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向远飞互换了手机号,他让我有时间去他们学校逛逛,北京电影学院,里面的人都挺好玩。我点点头,觉得脑袋有些发疼。
痛仰唱到最后一首歌的时候,祁境和肖睿挤了过来,而向远飞和他的两个同学也匆匆告辞了。祁境让我们跟着他从人群里向外穿,别走散了。他解释说等下音乐会结束了,人一多,可能会很难找到回家的车。我就在这么猝不及防的状况下见到了向远飞一面,又离开了。
向远飞是我曾经喜欢过的一个男孩儿,真的很喜欢,但现在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他比我大两岁,是个复读生。他以很高的分数考入我就读的那所高中,一进学校觉得自己不想搞学习了,就开始学画画。他的绘画在我老家的艺术界都是出了名的有灵气。高考时他忽然又转了向,说自己不想画画了,来到北京考北影的文学系,结果失之交臂。我不知道他是因为太理想化还是太有冲劲,这样的折腾我是怎样也学不过来的。高考落榜之后他又重拾画笔,到中央美院进修了八个月的绘画,其间似乎发生了很大的变故,我也不太了解。只知道在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他又回到我们高中,开始补习文化,最后以全国第三的名次考进了北影这年最热门的戏剧影视美术设计,这个专业全国只招12个人,比导演系还要少。
我只知道他来了北京,一直惦念着,虽然不是太浓烈,却还总有些牵挂。本以为和他就这么失去了联系,但是太奇异的,居然在这样一个场合相见了。迷笛最后一天的最后一支乐队,不知道这算是偶然,还算是缘分。
出场的时候演出已经结束,工作人员在台上播发着寻人启示,诸如“XX同志,狼牙山五壮士在厕所旁边等你”之类,很有意思,很有创意。我想着回到家里,我在祁境家的生活也应该结束了,短短三天,也有了不少值得回忆的东西。坐在车上,我没说什么话,祁境拿出DV播放着我刚才头套塑料袋在场地上穿行的画面,和一边的肖睿饶有兴趣的评论着。祁境颁过我的头,指着镜头上正往头上戴塑料的我说,你的眼神其实挺毒的,如果哪个人被你咬上,可能会很恐怖。我轻笑着摇摇头,忽然之间丧失了说话的气力。
我心中的失落感是可以解释的。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与祁境还有摇滚、纹身、大麻之类的人和事在之前毫无交集。我相信在这之后,也许我不会再踏进祁境家一步。我喜欢平淡没有激情的生活,那样既轻松,又容易找到快乐。太激烈的生活不适合我,那只会让我觉得累,很累而已。回到祁境家,祁境把DV和DVD接上,开始放录象,边看边进行点评。小貂睡在床上吃着从迷笛上带回来的果子,很惬意的模样。她说林墨,你明天就别回学校了,我十一长假一过完就要回上海参加考试,你多陪我几天,免得我一回去就把你给忘了。祁境也说对,肖睿明天就要坐飞机回贵阳,你们都走了,家里就太冷清了。我不知道祁境到底是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只觉得他的话里似乎想透露什么,却只等着我自己来猜。
