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计在一旁垂着头,不敢作声,暗瞅那俊美男子在周老板身后站了半天,好看的眉目隐约带着一丝为难。不由地替他愤怒不平。
过了好半晌,周老板才转过身,一双似眯非眯的眼睛往门边一遛,才看向欧阳亦天和蓝卓,笑着歉然道:“哟!蓝老板来了,老夫竟未知觉,怠慢了。”那歉意九成是假。
蓝卓轻轻地“嗯”了一声,既不动怒,也不在意,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
欧阳亦天嫌蓝卓礼数不周,自己走上前去,说:“周老板客气。今天您要伙计来退定金,多半是听了传言,知道孜文堂未能交首印《蜀国公主词集》给赵老版和倪老板,对孜文堂失去了信任。其实……”
周老板温和地打断他的话:“公子误会了!请恕老夫老眼昏花,竟觉得公子眼生得很……”
“不才欧阳亦天。以后会和蓝公子一起经营孜文堂书斋,晚辈后生,请您多多照顾。”欧阳亦天面露悠然浅笑,雍容漂亮得令那伙计目不转睛,蓝卓也怔怔地像要溶入这笑容中,只有周老板视若无睹。
周老板言语客气,态度却相当傲慢,话还未讲完,就只侧头斜睨笼中的鸟儿去了,“好说,好说。”
欧阳亦天忍不住心里有气,说:“家父是正四品门下省中书舍人,一向喜欢结交朋友,周老板若不厌弃,将来您去汴京时,我一定向他老人家提及您对我的‘帮助’。”说到他爹的官阶官职时刻意顿了顿,声音淡然,但其中吐露的讯息却对周老板来说犹如石破天惊,他那张宽正的国字脸骇然了半刻,立刻堆满了笑,献媚似地道:“老夫不敢枉自高攀,若公子真有此意,向令尊大人引见老夫,感激不尽。”
“那定金……”欧阳亦天趁机打蛇顺棍上,貌似很为难地说。
周老板会意,忙道:“当然不退了!《蜀国公主词集》的事绝对是有什么误会,一点也不会影响孜文堂在老夫心目中的信誉。”
欧阳亦天满意地点点头,说:“那我就不打扰您了。”行礼后使了个眼色给蓝卓,两人一起往门边走去。欧阳亦天回到马车车厢里就嚷道:“这人真是辱没了满园好菊!”
蓝卓站在挡门边,淡淡地道:“何必生气?不值得!其实你也不必对他说起家世,一笔生意而已,做不成就算了。”
欧阳亦天并不反驳他的话,心里却另有想法,如果刚才那辆豪华马车是浅醉佳少或李公子的,那么再小的生意他也要做,绝不让阅文堂的奸计和恶行得逞。
蓝卓还是倚回他喜欢车前座,命车夫驾车回家。
阅文堂。
内院总书房。
岳佳泽顺眉低眼地向坐在宽长梨木靠椅上的李云浩汇报:“我已经去过周老板那里了。他答应找孜文堂退定,我们新印的书就拨给他一部分吧。”
李云浩举着折扇,遮住艳丽的薄唇,凤眼半弯,似笑非笑地道:“那其余的人呢?”
岳佳泽叹了口气:“多数人都不敢得罪蓝卓。他的官职虽然丢了,在京的人脉却还在,所以一有大臣的好奏折,或国家有新举措,军事有异变,孜文堂都是最先得知,这也其他书斋的时文一直不能与之相争的原因。”
“哦!是这样!李岳两家都不是官宦之家,但我还认识几个朝庭命官,比如说蔡太师……以后我们阅文堂不愁没时文印,倒是那个什么活字印刷,伙计得好好钻研才是。他们印的是什么东西?字都模糊不清,让人怎么看?”
李云浩的语气越说越严厉,并将一张阅文堂的时文撕得粉碎。
岳佳泽不语,三角眼里满是血丝,脸色灰败,被额上粘着一只栩栩如生的鹤形花钿,绿绮薄麟花长衫,白色水波纹长裤,和腰间金光闪闪的的半月形卷草狮子纹浮雕花饰物一衬,更是说不出得难看。
李云浩突然笑问:“佳泽啊,你喜欢在脸上粘花钿吗?听说花钿通常都是用粘合羽箭的胶水粘贴,那胶只须用口呵嘘就能溶解贴用,故得名为‘呵胶’,好用却伤皮肤啊!”
