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欧阳亦天何时认识这个人的蓝卓心里很不是滋味,声音又寒了几分,说:“原来是李公子!蓝卓倒要请教!你从何处得来的《蜀国公主词集》手稿?”
李云浩浅浅一笑,周围凝重的气氛缓和了不少,“家父不是七品以上高官,在下没机会在国子监里深造,却在四大书院之一的嵩阳书院读过几年书,《蜀国公主词集》是书院里的一位老先生送我的!我派人去请示太师蔡大人,他说圣上听说民间书斋要印制《蜀国公主词集》,马上欣然应允了!”
嵩阳书院蓝卓和欧阳亦天都耳熟能详,它与应天书院、岳麓书院、白鹿洞书院书院齐为四大书院,久负盛名。
嵩阳书院历来是文人雅士云集的地方,因其特殊的文化背景,吸引了大批知名学者,形成了独具魅力的嵩山文人圈。名士程颐、程颢在嵩阳书院设坛讲学,开展儒学研究,传播理学精要;还有范仲淹、欧阳修、梅尧臣等都曾在此留下笔墨,其中范仲淹的名句“不来峻极游,何能小天下”,既赞美了中岳嵩山的伟岸,又抒发了治国安邦的雄心。史学家司马光的巨著《资治通鉴》第九至十二卷,就是在嵩阳书院及相邻的崇福宫里编纂而成的。
闻言,欧阳亦天脸色苍白,李云浩把《蜀国公主词集》的来历推得干干净净,竟像是与孜文堂一点关联都没有!阅文堂也请示过朝庭,而且请示的人是蓝卓的死对头蔡京,还有徽宗!
蓝卓面无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欧阳亦天不由地担心他。他们这次是彻彻底底地满盘皆输!高傲的蓝卓受得了吗?
欧阳亦天性格比他圆滑得多,也觉得很难接受这个现实。
蓝卓突然直视李云浩,眼神利得好像要在他身上戳出一个透明窟窿来:“那么请问你,送你《蜀国公主词集》的那位老先生是谁?”蓝卓还没有死心,他想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
“秦晨!你一问尊师便知。” 李云浩答得极有把握。
“好!”蓝卓拉着欧阳亦天转身就走,后面响起一阵惊骇的低呼,又有人开始揣测他们之间的关系,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只有李云浩和岳佳泽两人不动声色,只暗中打了几个眼色。
一向坐马车都喜欢坐在车夫身边的蓝卓,心神不属地和欧阳亦天进入车厢里。
欧阳亦天想劝解蓝卓几句,却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们这次摔得太惨,被人摆了一道又一道,毫无还击之力,欧阳亦天也很焦燥。他前二十年的生活都太过风平浪静了,爹的唠叨,娘的管束,主簿的激愤,先生的自说自话和他最近的遭遇相比都是小儿科!不过,他是不会服输的!他要想点应对的方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势反攻!
手突然摸到了一本册子,低头一看,原来是蓝卓丢在车厢里的《蜀国公主词集》。欧阳亦天想验证一下昨天挑灯默写,有无错漏……
他带着一抹嘲讽的浅笑,翻开那本和浅醉佳少同样俗艳的书,看完第一页,还比较满意,一个错误都没有。翻开第二页,欧阳亦天的脸色就变了。
“怎么了?”一直缠绵悱恻地盯着他的蓝卓心知不对,问道。
欧阳亦天垂着眼睑,颤声道:“不知道是我太自负,疏忽写错了,还是阅文堂的《蜀国公主词集》真的不是盗用我们的版本,两本竟然不太一样!”这件事对自己的记忆力十分自信的欧阳亦天打击不小!
蓝卓从他手里接过书,只看了一眼,便惊讶地道:“真的不同!”表情之认真绝不是装出来的。“我虽然不能像你那样,记得一点差错都没有,可这阕词,我的确是第一次看到!”