第二天,我还是回了学校一趟,去拿换洗的衣服。唐冬在十一哪儿也没去,天天窝在寝室里看电视。他拉着我陪了他半天,说他自己居然被香港台湾的那些八卦娱乐节目给迷住了,真是堕落。唐冬兴致勃勃的跟解说电视上正播放着的是罗志祥和欧弟主持的‘超人气大挑战’,他们两个特别扯特别贫。我看着看着觉着有些无聊而震惊了,不知道电视上两人说了什么,那个叫欧弟的男人竟嘻嘻笑着把罗志祥摁在地上强吻了起来。我看得浑身不自在,唐冬却跟没事儿似的聚精会神的看着,似乎已经很习惯他们这样的行为。我想着祁境这几天那些接近亲昵的动作,他的左耳上让他整个人都变得妩媚的银质耳环、以及他有意无意的话语,觉得自己在唐冬面前好象已经暴露出了什么,慌乱之下,连拖带跑的拿着东西冲出了寝室。
坐在车上,小貂发来一个短信,说他们现在蹭饭,有人请的,让我到和她第一次见面的那个车站等她。她和祁悠一起过来接的我,两个人面上都带着近似兴奋的笑。小貂裹着一件祁境的上衣晃晃悠悠的走着,她说今天请咱们吃饭的是个自称中南海保镖的男人,特别能吹。我好奇的问她和祁悠那个保镖到底说了什么,把他们乐成这样。小貂说你去了就知道了,他现在正讲在兴头上,没有一两个小时不会结束的。
我们一起进到北沙滩后街上一个餐厅的包厢内,祁境坐在那里,脸上挂着崇拜的笑容。桌子上摆着很多精致的饭菜,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已经喝得两颊酡红的男人,穿着军装,颧骨很高,很坚毅的一张面容。我们进去之后祁境给了一个眼色,让我们坐下不要说话。那个军装男人没有理会我们,只是一个劲很兴奋的讲着。他说他曾经做过江X民的勤务员,江X民的夫人却把他当小工使唤,某次他跟江夫人发生了冲突,江X民不仅没有责怪他,还拉着他谈了一个通宵的心,赞扬他是个本分的有骨气的军人。我在一边听得一愣一愣,祁境还是很景仰的看着这个男人,不时跟他敬酒。那个男人看着我,说你也喝啊,大家一起喝才高兴。我讷讷的说自己胃不好,拿着从学校带过来的矿泉水就跟他对碰了一下,祁境在一边嘀咕了一句‘真可爱’,弄得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军装男人的面前已经有了十来个啤酒瓶,半小时左右后,他说自己内急,先去上个厕所。我终于憋不住了,很大声的问了祁境一句:他说的都是真的么?祁境从桌子那边伸出手,仿佛疼爱孩子一般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小声点,被保镖听见了不一枪子崩了你!小貂和祁悠在一边默笑着不说话,我也乖乖闭上了嘴。军装男人回来之后,又大谈特谈他的从军经历。说党中央在95年时曾经在宁夏镇压回民,这件事情至今还是军事机密,媒体没有进行过任何报告。他拿出钱包,指着其中一张他和一个面貌清秀的女军人的合影,说这是他和他女朋友年轻的时候,他的女朋友就是在执行镇压回民的时候被俘虏牺牲的,当时他就在场,活生生的看着她被揭开天灵盖,浇上汽油,点了天灯。祁境的表情忽而变得同情了,问他现在有没有新的女朋友,军装男人很沉痛很严肃的说,没有,他的工作不允许他有。
我在一边听得觉得实在有些扯,但隐隐又觉得不能这么快就下结论,所以也只是聚精会神的听着。
谈话完毕,军装男人说自己第二天还要上班,我们三人就送他出去,帮他拦了一辆出租车。军装男人醉醺醺的,在路边的草丛里又撒了一泡尿,才一摇几晃的上了车。车开远了,祁境这才垮下笑容,语带讽刺的说:保不准他等下就下了车,求着司机免了他的车费,自己随便找个草地就这么睡下了呢——。我们四人在冰冷的空气里嬉笑着走回家,一路上,我心理回想的倒不是军装男人说的那些骇人听闻的话,而是祁境对于这整件事的反应。他那么理所当然的相信着,又那么理所当然的全部否决,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行事方式么?