闻言,岳佳泽连忙把那张花钿扒了下来,紧紧地握在手里,额头上的一颗红色的小胞显山露水,原来他沾面饰是为了遮它。
李云浩顿时哈哈大笑,“这样吧!你用黑光纸作团靥妆饰面部。还有一种‘鱼媚子’,是用鱼腮中的小骨来做妆饰的,也不错。”游走于烟花丛中,来去自如的他对这些女子爱用的面饰了如指掌,愈说话里的笑意愈发明显,岳佳泽却不敢发火。
37.各有动作
嘲弄似地笑了半天,李云浩站起身,抖抖衣襟,对岳佳泽说:“今晚我要去万芳阁谈生意,不回家去了。若你舅娘打发人来找我,你知道该怎么说吧?”
岳佳泽在李云浩的得意洋洋,意气风发的笑声中点点头,说:“佳泽理会得!舅舅放心。”
两人却不知道李云浩的妻子陈紫恒正躲在门外偷听,听见李云浩要岳佳泽骗她,俏脸顿显忧郁惊痛,感觉门后脚步声渐近,她忙掩身于爬满绿色藤蔓的篱笆后面。
岳佳泽擦擦额上的汗,看着李云浩的蓝色背影长扬而去,又把扒下来的漂亮鹤形花钿粘回原位。
陈紫恒见李云浩走远,忍不住泪流满面,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好半天才伤心地抹泪回家。
李云浩不像岳佳泽,喜欢艳丽夸张的衣服器皿事物,他的马车简单而朴素,黑色的车厢窗帘,毫不起眼。内行人一看才懂,这马车的出色在马匹上。
那两匹骏马身轻腿长,毛色光亮,都是辽国购进的良驹。
李云浩上车,半倚在车厢内铺的虎皮毡上,轻摇折扇,神态慵懒,抿着无情的薄削唇。心想:妻子固然是我的一生挚爱,可是花儿更有别样红,世间女子千姿百态,我也不必老把视线停留在一处……
好马跑起来蹄声格外轻,车平稳如履平地,李云浩不禁犯困。还好不久就到万芳阁了,芹娃的一声娇嗔:“是李公子么?这么久才来看我……们……”让他回过了神,甫一下车,一个香馥馥,软绵绵的身体就靠入了怀中。
李云浩的凤目对上芹娃那双含情脉脉的黑眸,思绪未起一丝波纹,依旧平静,冷淡而不失温柔地推开了她。其实万芳阁的小丫鬟不用,也没资格接客,除非客人指名道姓地点她。
芹娃的眼里闪过一抹失望,垂着头,天生娇吟的好声音哑了半截,客气地说:“李公子,请!”
李云浩并非对她无情,只是看过万芳阁挂牌的姐儿无数,不想再让这酒舞笙歌,一时迷离多误一个良人。
周嬷嬷热情地迎了出来,染得指甲艳红的手作兰花,放在胭脂色的唇边,笑得花枝乱颤,头上的金簪珠坠叮咚直响:“听说李公子来了,我可是把几桌子客人都丢下了出来迎接啊!”
李云浩知道周嬷嬷这话绝不是虚言讨好,边走边笑道:“周嬷嬷如此里外奔忙,辛苦了!对了,我请的客人都到了没有?”
周嬷嬷扭着腰,跟在他身后,说:“李公子请客,谁会不给面子?都到齐了!”
万芳阁里的姐儿们一见李云浩,具都晗首浅笑,眼波盈盈,顾不得招呼其他客人,却又不敢朝他走过去。愕然的李云浩抬眼一看东楼就明白了,一个穿着白裳白裙的女子正坐在楼正中的小几旁悠然饮茶,正是万芳阁的女老板林依瞳。
她在场时,万芳阁没有一个莺燕敢依自己的性子待客,厚此薄彼,都得一视同仁。
李云浩朝着林依瞳露齿而笑,林依瞳仅点头示意她看到了,一点奉承的姿态都没有。
李云浩轻轻叹息,林依瞳的素面朝天和白色衣衫在这浮花流云,漆鲜帘艳,精雕细琢的华室内显得特立独行,别具一格,只可惜这个艳冠群芳的女人从不陪客应酬。
周嬷嬷才是万芳阁里外打点,左右逢圆的人,她忙道:“夕月,懿懿,心涵,快来招呼李公子!我再去叫芷衣,艾蓉,夏颖来”
李云浩忙道:“不用了,我今天有正事要谈,只需心涵陪酒和西岭雪弹琴就可以了!”
