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的意味十分明显。细细想来,自从结识这位二弟以来,他其实常常口蜜腹剑栽赃陷害,只是过往的自己都不曾向这个方向想
罢了......
他苦笑一声,振臂一纵,奋力越过了水潭,冲进水帘之后的山洞中。
檀玄望见他无恙,哼了一声,也跟着跃出,飘身穿过水帘,到了山洞中。他本就一身水湿,现在脸上又疏疏落落挂了一脸的水
珠。可抬眼瞧去,谢啸峰只穿着长裤,仍是干爽如旧,光裸的上身更是连个水点都没有,带伤之身轻功依旧登峰造极。他又羡
又妒,抽出软剑抵在谢啸峰的后心处,道:「在前面带路,哼,劝你最好不要玩花样!」
谢啸峰依言前行,山洞深幽,到处都是黑黝黝的。檀玄望一边走一边加意提防。绕过几个岔道,忽然眼前豁然开朗。四周石壁
宽敞高阔,间或有几根石柱,正中还有一个天然石龛,里面有一尊栩栩如生的白色佛像,足有丈许高。石龛顶上更是隐隐约约
透出些许月光,顿时洞窟内显得亮堂许多。檀玄望目光逡巡,忽然瞧见四壁打磨得异常光滑,影影绰绰刻着些人物图画。他心
口一热,忽然想到,说书先生经常提到,许多汉人的名宿高手喜欢在自己隐居的山洞石窟的墙壁上留下自己一身绝学的图
谱......难不成......
他越想越觉得像,心中激动不已,情不自禁凑到墙壁跟前去看--
「啊?」这一看可是大失所望,这些壁画镌刻的笔触简洁朴实,还在其上以炭笔描摹,寥寥数笔就把人像勾勒得栩栩如生,可
无论怎么看,那些图都只画了一张脸,跟武学秘籍扯不上任何关系......
--那是一个女子的脸。
也许这女子的眉目五官称不上绝色,因为她的眉太浓,唇太厚,脸型太过刚硬,与其说她是让人辗转思之的倾国佳丽,不如说
英气勃勃的她更似一个不让须眉的女中巾帼。
可到底是怎样的似海深情,才能让某个人在夜深入静的洞窟中,静静地、一笔一划地镌刻描摹出她的容颜?
呸呸呸!真是笑话,他居然有闲心揣测这些无聊的东西......
这时,站在一边的谢啸峰也走上前去,怔立半晌,缓缓伸手,顺着那炭画的笔触一笔一划抚下来,低声道:「原来......」神
情竟颇有几分黯然。
檀玄望忍不住道:「看你这副惊讶的样子,难道这些画儿你也是第一次瞧见?哼,我看画得也不怎么样!这个女人更是丑极了
!」一闪近身,冷冰冰的剑尖又抵住了他的后心。
谢啸峰扭头平静地睇视着他,苦笑道:「我确实是第一次瞧见。」
「哼!不过是个男人婆罢了,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檀玄望冷叱,剑尖徐压,锋利的剑尖无情地刺进他后心的肌肤,渗出鲜
红的血珠。
谢啸峰却仿佛不知疼痛般转过身,任由剑尖贴着自己光裸的上身划出长长的血痕。檀玄望手微颤,犹豫了一下,仍是将剑尖移
动,贴在他的胸口。
幽微的月光下,谢啸峰的左胸上有一道愈合不久的疤痕,在常人心脏的位置--
那是曾被他从背后一剑穿心的证据......
若不是谢啸峰福大命大,心脏异位,只怕早就......
