗。

门口的几个小厮看到蓝卓都围了上来,喜道:“少爷您回来啦!少爷您回来啦!”

蓝卓俐落地跳下马车,对其中一个小厮说:“小冯,去通报一下!”

小冯见到蓝卓很激动,拉长了声音笑道:“是!是!”他边说边往庭院里跑。

欧阳亦天别扭地站在马车旁,不知道怎么面对蓝卓的家人,蓝卓瞟了他一眼,走过来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你自己跟着我走,不然我就牵你的手!”

欧阳亦天顿时飞红了脸,看几个小厮脸上都没有异色,才无奈地跟在蓝卓后面。

刚走进庭院,一个上身穿着浅紫色轻罗纱外褂,衣裾下拢着唐朝开始流行的粉红色石榴裙,梳着精致的双蟠髻的美丽少妇带着十几个丫鬟小厮就迎了出来。她的脸形纤细柔美,像一片细细的白色瓜子,睫毛几乎有一般人的两倍长,浓黑卷翘,在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投下一道暗色的影子,鼻子小巧,双唇红润丰满,带着轻轻上扬的弧度,嘴角边有一对好看的酒窝。

她……是蓝卓的妻子吗?欧阳亦天松了口气,以蓝卓的年纪来说也该有妻子了!这下好了!蓝卓总不会在家当着老婆的面对他无礼吧?

“大哥!”少妇带着幸福的袅袅笑意扑入蓝卓怀中,称呼却令欧阳亦天大失所望!但他还存了万一的希望,听说也有夫妻成亲之后仍以兄妹相称的!

少妇靠在蓝卓怀里,关切地看着他,然后转头注视欧阳亦天,明艳的脸上带着一丝并不让人讨厌的询问神情,笑道:“他是……”

蓝卓伸手揽住她的背,温言道:“他是我同窗欧阳亦天,她是我妹妹蓝绣!”

妹妹……蓝……绣……看来不是蓝卓的妻子了,同姓者不婚……

仔细一看,欧阳亦天发觉她的眼睛和嘴巴都跟蓝卓长得很像;他们的眸子同样明亮清澈,不同的是蓝卓的眼神锐利如刀,烈如焰火;蓝绣则温柔如水,即使是正色打量欧阳亦天的时候,她天生嘴角微翘的俏皮薄唇也像笑意未减。

蓝绣听到蓝卓的介绍“哦”了一声,脸上的笑意更深,竟像对欧阳亦天的名字一点不陌生。

欧阳亦天觉得有点尴尬,真不知道蓝卓以前会怎么说他。

“绣绣,走吧!去堂里看看!” 蓝卓笑道。

“哥,你不休息一下吗?” 蓝绣瞪大眼睛,样子很可爱。蓝卓摇摇头,他明显很宠爱妹妹,搂着她的肩膀转身走出庭院。

没人理睬的欧阳亦天只好跟在他们身后,也不知道蓝卓说的“堂里”是什么意思,只能闷闷地走路。他的疑惑没持续多久,马上就解开了。

蓝卓和蓝绣并肩走过一条街,进了一家叫“孜文堂”的书斋。书斋里的伙计都抢上来叫蓝卓“老板”,声音压得很低,毕竟是书斋,怕打扰别人看书。欧阳亦天很意外,没想到蓝卓家里竟是做生意的。

孜文堂开在一条喧闹的街上,分隔为两间店面,十分明亮宽敞,一半店面摆满了五尺高的书柜,中间一个及膝的大台子,都整整齐齐地摞满的蓝色封面的厚书,另一半店面墙壁上挂着各种字画,很多书生都在仰头观赏,低声议论。蓝卓和蓝绣说了两句话,向欧阳亦天点点头,两人一起进了店里的内堂。

欧阳亦天没有跟上去,他好奇地看着孜文堂里的书籍,多数书都是名人的诗词集,如李白的《唐诗》,欧阳修的《采桑子》,苏轼的《念奴娇》和苏洵的《六国论》等,字画则全部都是临摹的徽宗的名画,如《芙蓉锦鸡》和《池塘晚秋》等。孜文堂的生意相当好,不一会儿就卖了五本书和两幅字画,顾客全都欣喜赞叹而去。

“谁的书卖得最好?” 欧阳亦天随口问一个伙计。问完又觉得自己太莽撞了,这些都是别人的商业机密,谁会告诉他?

那个伙计见欧阳亦天是和自己的老板一起来的,便殷情地答道:“当然是皇上的词集卖得最好了!花魁李师师的词集也不错!”他边说边把两本华丽的紫金封面的书递给欧阳亦天。

欧阳亦天暗暗地叹了口气,徽宗的词他早拜读过,写得固然是极好的,可惜这位皇上爱文学丹青和花石纲胜过了爱江山,不是一位英主仁君!那位据说最近极得圣宠的名妓李师师的词他倒没看过,他翻开书一瞧,她的词写得行云流水,花团锦簇,意境很不错。

一目十行,翻到最后一页,欧阳亦天合上书,看着店里正在买书的书生,心里冷笑了两声。他们把这两本词集买回去肯定会好好研读,但绝不是为了做学问,只是想投徽宗所好,以谋权势。

蓝绣正巧走了过来,她身后跟着两个抱了大摞时文的伙计。店里所有的书生都抢过去买了一张时文,拿在手里阅读。

蓝绣对欧阳亦天浅浅一笑,姿容美得让他转过头,不敢多看。

两个伙计把时文摆到门口最显眼的地方,大声嚷道:“新的时文出啦!大家快来买啊!”