12、
这天晚上,祁境和小貂一起窝到了祁悠的小隔间里对打大富翁4,祁境问我来不来,说三个人对打很有意思。小貂也在一边煽呼,问我玩过没,我摇了摇头。小貂想了一下,说还是算了吧,我们俩都是高手,你跟我们玩说不定会给气哭过来。
隔壁传来祁境和小貂的大呼小叫,我关紧了门,躺在床上,想着这几天的生活以及祁境变化无常的复杂性情,觉得喧嚣似乎已经散尽,自己的气力,也差不多已经用干。
我曾经是很热爱生活的,总觉得还有很多事情很多人物等着自己去发现,那种在平淡里偶尔一惊一喜的感觉非常好。但是,当生活变得波澜起伏,尤其是在你自己并不愿意身处洪流中心的时候,就会觉得有被强行拉入战场的恼怒。不甘不愿的接受着各种挑战和压力,到最后发现除了伤害到别人,自己却一无所获。
到北京来之前,已经有个男孩儿因为我而死了。也许最终的错误并不在我这里,但是心中却莫名的觉得痛。他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因为书念得不好,也无心继续,所以辍学了,在一个又一个不同的地方打着工,混迹在生活里。他认得了我,也说他爱上了我,可是我对他不理不睬。我和他并没有太多的共同语言,除却都是男人、都爱男人这一点,几乎没有任何共同之处。我们一追一逃,一攻一防,到最终都筋疲力尽。他染上了毒瘾,和一个贩毒的小贩同居,在他明白我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的时候,在大街上撞车身亡。
这些记忆已经很遥远,跟他认得了一年多,除了躲避就是斥责,我现在一直在想,自己这么做,是不是错了。有些时候跟他在一起还是很快乐的,尤其是在那些他穿着鲜红的围裙用破烂的自行车带着我在大街小巷中横冲直撞的日子,简直就像身在仙境中。他很粗俗,很喜欢骂人,也喜欢打架,更喜欢彻夜不归让许多许多人为他担心。我把他当作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孩子,即便他那时候就已经年满二十。他的生活激烈而晦涩,一步步沉沦却没法再往回路上走,我试着把他往回拉,却在尝试几次之后无疾而终。
喜欢上向远飞应该是在认得他之后吧,向远飞沉默而有热情,举止奇特却总有可以解释的理由,他的一切让我觉得可以理解,有章可循。
他的尸体在停尸房里放了十天,无人认领,我天天中午都会去看他。不论医院的人怎么阻止,我都喜欢拉开他脸上的那层白布,仔细观察。他脸的皮肤已经破烂不堪,但表情就像个睡着的孩子,总有从梦中醒来的那一天。我有时候也怀疑,他的生活是不是就是一场梦,而死亡,则让他永远沉溺在了梦境里。
他没有举办葬礼,他的父母以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而感到羞耻。我记得自己在知道迫使他吸毒的那个男人是谁之后,找了几个朋友,一起到了他住的地方。那天他不在,我让那几个朋友帮我把那个委琐的中年男人摁在地上,很毒很毒的打了他一顿。那之后警察把我们抓到警察局,我整整在看守所里关了15天。我的父亲母亲早已习惯我做出的种种行为,他们天天含着眼泪来看我,却不多说什么。可是我并不后悔,至少我为了救他,曾经努力过。
再到后来,我来到北京,努力去回想他曾经的面容和声音,却发现自己除了知道他的绰号是“团子”,连他姓谁名谁,都一概不清。
这几天关于他的回忆一直纠缠着我。第二天,也就是十月五号,小貂让我陪她去五道口打鼻钉,笑着说这样一来祁境就没法再咬她的鼻子。看着她有些忿忿不平的羞赧的笑容,关于团子的种种终于遏制不住,化成眼泪一颗一颗喷涌而出。我哭得发抖,在人来人往的狭小市场中间。小貂应该是吓坏了,忙拉着我来到了市场门口,摁住我坐下了。她说打鼻钉的是她,我哭什么?我看着她,居然没有任何感动。我很快很坚决的跟她说,我要搬回学校去,我不想再住在祁境那儿,麻烦他们了。小貂极力挽留着,却也劝不动我,我和她一起回到北沙滩,草草收拾了一下东西,就仓促离开了。
隐隐的,我想,我应该是已经预料到,如果我真的爱上祁境这个人,真的和他在一起,结局,也许会和团子没有丝毫分别。