檀玄望心底涌上一丝微乎其微的惭意,随即又被怒火压过,心中再度泛起重重杀机。
「自己把裤子脱下来!」他叱道,末了又补充,「不准乱想!」
谢啸峰哭笑不得,手停在裤腰上,忽地正色道:「二弟,你既然是金国的世子,为何会来咱们山寨?我劝你不管有什么图谋都
早早收手,这次武林大会上高手如云,你如此作为只能是自掘坟墓......我不怨你要杀我,只是,身为你的结义兄长,我不能
眼睁睁看你误入歧途却不加规劝......」
檀玄望暴跳如雷:「呸呸呸!你既然知道区区的身份,就不要白费唇舌了!金宋对峙,势不两立。你们汉人懦弱没用,皇帝更
是胆小如鼠,还不如早早归入我大金版图!这个不识时务的武林大会,更是没有进行的必要!」
「二弟......」
「呸呸呸!谁是你二弟!区区乃是大金世子,贵冑王孙,所谓的金兰结义只是为了骗你而已,谁会当真!」
「二弟,即便是大金百姓,一定也希望过上和平安定的日子,谁希望妄动干戈,战火绵延?完颜亮的勃勃野心、穷兵黩武,将
会酿成一场举世浩劫啊!」
「不要跟区区说这些华而不实的大道理!成为王败为寇,男儿在世不树立赫赫英名、不追逐王图霸业,活着还有什么趣味?你
枉有一身功夫,脑子里却全是些不合时宜的谬论!」
谢啸峰长叹一声,知道他不可理喻,沉痛地道:「二弟,你中了邪,被功名利禄迷花了眼,你已经到了万丈悬崖的边缘,再继
续这么错下去的话,你一定会后悔的!我无法劝你悬崖勒马,却也绝不能让你错下去!」
檀玄望狂笑道:「嘿嘿,嘿嘿,你不让区区错下去?唉,好大的口气!你现在身上中了白眉针,胸口抵着剑,区区倒要看你如
何个阻止法?」
手中软剑一挺,剑尖陷入谢啸峰的胸肌中。
谢啸峰蹙眉道:「你逼人太甚,撤剑!」
「你认为区区不敢杀你?」檀玄望冷笑,「区区已经杀了一次,不怕再来第二次!」
「我不怪你要杀我,那夜我确实......但此一事彼一事,我不能看你破坏武林大会......」
「呸呸呸!住口!你这是自寻死路!」檀玄望听他说起那一夜,顿时怒发欲狂,双目中利芒闪动,咬牙递剑。
第十二章 石窟迷情
剑光一闪,檀玄望眼前人影已杳。谢啸峰身法快如鬼魅,瞬息间疾退到洞窟石壁尽头,竟是避开了那势在必得的一剑!
檀玄望大吃一惊,冷哼一声,长剑一抖,如影随形追上再刺。
谢啸峰阖眼叹息,不闪不避,左手探出,一把握住疾如闪电迎面刺来的剑锋。这软剑削铁如泥,饶是他内力深厚,指腹仍是立
刻皮开肉绽,殷红的鲜血顺着雪亮的剑锋淌下,滴滴嗒嗒流了一地。
几乎与此同时,他凝气多时,内力所到之处,肩头上的毒针嗤嗤喷了出来,白眉针终于被逼出体外!
檀玄望这一惊非同小可,料不到这家伙竟能做到这个地步,咬牙拔剑。岂料那柄软剑就像黏在谢啸峰手中一样,陡然生出一股
浑厚绵密的大力,裹挟着剑锋无法抽回。显然,谢啸峰在得到完颜芷的临终传功之后,内力再度远远地凌驾于他之上了!
檀玄望气得咬牙切齿,仍是拚命用力抽动剑锋。正把全身力气都使上,忽然谢啸峰一松手,他浑身鼓荡充盈的真气顿时扑了空
,身子止不住后退的冲势,登地狂退数步,差点一屁股跌在地上。
谢啸峰见他满脸青肿,又是狼狈又是皱眉的拙样,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唉,认识二弟这么久,虽然一直认为他很具「笑果」
,却是没敢笑出来过。今天总算圆满了!
檀玄望怒发冲冠,不假思索再度扑上,剑气如狂飙卷起,凌厉无匹!
谢啸峰见他势头凶猛,不敢怠慢,右掌划个圆弧,以柔克刚,欲以掌力接下他锋锐无比的剑招。
锋刃破空之声尖锐剌耳,檀玄望含怒出手,剑虹夭矫如飞龙,实在已将他毕生所学融于剑招之中,声如鸣雷,罡气腾跃,就算
他堂兄雪衣侯在此,也不敢手无寸铁正面接下这一招!
--但是......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披着谢啸峰的外衫与人动手。
谢啸峰身材较他高大壮硕,又是因为寒食拜祭特地穿了长衫,披在檀玄望身上又长了一截。结果,在檀玄望举剑再度冲上的时
候......
在这千钧一发、万分紧张刺激的关头......