街上的百姓们立刻围了上来,争相抢购。

欧阳亦天转头看到这种情形,叹息了一声。

“欧阳大哥,怎么了?” 蓝绣好奇地看着欧阳亦天。

“听说令兄的老师崔白最不喜欢轻浮俗艳的时文,眼下他不在这,令兄就不受教了?”

欧阳亦天看着一哄而上的百姓,心想也只有哗众取宠的东西他们才会如此热衷吧!国家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想起这些欧阳亦天的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责难。

蓝绣神色复杂地看了欧阳亦天一眼,走过去抽了一张伙计正在售卖的时文递给他。欧阳亦天瞟了一眼便怔住了:“这……是战事的时文?”

“是啊!这是学习承文堂的作法,用淮南的印刷铺工人毕昇先生发明的活字印刷术印战事时文,方便快捷。现在国家的时局混乱,很多人都上了战场保家卫国,他们的亲人想知道前方的战况,百姓们也想安居乐业,我们每天都印出最新战事时文和军情,让大家了解国家内外面临的状况……”

蓝绣看着来来往往买时文的百姓们,白玉般的脸上隐然带着一丝哀愁,似乎深为国家而苦。

欧阳亦天惭愧地低下头:“刚才我言语冒犯了,请蓝小姐不要见怪!”

蓝绣摇摇头,敛起愁容,微笑道:“欧阳大哥不叫我蓝小姐,叫绣绣我就不见怪了!” 欧阳亦天听到她玩笑似的话,不由地又多了几分好感。

只可惜好女子都是别人的妻子了,就像房三表姐一样……

未完待续

5.孜文堂书斋

蓝绣突然眨了眨眼睛,抿着樱唇向后面招手,欧阳亦天转头一看,蓝卓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正靠着门柱上,冷冷看着他和蓝绣,眼里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怒火。看他那样子欧阳亦天就觉得自己说那些关于时文的话,被蓝卓听到了……

蓝卓在生气时眼睛会变得很艳丽,整个人像一团燃烧起来的烈焰。欧阳亦天下意识地缩了缩背,之前的冷战他认为自己没错,所以即使两个人一直不讲话,他也不会不自在,这次他知道错的是他:把战事的时文当作轻浮俗艳的东西,还出言不逊,自以为是地教训人。

祸从口出……

“嘿嘿,蓝卓,你家的书斋很大啊……” 欧阳亦天想了半天,决定以退为进,主动和蓝卓讲话。

蓝卓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一些,但语气还是相当冷硬,“我们走吧,去后面看看!”

欧阳亦天立刻点头,大声说:“好!好!”他这样给面子,要是蓝卓还不肯拉下脸来,那他可真够泄气的……

蓝卓和欧阳亦天一起走入孜文堂内院,蓝绣悄悄地跟在后面,打量两人的脸色,她总觉得她哥和欧阳亦天之间的气氛很怪异!

“里面比外面还大啊……” 欧阳亦天惊讶地道,环绕内院的天井的十几间大宅建得相当宽敞,很多伙计都在里面干活,有的搬书,有的刻板……

蓝卓正要答话,一个白须飘飘的老先生半走半跑地赶了过来,低声道:“老板,那个……”蓝卓转头无奈地看了欧阳亦天一眼。

欧阳亦天忙道:“你去忙吧!别误了正事!”

蓝卓欲言又止地点点头,和老先生他边走边和老先生交谈,表情很严肃,两人一起走进那个最大的房间,欧阳亦天突然觉得蓝卓像成熟了很多,看着他的侧脸,感叹了一声。

蓝绣轻笑了两声:“欧阳大哥怎么了?我哥哥没空,我可以带你逛啊,又叹什么气……”

欧阳亦天摇摇头,“我只是感叹令兄年纪比我还小,却有一番事业了。不像我,一直靠父母生活。”

“孜文堂是我哥哥十五岁那年国子监太学放寒假,回家时一手建立的,”蓝绣说起蓝卓,俏脸上写满了崇拜,“我们的书斋现在在郑州是数一数二的了!好多新开的书斋的格局和印书都在学我们,学我们的建内院八大房,总书房,刻版房,装订房,书画房,账房,厨房和伙计的住房和仓库,”

蓝绣边说边依次指给欧阳亦天看,“还学我们自己造纸,刚才那位来找我哥哥的卫伯是总书房的先生,他们可能谈要印的新书去了!”

“哦!是这样!但……刚才我看到孜文堂里挂的书画都是皇上画作的摹品……” 欧阳亦天小心翼翼地措词,生怕再讲错话,“没其他画家的吗?”