“是!”周嬷嬷满面春风地说,着人给李云浩带路。
李云浩又转头看了林依瞳一眼,她低垂着眼睑,拿起一只白胎红纹的小茶盅,放到鼻子下面闻香,肤色竟像那瓷器一样白皙。
此时心涵正好迎了上来,挽住李云浩的胳膊,柔声叫道:“李公子……”声音甜得像蜜糖,李云浩拍了拍她肤若凝脂的手背,不再在意林依瞳的冷淡,和心涵齐步上楼,去他包下的雅间。
穿过放在雅间门边阻隔里外视线的叠绘山水小屏风,李云浩看着满室和乐融融正在饮酒的书商点点头,李老板,倪老板和魏伯等人均在座。
李云浩微笑启口:“各位老板,阅文堂又有新书首印,如果你们答应不再向孜文堂定书,我可以再降一成价。”闻言,众老板立刻都围了上去……
欧阳亦天坐马车回蓝府,蓝卓中途说有事要去孜文堂,先下车了。他走进小厅时看到蓝绣又在往食盒放菜肴,苦笑道:“怎么?绣绣,还没死心?又要去找丧魂?”
蓝绣点点头,白玉般的小脸在斜透过窗户的阳光的照耀下,闪动着淡淡的金色光辉,显得端正又自信。纤手像两只蝴碟,灵活如舞,在食盒里摆上餐碟杯筷。
欧阳亦天看着她忙碌,苦涩的心情竟平和了许多,笑容也变得和熙了,说:“那你等我一会,我陪你去。
蓝绣对他的体贴十分感动,却缓缓地摇头,“欧阳大哥!我想一个人去。”颊边几根柔金色的碎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飘舞,语音娇柔,显露女子的温婉。
欧阳亦天惊讶地道:“那个大牢阴森得紧,你不怕么?”
蓝绣嫣然一笑:“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很怕,这次去却是第三次了,以后我还要去第四,五,六,七……一直到丧魂告诉我凶手是谁为止!所以那点胆怯我会克服的。”豪气尽现,真的是一位巾帼英雄。
欧阳亦天心怀钦佩欣赏地看着她,小小女子,却有大丈夫一样的坚强,胆识,气度及胸襟,若是落地为男儿,必会成为国之栋梁。而且蓝绣的性格也比其兄坚忍谨慎,蔡京未必会忌她防她!官职一定很稳固。
蓝绣拎起食盒,说:“欧阳大哥,我去了。”
“好!希望你能早日得知真相。其实丧魂把凶手说出来,于他是有好处的,毕竟这几件事丧魂都不是主谋,更何况有人这样残害他。他就不想将凶手绳之以法吗?绣绣你不必与丧魂硬碰,和他分析一下利害吧!就只怕他此刻听不进去……”欧阳亦天想了想,道。
“欧阳大哥说的是!我懂了。” 蓝绣向他挥挥手,扶着车夫的小臂,柳腰微摆,罗裙随风一抚,优雅地上了车。
欧阳亦天看到蓝绣动人的身姿,又想起蓝卓也曾伸手搀他,有点不悦。要像蓝绣这样孱孱弱弱,如细柳扶风地上车才美呢,他一个大男人也依样葫芦,东施效颦,不恶心死人才怪!