檀玄望一脚踩在了衣衫下摆上,而他脚上的白布袜子本就沾了青苔和水渍,滑不留丢......
「啪叽」一声巨响--
蓄势以待的谢啸峰,看着五体投地匍匐在自己脚下的檀世子瞠目结舌,半晌,脑后缓缓滴下一大颗冷汗。
「......谢啸峰、谢啸峰......」
良久,檀玄望挣扎着抬起头来,青肿的脸上缓缓挂下两行鼻血,眼眶里泪雾氤氲,颤巍巍地伸手指着他:「......啊啊啊啊啊
!区区恨死你了!」头一歪,昏了过去。
未染7搬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有人在吟咏温庭筠的《更漏子》,惆怅而又苍凉,随后响起的,似乎是淅淅沥沥的雨声。
清明时节雨纷纷。难道,下雨了?
极有韵律的雨声伴奏中,檀玄望睡得很不踏实。整张脸又红又肿,那怪异的蜂子带有剧毒,被螫中之处麻痒不曾稍减,疼痛倒
是越来越剧烈。尽管如此,疲累交加又中了毒,不知什么时候,他进入了梦境。
梦中,他仍然身在临安。头顶明月当空,身周花灯如炽,正是正月十七那一夜的上元灯会。他摇着折扇,笑得开怀又狡黠,谢
啸峰唯唯喏喏跟在他身后,一路投以仰慕的目光。
忽然,场景转换为偏僻巷道中,他大意失荆州,被刘小春那个扮猪吃老虎的白痴算计到,一篷白眉针钉进左臂,孤零零一个人
躺在地上等死。
那时的绝望、怨毒、不甘......种种负面情愫彷佛澎湃狂潮席卷了心田。没有经历过濒死处境的人,绝不会想到那是多么凄凉
,多么痛苦。
檀玄望手足冰凉,明知自己是在做梦,却没办法从梦中立刻醒过来。
接下来,已经身在客栈中。谢啸峰轻轻地把他放在床榻上,举动虽温柔,他却知道接下来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不要!滚开!区区宁可就这么死了!」梦中的他,似乎声嘶力竭地喊了起来,连泪水都在不知不觉间潸然而下。
明明他是为了结果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明明为了胜过堂兄他可以不惜一切,为了有朝一日扬眉吐气、俯瞰天下,无论是声名、
荣辱、体面、良心,他都可以抛弃掉的啊!可是,为什么--
梦里的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然而,他的哭泣没有传递到梦里的谢啸峰耳中。他迫近,俯下身来,「兹拉」一声撕裂了他的衣衫......
檀玄望猛然间从噩梦中挣脱,惊魂未定地大口喘着气。他还是睡在洞窟里,眼前那张无限接近的熟悉面孔,可不就是土包子谢
啸峰!
「你醒了?」
「唉?」大约是因为梦境和现实一瞬间混淆了,檀玄望十分茫然,双目略显涣散地瞧着他,一时间甚至不知何为幻何为真。
忽然,他意识到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近,身上也凉飕飕的,低头一看,脸黑了一半--
身上的外衫和裤子都被除下了,难怪......
「你、你想怎样?」一想到这家伙在心里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檀玄望就忍不住紧张起来。
谢啸峰定定地睇视他半晌,才老实地回答:「替你换衣服。」
檀玄望闻言,仔细打量,果然,这家伙手中拿着干爽的外衫中衣夹裤,而自己湿透的衣衫被丢在一边的地上。
「......」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最后檀玄望哼了一声别过头去。
谢啸峰道:「既然你醒了,自己换吧。」把衣衫丢给他。
檀玄望瞪他一眼,忽然心生一计,道:「你转过身去。」
谢啸峰果然不疑有他地转身。
檀玄望立刻出手去点他背心大穴。哼,无论吃了多少次亏你还是一样容易上当啊!
手伸到一半,手臂一麻,内腑中彷佛有数条冰凉细线顺着手内侧的手太阴肺经、下方的手少阴心经和手臂外侧的手太阳小肠经
一路扩散开来,钻心疼痛袭遍全身。他忍不住呻吟一声:「毒......」没错,蜂毒发作了!他痛得满头大汗,几乎晕去,那点
穴的一指自然也只能无力地垂下。
谢啸峰赶紧回头,恰好把他的图谋不轨收入眼底,嘴角抽搐不巳。该怎么说自己这个二弟好呢?真是死性不改哇......