欧阳亦天稍微松了口气。心情却又有点激荡:好不容易确定不断使出各种手段对付孜文堂就是阅文堂,不再是敌在暗我在明的局面!这么一来,事情又如云山峰顶,缥缈起来。
蓝卓突然抓住冥思苦想的欧阳亦天,抚摸他的脸庞,轻轻压倒他。
欧阳亦天吓了一跳,心想:他不又是又要“那个”吧?车夫就在外面啊,他可没把握压抑住呻吟,一声不出。
正要反抗,蓝卓却搂住欧阳亦天,闭上了眼睛。
蓝卓是累了吧……昨天忙着赶印《蜀国公主词集》到深夜,却是徒劳无功。
蓝卓眉心的蹙痕好深,欧阳亦天几乎想伸手帮他抚平,他的睡颜很稚气,完全没有平时那种高傲又稳重,俊美得嚣张的感觉。欧阳亦天觉得他的气息很微弱,以前都是温热炙烫地萦绕在他身边,现在却是轻轻地喷到脸上,反而觉得更痒,更难耐。
车厢轻轻地晃动,令欧阳亦天也昏昏欲睡,其实他昨夜也没休息好,手指仍在隐隐作痛。靠在蓝卓怀里,他总是很安心,很容易放下全身戒备。
如果不是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欧阳亦天真的好想静下心来,想想自己的心情。他不是最讨厌男人对他做出亲密举动吗?但他却不讨厌现在这个近在咫尺,紧紧拥着他的男人……
回到蓝府,欧阳亦天要门口的小冯和车夫把蓝卓扶回房间,再去请蓝绣照顾他。
欧阳亦天自己转身往孜文堂方向走去,想看看仓库的修茸进行得怎么样了。阅文堂抢印《蜀国公主词集》首版,对付孜文堂不就是为了抢生意赚钱吗?利字旁边一把刀,但要抢也要凭真本事!
孜文堂的刻本之精美,郑州的民间书斋无人能及,那才是印书的根本!阅文堂使用易蛀的白麻纸,以低价争夺主顾,分明都是奸商的作为,欧阳亦天不管最近暗中给孜文堂下绊子是不是阅文堂,他首先要先对付就是它!
同样的价格,傻子都会选印的好的买,不能用白麻纸,他就找去别的纸。
他还打算写一封家书回去,欧阳府门下的清客相公不少,其中不泛武功高强者,先请几个过来当护院!这种高人一般都傲气得紧,给多少钱也不见得愿意做这种事,觉得降低了身份。但他们都很喜欢欧阳亦天,会卖他个面子!
欧阳亦天走到孜文堂的仓库旁一看,心里颇感喜慰,蓝卓请的匠人没有怠工,仓库的地基已经打好了,他们正在砌砖。
欧阳亦天转身去总书房,心想:孜文堂的时文一直好评如潮,如果可以!每天都要坚持印出一张!一个月后结集成册发售。
孜文堂的仿画生意也是蒸蒸日上,供不应求。田伯和方伯年纪都大了,不能太过辛劳,他也要帮忙,并着手培养新画师。
35.巧舌如簧
迎面走来一个须眉均白的老者,正是方伯。欧阳亦天忙行礼问好。他看到欧阳亦天,满脸赞许,但很快就转为忧色:“老板呢?”
欧阳亦天恭敬地答:“在家。”
“哦。”方伯点点头,欲言又止,皱纹密布额头又添新痕。
欧阳亦天担心是不是自己的相貌身材都太显秀气,所以老人家不信任他,有事也不肯讲,“方伯,我虽出生于官宦家族,为人却不娇贵,孜文堂近来如逢多事之秋。蓝卓能干稳重,非我能比,但他背负的担子太重了。如果可以,我想帮他承担一些,请您相信我!”
方伯点点头,说:“欧阳公子过谦了!你的能力未必不及我们老板,那天仓库起火,要不是你安排得当,叫人挖隔火沟,整间孜文堂都有可能毁于一旦。我和老田事后提起,都说真是看不出来,和气如欧阳公子,竟有大将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的风范!”
被长辈当面夸奖,欧阳亦天觉得很不好意思,羞涩得低嚅:“没……没有啦……”
方伯叹道:“其实是又有不好的消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并不是不信任公子。”
“孜文堂又出事了?”欧阳亦天大惊,无语问苍天的感觉油然而生。
“孜文堂没能交首版《蜀国公主词集》给赵老版和倪老板的事被人传扬出去了,一些书商派人来要求退定金,还有老主顾来询问此事是否属实。”
方伯边说边不停叹气,“我不知道要怎么答复他们。”
这件事传扬出去是必然的,别的书斋又怎么可能不逮着这个好机会,贬低孜文堂?尤其是阅文堂!