回到学校,我头疼欲裂,睡在床上翻滚,却没有一点睡意。来北京三个星期,我终于还是褪下了那些冷漠而阴郁的面具,虽然我还是被动的,虽然我也还是极力隐忍着,可是内心的痛楚还是覆盖不住,拼着命的来提醒我。我要忘记这几天的生活,忘记心中的那些悸动和失落,做回一个普通的、品学兼优的孩子。父母对我的要求不高,他们只求我安安分分的念完四年书,然后找一份可以养活自己的工作。他们不想再让我做出任何逾矩的行为。我知道自己这十八年来已经让他们操够了心,他们甚至已经从最开始的责打责骂变成了现在接受了我和常人相异的性向,我还能要求什么?我知道自己很虚伪,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装作无知而懦弱,装作对他们所认为的异常的东西也同样表示惊奇,可是实际上,我对很多事情已经没有了感觉,没有了任何感知能力。
祁境打了电话过来,问我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跟他说没什么,只是突然很想家而已。他安慰了几句,让我有时间去他们家玩玩,我恩了一声,感觉上像是对于前些天的沈峰一样的敷衍。我裹紧被子,在脑中默数着一二三,强迫自己快点睡去,快点从团子的那些噩梦一样的记忆中摆脱出来。最好,能够永远忘记,不再记起。
十一过后,生活又恢复常态。唐冬拉着我问了许多关于迷笛的趣事,又扒拉着我的衣服让他看看我的纹身。我摸过左肩,那里还是一块厚厚的血痂,我心想可能是自己身体比常人稍微差一点,也许恢复的速度也要慢一些。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还是没法控制自己惰性,天天赖在寝室里,在头痛和电视节目中打发着时间。唐冬和黄英子都是班干部,负责记载出勤,出于对同寝人的包庇,他们从来不会记下我的名字。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班上的任课老师是不是还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有的时候下楼打水,会遇见班上曾经照过面的几个同学,他们会一脸惊奇的问我:啊?你旅游回来了么?问起唐冬,才知道他对班上同学大肆宣扬我去海南旅游去了,十天半个月之内不会回来。
13、
寝室里的六个人,除了黄英子、史维和我,其他三个人都抽烟。黄英子是不屑,史维是因为平时吃东西的开销本就已经太大,再抽烟的话就会入不敷出,而我,则是从考虑过这个问题。十月中旬的一天夜晚,唐冬窝在厕所里抽了根烟,似乎很舒服的伸伸懒腰,趴倒在了床上。看着他,我想了想,就走出寝室来到了学校的便利店。选了半天,拿出一包红河和一个打火机,溜回了寝室。
唐冬看着我大惊了一下,他说你干嘛呢,以前抽过嘛?我摇摇头,对他笑了一下,就反身关上了厕所了门。盥洗池上的玻璃里映出我的脸,苍白而虚弱,几乎让自己叹出声来。拆开烟,拿出一根,学着唐冬他们的样子含在嘴里,点了半天才点燃。吸进第一口,一阵眩晕感直冲脑际,猛的咳嗽几下,又吸进第二口。起初我根本不会把烟吸进喉管,试了三四根,才渐渐掌握要领。此时我已经有点神志不清,勉强自己站起来,竟然也是摇摇晃晃,立不稳当。我强迫自己又抽了两根,才打开厕所的门走进寝室。
唐冬站在门口神色复杂的看着我,默了一会儿,他问我没出什么事儿吧?我啐了他一口,说能有什么事儿?他一脸不信,打开厕所里的通风扇,就扶着我坐在了床上。他低着头,似乎在考虑什么,而我则是极力把胃里涌上的酸水往下压。半晌过后,我眼睛所见居然已经一片模糊。唐冬说话了,他告诉我他从一开始见到我,就觉得我心事重重,这次十一回来更是如此。他说大家都是朋友,你有什么事情开口说一声,能办到的一定帮忙。我没法回答他的话,抱着身子就往厕所里冲去。
抽烟抽到呕吐的感觉,和喝醉酒差不多,难受却还并不到身体能够忍受的极限。唐冬在一边拿起一杯水给我灌下漱口,感激的对他笑笑,我爬到床上仰面躺着。唐冬说你居然可以抽烟抽到吐?我可从来都没听说过。白了他一眼,又一阵子恶心感翻涌上来,我再次摇摆着身体,钻到了烟味浓重的厕所里。
我发现烟真是个好东西,对于我来说尤其如此。抽上几根就会眩晕,如此一来,倒在床上没有几分钟就会昏然睡去,不再去想任何多余的事。在此之后的几天里,我有事儿没事儿就会蹲在厕所里抽上几根红河,也不会再呕吐,只是睡觉时间直线增加,唐冬他们所说的抽烟可以提神的效用在我身上反而显出了相反的效果。唐冬还是有些担心,他说他觉得我有点自虐倾向,不能抽就别抽,又不是上了瘾。可是他不明白睡眠对我来讲有多宝贵,从很久以前开始,我每天至多就只能睡熟4个小时,且噩梦不断,如果他也过过这样的日子,应该就能了解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