二话不说,啪啪啪点了他的穴道,先把夹裤给他穿上。接下来,在檀玄望的瞠目结舌中,丁零匡当拖过一条铁链子,牢牢锁住
他的脚踝。
檀玄望怒道:「你干什么!」
谢啸峰低头替他穿外衫,装聋作哑。
檀玄望看着那条粗如儿臂的铁链,额上爆起青筋。别说他现在中毒受伤,就算完好无损也绝对挣脱不掉。只是--
「这山洞里为什么会有带脚缭的铁链?」而且链子的末端居然还是嵌在墙角的石壁里面的!
谢啸峰抿唇不言,抬起他的手臂替他套上衣袖。
檀玄望嘴里发苦:要是这个土包子真的翻脸,别说把自己交给山寨那些人,就是不通风报信,私自把自己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
山洞里,也够自己喝一壶的!
--难道,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算计,彻底激怒他了吗?而且,自己早该知道他心中对自己......现在连铁链子都祭出
来了,难不成......他想把自己锁在这暗无天日的洞窟里为所欲为?
该死的,那该怎么办!
谢啸峰见他那张脸孔肿得面目全非,居然也有办法阵青阵白变化无端,不由叹为观止。真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
他叹口气,为檀玄望理好衣襟:「......二弟,我不能放你出去破坏武林大会,且委屈你在这里待些日子。过一阵子我自然送
你走。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你听不进我的劝告,只能是泥足深陷自讨苦吃。可......就算你不念结义之情,我却不能眼睁睁
瞧着你越走越偏......」
说罢,他沉默良久,情不自禁伸手抚上檀玄望红肿的脸庞。
檀玄望忿忿地瞪着他,被蜂子螫成猪头的脸哪里还有往昔翩翩贵公子的风采。可谢啸峰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中了什么邪,居然仍
是对他迷恋不已,甚至,有凑近亲吻那绯色薄唇的冲动......
忽然瞧见檀玄望眼中的警惕和戒备,他轻叹一声,赶紧收回了手。怎能忘记?两人之所以撕破脸刀剑相向,就是因为那一夜他
情不自禁,越过了那条禁忌的界限......如果他只是专心疗伤没有色迷心窍的话,二弟他,还会不会绝情断义弒兄杀妹?还会
不会、在追求名利不择手段的邪路上越走越远?
--明知最后一点其实和自己那晚的举动并无直接联系,谢啸峰仍是竭力想在心底为二弟找个理由开脱。彷佛只有这样,才能让
自己阴暗的、有悖伦常的恋慕之心至少不会轰然崩溃......
从沉思中醒来,他注意到檀玄望直视过来的灼灼目光,苦笑一声道:「不用担心,这几天我会送饭给你。现在是三月,那人应
该不会来山洞。喔,对了,你中的蜂毒也不能这么拖下去,等等,我去给你找解药。」解开他的穴道,起身离开。
见他离开,一直沉默不语的檀玄望开始拖着脚上的铁链四处走动。
开什么玩笑!他来石屏山是为了破坏武林大会图谋大事,岂能乖乖地被锁在这个山洞里混吃等死?大丈夫生于世间,若不能轰
轰烈烈做一番大事业,有何意味?像土包子这等满脑子道学的蠢货,说什么干戈刀兵徒令世间生灵涂炭,真是妇人之仁!自己
虽是王府世子,却自小饱尝人世酸辛,与其庸庸禄禄被人藐视轻蔑,他宁可竭尽一身所能去拼一次!
--即便不能流芳千古,也当遗臭万年,方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一趟!
可惜,铁链子的长度只够他在洞窟的墙壁这头走到那头,檀玄望十分泄气,靠自己脱困不太可能了,还是要从土包子那里下工
夫。闷了半天不见谢啸峰回来,百无聊赖之际,他忍不住仔细去瞧壁上的炭笔画。
哼,丑女人,男人婆。
他看着那浓眉大眼的女子画像嗤之以鼻。忽然想起谢啸峰先前所说「现在是三月,那人应该不会来山洞」一语,恍然有所领悟
。这画显然不是谢啸峰画的,那就是「那人」所画啰?只是,「现在是三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这位痴情的画师连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