欧阳亦天陷入沉思,这真是个两难的局面!说事情属实,会对孜文堂极为不利。说事情不属实,那岂不是公然撒谎?而且纸也包不住火,将来孜文堂还是难逃悠悠之口。又多了一条欺骗书商的罪名。
欧阳亦天默然半晌,突然毫不犹豫地说:“承认事情属实!同时和书商说,孜文堂是负责任的书斋!孜文堂是没能交首版的《蜀国公主词集》给赵老版和倪老板,但孜文堂赔付了双倍的书款----四十两黄金给他们!书商进书,一买一卖,未必能赚到那么多钱!以后不论是哪位,只要发现孜文堂违约,都可以得到双倍赔款!没有半点损失,反而能多获利。”
方伯的眉毛倏然舒展,捋须微笑:“对!大家听说不会有损失,应该就不会要退定金了!我这就去说。”激动之下,他老人家准备拔腿就跑。欧阳亦天忙拦住方伯,笑道:“您老慢慢走,我也一起去。”
“好!”方伯连连点头。
孜文堂内堂小厅里坐了七八个书商,小全恭敬地一一奉茶,欧阳亦天不认识他们,只好垂手站在一旁,等方伯来说明孜文堂违约会双倍赔款。
欧阳亦天看出他们闻言并没有很放心,但总算不再坚持要退定,除了一个十五六岁的青衣伙计,别人都告辞去了。
方伯和颜悦色地对那伙计说:“请你回去转告周老板……”
那伙计打断方伯的话:“我们老板是叫我来退定的!别的事我不懂,也不能作主。我只管拿银子回去。这话您老还是下次行会时亲自对我们老板说吧!”他边说边摊开粗糙的手,把方伯噎得无言可答。
欧阳亦天走过去,笑道:“那么,你带我去见你们老板,我亲自去说!” 方伯惊讶地手一抖,那个周老板出了名的难缠,但欧阳亦天的话都说出口了,他也不好阻拦。
那伙计早就看到这个俊美的男子了,还悄悄地瞄了一眼又一眼,他万万没想到欧阳亦天会和他说话。
欧阳亦天衣服上无意中染上的庭院淡淡的奇花香味一阵阵传入鼻中,熏得他身心欲醉;那张“艳光四射”的灿烂笑脸看得他头晕目眩,一句话都答不来出来,只能红着脸点头。
他们刚要出门,蓝卓就推门进来了。
蓝卓满脸不悦左右打量欧阳亦天和那伙计,声音冷若冰霜:“你们去哪?”
那伙计立刻倨促不安起来,好像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欧阳亦天忙把蓝卓拉到一边,低声道:“他们老板听说孜文堂没能首印《蜀国公主词集》,想退定金,我想去解释一下。”
“那我也一起去!” 蓝卓脸色顿和。
“好吧!”欧阳亦天同意,毕竟蓝卓才是孜文堂的老板。
“少爷!少爷!”
“什么事?”不用回头,蓝卓就觉得小冯又带不好的消息来了。现在欧阳亦天也到了听到小冯大声疾呼,就会悚然而惊,寒毛直竖的地步。
小冯喘着气道:“听说蔡太师要颁布一个改制,朝庭财政紧张,国库年年赤字,军费无以为继。边疆守将是国之守护墙,百姓安居乐业之保障,要让士兵吃饱穿暖,才能专心打仗。以后要改千贯一两为八百五十贯一两。”
蓝卓愤然拍案,脸色不愉,这不是变相的通货膨胀吗?蔡京这么做到底是像他说的为国为民,还是想摊薄百姓,肥了自己呢?