蓝绣笑道:“有!我带你到书画房看看吧!那里是专门临摹名画的地方,但堂里卖的最好的都是皇上的作品。”

蓝绣和欧阳亦天一起走进了书画房,书画房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种技法的画卷。两个比卫伯更老的先生正在挥毫泼墨,临摹名作。欧阳亦天走过去一看,其中一个人临的是李成的《群峰霁雪图》。欧阳亦天笑道:“李成善于以爽利的笔法和微妙的墨色表现烟雾中山川大地的灵秀和风雨明晦的变化,勾勒不多,皴擦甚少,用墨淡而有层次,被誉为‘惜墨如金’。老先生的画抓到李成的精髓了!”

他又转头看另一个老先生的画,笑道:“这是龙眠居士李公麟的《西园雅集图》吧?一幅文人学士聚会的图画,要画出其中的高雅和浓厚书卷气不易呀!听说李公麟绘画的范围极为广阔,历史上文人画家远不及。他道释人物、鞍马、宫室、山水、花鸟无所不能,且精于临摹。”

原本两位作画的老先生见蓝绣带了一个年轻人进来,都只点了点头,继续运笔如飞。等他们听了欧阳亦天的见解后,立刻仰头满脸赞赏地看他。

欧阳亦天没有察觉,走过去看挂在墙壁上已经完成一幅画卷纵一尺半,横近七尺的画,笑道:“这是驸马爷王诜的《渔村小雪》吗?”

蓝绣笑道:“是的!”

欧阳亦天点点头,摸着画上的装裱,叹道:“记得我爹提过,王驸马他老人家五十岁大寿时,我祖父曾带我爹去道贺过呢。《渔村小雪》绘的是冬日小雪初霁的山光水色。渔村在画的右端,开卷便见白雪覆盖的远山和近岸,疏苇寒塘,众渔夫在忙碌,柳枝掩映之间的渔村。左边的长卷则描绘了白雪皑皑的峰峦以及苍苍茫茫的水色。山中瀑布飞溅,近处则勾画了数株巨松,松针是李成的“攒针”法,线条遒劲刚强,极见功力。山中有两个行人,一个策杖隐士和一个携琴小童;江边篷舟中有士人对酌,山石兼用卷云皴,挂铁皴,显然取法于郭熙。再用“破墨法”烘染:先沿勾线向内用稍淡于勾的墨色加染,然后用清水向内化开过渡,墨色淡雅而鲜亮,层次感强。苏轼曾赞王驸马‘得泼墨三味’。尤其是王驸马独创的在峰顶,岚尖,树头,沙脚敷以白粉,又在树顶,苇尖略勾金线,一改唐以来金碧山水恒之以金线勾山廓,石纹以及宫室,楼阁等物的方法,似乎更适合表达雪后的阳光。刻画严谨,笔墨精练气象浑成,韵致深远。这幅画由于使用的手法较多,是很难临摹,亦天佩服先生们深厚的功力。”

“欧阳大哥缪赞了!想来……我哥哥是不敢当的!” 蓝绣笑吟吟地向欧阳亦天道了个万福。

欧阳亦天既惊讶又佩服:“这幅画是蓝卓……画的?”

两位老先生都放下笔,看着欧阳亦天,满脸笑容地道:“这幅《渔村小雪》的确是我们老板的画作,公子评得精到,老朽佩服!想来公子也是爱画之人,可否赠画一幅给我们珍藏?”

欧阳亦天顿时脸红了,忙道:“老先生请原谅!我只懂欣赏,并不擅画!”

一个老先生笑道:“年轻人能有公子这般见识已经算是难得的了!那些手法我家孽子只怕一个也说不上来呢!”他对欧阳亦天的赞赏并未因他不会作画而减少。

蓝绣笑道:“欧阳大哥是我哥哥的好友,田伯,方伯别见外!以后你们可以多亲近亲近!”她话音刚落,一个伙计走了进来,道:“小姐,老板请你和欧阳公子去一下!”

“好!”蓝绣点点头,欧阳亦天忙向田伯和方伯道了别,跟着伙计去找蓝卓。

刚走到天井旁边,蓝绣突然顿下脚步,对伙计说:“你先去吧!我和欧阳大哥随后就来!”

“是,小姐!”伙计恭恭敬敬地去了,没多问一句。

欧阳亦天悄悄打量蓝绣,她把伙计打发走了,多半是要做什么算得上是机密的事吧!果然见蓝绣往内院隐密的一角去走去,欧阳亦天有些踯躅,不过刚才她没叫他随伙计一起离开,多半这件事可以让他知道吧!这么一想,欧阳亦天安心了,自如地跟着蓝绣走到内院一角。

“其实我很感谢你,欧阳大哥……”

蓝绣停下脚步,想了一会儿,突然转身又向欧阳亦天行了个万福。欧阳亦天惊讶地瞪大眼睛,茫然不解她的感谢从何而来。这是蓝绣今天第二次向欧阳亦天行礼了,但她第一次的礼明显带着玩笑的意味,这一次她的脸色则格外庄重。

“不敢当,我……” 欧阳亦天忙作揖回礼,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蓝绣幽幽地叹道:“欧阳大哥也听说了吧?我哥哥的官职被蔡相罢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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