却不知道在蓝卓心目中,他也是孱柔,需要怜惜的。
38.丧魂
蓝绣知道她将要进行的事不易,丧魂遭逢的打击太大,竟像是变了个人。
记得前年冬天,丧魂第一次带着手下来收保护费,她正好在店里。
郑州一向书生众多,民风颇为颀雅。虽不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蓝绣从小到大没见过多少不平事。
那天,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突然闯进孜文堂,伙计们受蓝卓之教,不敢以貌取人,虽见来者贫寒,却不失恭敬。
小冬上前招呼道:“请问您需要什么书画?我可以帮您找。”
一个裹着破皮毡的少年擤着冻出来的鼻涕,说:“我们不要书画。”
如果是别的店铺,伙计一听这话,说不定马上就会把他们扫地出门,最少也会板起脸,冷眉冷对。小冬年纪虽小,在孜文堂却摸爬打滚好几年了,经历老道,他一丝不悦也没有,仍恭恭敬敬地说:“那您请随我来,我们有免费供客人阅读的书籍,还有茶水招待。”
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互看了一眼,其中身材最高的那个走上前一步,说:“我们是来收保护费的!”
“什么保护费?” 小冬奇道。苛捐杂税,人工费车马费他就知道,保护费他却没听说过。所有的伙计都面面相觑,茫然不解。
蓝绣放下手里的书册,走到门边,沉吟不语。她可不像小冬那样单纯无知。
“我们收了钱,就保证不会有人来你们书斋闹事!这就是保护费。”那个少年的衣衫敞旧破烂,一双眼睛却如刀锋般锐利,身材挺直如松,过于瘦削了些,整个人看起来却极有气势。
小冬惊讶地张大眼睛:“可是一直都没有人敢来孜文堂闹事啊,我们家的公子是朝庭命官,没人敢惹,不用你们保护……”
闻言,那少年的目光似乎凝重了几分,另外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都凑到他身边,偶偶耳语起来。蓝绣听到其中一个说:“啊!这是官宦之家开的书斋!老大,怎么办?要撤吗?他们不好惹!”
那少年却冷冷地道:“越是官家越是要拿他们开刀!这里只怕都是民脂民膏堆叠起来的!”
蓝绣大怒,打断他的话:“我哥哥为官清廉,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若是你们缺钱花,城东正好有人雇泥瓦匠!想在我们这里不劳而获,那不可能!”
一番义正凛然的话让为首的少年一怔,他仔细地打量这个衣着打扮,举止神态都显得很高贵的美貌少妇。
其实那天蓝绣穿的是无花白色对襟褂子,浅红色棉夹袄,鹅黄色的三蝶长裙,梳着简单的挽云髻,未抹粉妆,相当素净,可看在这些从穷困地方逃难来的少年眼里,她的秀美华丽犹如天仙下凡。
那少年猛地握起拳手,狠狠一击,在门上砸出了一个深坑。那坑离蓝绣脸庞不到一寸,少年怒道:“你别想唬我!?什么为官清廉,你骗三岁小儿去吧!我这辈子都没见过好官!”
伙计们都吓得惊叫起来,蓝绣却毫无惧色,从他身边绕开,大声道:“报官!报官!小冬,快去报官!你们简直是目无法纪!”
“是!”小冬应了一声,另外几个少年反应疾速,立刻站成一排,挡住门口,机灵的小冬却转身从后门跑了。
为首的少年一惊,想追上去,蓝绣忙张开双手,拦住他。
那少年作势要推开她,蓝绣依然不肯退让,几个伙计怕她吃亏,都围了过来。那少年的手即将触到蓝绣肩头的时候,却缩了回去。看来因为蓝绣毕竟是个女人,他下不了手。
另外几个少年也忙拉住他,低声说:“走吧!丧魂!官差快来了,我们捞不到什么好的!”几个人齐心协力,把那个丧魂拉走了。他快走进另一条巷子的时候,突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深邃沉静。
丧魂……这个特别的名字让蓝绣一下子就记住了,而且印象非常深。
而且没过几天,这个名字在郑州传扬开来,很多胆小怕事商户都宁可和气生财,顺从地交了保护费,丧魂也因此成为地方一霸。听说丧魂为杀鸡教猴,也曾辣手对待某些店铺的老板,他们却很少再去孜文堂闹事,偶尔来也没讨到好处就走了。
此刻,蓝绣在牢房里看着这个横行一时的人,皱紧双眉。丧魂的锐利,倨傲的气势俱都烟消云散,本来她还想:等丧魂度过这段年少气盛,擅自妄为的年纪,也许会翻然省悟,痛改前非呢。现在的他却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