欧阳亦天则想到这件事无意于给刚蒙受各种损失的孜文堂又雪上加霜。
方伯什么都没说,长叹了口气。
那伙计不明白蔡京这个改制会给他带来什么影响,瞪着眼睛。
但这件事让欧阳亦天的脸色一下子就苍白了许多,就肯定是坏事,是不对的。
“走吧!先去解决孜文堂的事!” 欧阳亦天拍拍蓝卓的肩膀,蓝卓顺势按住他的手,然后握紧。
那伙计骇然瞪着交握的那双手,欧阳亦天的手指皓白如雪,纤细漂亮;相较之下,蓝卓的手则显得皮肤略黑,修长有力,指骨突出;竟然异常相衬。
他顺着手指向上,仔细地看蓝卓的身材容貌,其实蓝卓也长得很不错,但和那个俊美男子完全是两个类型,蓝卓身材更伟岸,五官也比较有男子气概,气势更是强得可怕。
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容貌相当,气氛也无以伦比的容洽……
方伯带着宽慰的笑,看着这两个他最喜欢的小辈,非常乐见其友好,却不知道蓝卓心里却是怀着另一种想法和愿望……
他对欧阳亦天是……强得令自己都害怕的欲念和独占心……
36.抢生意
周老板的伙计是步行来孜文堂的,蓝卓把自己习惯占据的车夫旁边那个座位让给了他,和欧阳亦天坐在车厢里。
马车不急不徐地朝前行。欧阳亦天似乎在深思熟虑某件事,其实是一如既往地逃逼蓝卓的灼灼凝视。刚才蓝卓看到他打算和那伙计一起离开,不知前因后果就那么生气,何必呢?不过是去办点事而已。
两个人都一语不发,车厢里的气氛越来越沉重,欧阳亦天掀开帘子看外面缓解情绪。他们的车正好驶进了一条巷子里,满目红色的砖墙和木造的精致楼宇,并无美景可赏。只听得马蹄声“得得”,声音似乎嘲杂了不少,一辆玄色挡门的漂亮描金马车从欧阳亦天眼前疾驰而过。
片刻后,他们的马车也停下了,伙计说这里是周老板书铺的后堂。蓝卓先行下车,扶着车门向欧阳亦天伸出另一只手。
这是干什么?
欧阳亦天倒是看过蓝卓这样扶蓝绣下车,可他又不是娇娇弱弱的女子!白了蓝卓一眼,自己轻松地下了车。原来他们的目的地就在巷子最深处,欧阳亦天左右一看,这里似乎没有第二家门户,那么坐刚才那辆华丽马车的人也是周老板的访客了。
欧阳亦天格外留心这件事,反而没察觉身畔蓝卓阴沉不悦的脸色。
伙计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就出来说周老板请他们进去,欧阳亦天觉得他的表情似乎突然比初见时平板了许多。蓝卓当然不喜欢欧阳亦天打量别人,握住他的手腕,潜运内力。
欧阳亦天差点惊跳起来,蓝卓的手心烫得异样,像有一点小火星落在他腕上。还好那种感觉并不持久,一闪而逝,欧阳亦天还误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其实是蓝卓输了少许内力给欧阳亦天,与他的身体有益无害,但过渡真气时感觉并不舒服。小惩大戒!不许他盯着别人看。
可惜欧阳亦天并不明白他的苦心。
蓝卓牵起欧阳亦天的手。进门便听到了几声清脆的鸟鸣,只见墙边种着影影落落的笑靥金菊,花苞鲜艳,姿态明丽,娇柔妩媚。菊又有“晚艳”、“冷香”之雅称,历来被视为孤标亮节、高雅做霜的象征,代表着名士的斯文与友情。
欧阳亦天以此度量周老板,想他或许不是俗人。
菊旁伫立着一座五梅尖檐的小亭,一个大约四十余岁,头系儒生巾,身穿玉色宽袍广袖燕居服,棕色古钱纹长裤,足蹬黑色长靴的男子背对他们,正逗弄一只关在笼子里的五彩斑澜的小鸟儿。
欧阳亦天特意看了一眼他腰间的束带,知道刚才确实有客人来。
郑州百姓比汴京百姓穿着朴素,一般居家时都不束带,待客才束带。
中年男子似乎一点没有察觉背后有人走近,只全神贯注地欣赏鸟儿,时不时地吹几声口哨,与鸟鸣合呖。
欧阳亦天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好像说什么都会打扰别人的雅兴。
蓝卓拢着袖子,沉吟不语,他曾和周老板打过交道,知道这人的秉性。他若求你什么,你最要赶快满口答应,还要待他热情如火,不然必遭记恨;你要反过来求他,若不低声下气,句句吹捧,就没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