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头看着他,他的脸色和眼神都有着病态的狂热。瞥了他一眼,我说我不是要走,我是要出去吃饭。他近乎虔诚的站起身子,套上西装,钻进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方才我初见他时道貌岸然的模样了。他带着我走到宾馆的餐厅,点了许多贵得让人吃惊的菜,让我好好吃一顿。我并不客气,虽然胃痛得骇人,却一点也不影响我此时的胃口。我边吃他边盯着我,还说小林,我发现你真是个好孩子,长得那么好看,人又那么善良。我没有理他,只是一小一小口,抿嘴吃着菜。
下午两点多,我们从宾馆出发了,他让我把包留在宾馆里,说这个包和教育部的气氛不太和谐。我看看那个绿色的军包,它是我和小貂在逛五道口时她帮我买的,看起来的确有些过于前卫。我答应了,放下包就和他一起出了门。
在走过街天桥的时候,他还在我旁边嘀咕,他说你是真长得不错,在人群中简直就是一道风景。我被他酸得有些不自在,哼了几声,以示不屑。他说现在时间还早,不如我带你去做个头发吧?我想了想,自己的头发也是很久没洗过了,就答应了。我和他还是不知道教育部的具体方位,他犹豫了很久,就决定打车过去,我发现他其实是个很抠门的人,但在骗小朋友的时候倒是很大方,刚才那顿饭好象就吃了600多。坐在车上,他用蹩脚的普通话和司机谈论着北京的交通状况。司机说北京出租车只有5、6万辆,而和黑车就有上十万,现在生意真难做。陈老头儿也发着感叹,说他们四川那个小城市出租车不过千辆,比这里好多了。我在心里嗤笑他的做作,边在后座玩着手机游戏。他回头看着我,说小林啊,在发短信?我恩了一声,说我是在告诉同学今天下午没法去上课了。他说真不好意思,耽误了你的课,我说没关系。默了一会儿,我又自言自语的说话了,我说完了,手机快没钱了……果然,陈老头儿一下子就回过头来,说手机没钱了吗?那我等下帮你去买卡吧,我在北京还得呆几天,你没手机我没法跟你联系。我恩了一声,心里却觉得好笑。
接近西单的时候,老头儿拜托司机把车停在了一家装潢得很不错的发型店旁边。我们下了车,他带我走进去,让发型师跟我洗个头,然后把头发修一修。安排我坐下后,他还大声说着一定要找最好的师傅。帮我理头的是个长得很不错的男人,一头红发,竟然神似祁境。我呆呆望着他,有些失神。陈老头儿跟我打了个招呼,说他要出去买点东西,我点了点头。
理发的时候发型师赞叹说我的发质不错,很适合染头发。我没回应他的话,只问他是哪里人。他说自己是东北人,到北京来已经三年了。我哦了一声,尽力抬眼在镜子里看他的脸。我发现自己真的很想念,想念祁境那个男人。
半个多小时后,我的头发弄得差不多了,老头儿却还没回来。我有些急了,琢磨着这老头儿难道不是我想的那么窝囊,只是想把我甩到这个店里,让我自己付钱教训一下我么?我的手机已经停机了,又没法跟他打电话,发型师在我旁边跟我聊天,我倒有些心不在焉。过了很久,在我的张望下,陈老头儿终于大汗淋漓的进来了。一看见我他的眼睛就一亮,说真不错,这样真的好多了。我催着他赶快付钱,感觉上自己就像个傍上大款的二奶。总共是五十块钱,老头儿很爽快的就付了。在坐上出租车的时候,他殷情的递给我一张卡,100元的移动充值卡。他说他是跑了很久才买到的。
我把钱充到手机里,看着窗外阳光闪烁的街道,心略略安了下来。
教育部在西单的大木仓胡同里,司机转了很多弯,终于找到了。我看看那些并不气派的大楼,心里再次认定了周伟的话。弯弯拐拐走了许久,我们终于来到大门口,门卫挡住了我们,老头儿很着急的说是来办事的。门卫俯视着瞥了他一眼,并不动容,只是说办事儿也得按手续。他指点我们来到门房,在一个小窗口里露出的是个老人苍老焦黄的脸。老人按陈老头儿的说法打了个电话,确定了我们的身份,又慢吞吞的在介绍信上盖了个章,才放我们进去。
大楼里充斥着厕所的酸涩气味,我们找到了陈老头儿先前所说的那个女科长,我发现那个女科长的态度不卑不亢,并没有老头儿先前所说的一点被“摆平”的迹象。她领着我们找到一个张姓司长,老头拉着我坐下来,向那个身形发福的张司长介绍我,说我是他们学校的代表。张司长哦了一声,也很客气的跟我打了个招呼。
在谈话中,我越来越佩服陈老头儿烂得一踏糊涂的口才和张司长的妙语连珠。不论老头儿说什么,张司长一句“这是《高教法》的规定”就把他挡了回去。张司长说国家在去年就确定了学院要升大学必须有五个以上的主干学科,你们学校除了临床医学等等,最多只有两个。老头儿急了,说他们还有心理学啊,张司长笑了,很嘲讽,他说学医必然要了解病人心理,但是能称得上“主干”么?……诸如此类的争论进行了许久,我都为老头儿觉得不值和疲累了。在他们聊天的当口儿,我一直坐在旁边玩着手机游戏,而且把声音开得很大,打炮的声音在房间中一荡一荡,老头儿转眼瞪我过求过我许多眼,我都没有理睬。
17、
从教育部出来的时候,我全身的汗已经被办公室里的空调给蒸发了,陈老头儿却一脸沮丧,一是因为事情没办成,二是他最起码游说了半个小时,让张司长赏脸吃顿饭,而张司长则怎么也不同意,说吃吃吃,天天吃,他的体形就是这么给毁了的。我听得在心里暗笑,而张司长在离开时似乎给了我一个眼色,有点知音的味道。
果然不愧是教育部的人,就是强悍,我的心里只有这一个感慨。
我和老头儿又打车回了宾馆,在车上,他的主要话题还是让我陪他去吃饭。我说晚上学校有个排练,是关于北京学生运动会的,我必须参加,而陈老头儿则说我骗他,说我在中午时没跟他提过。我懒得跟他争,一再肯定。我在座位上玩着手机游戏,尽力不让自己去回想上午在宾馆里发生的事情。我不是为自己遭到一个老头儿的猥亵而觉得屈辱,而是回想起当时自己的反应就感到慌张。我居然没想到要反抗,居然只想等着他下一步的动作,想看看结果如何。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完全失去了知觉,对任何事情都可以不管不顾。陈老头儿说他想买个商务通送给我,说对学英语有帮助,我在心里讽刺着说这年头谁送礼还送商务通?尽力不让自己破口大骂。车开着,我的心中却越来越空,仿佛破了一个洞。
回到宾馆,我站在房间门口,等他帮我把包拿出来。他让我进去,我不肯。他说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放心。我强笑着说我就是不放心,您快点把包给我拿出来就成。我居然还是称他为“您”,对这个身高只到我肩膀的委琐的老头儿。他无奈,把包递个我,腆脸笑着作势想给我一个拥抱,我往后一退,就往楼梯口走去。他喊着说你等等,没给你买成商务通,那我就给你点钱吧。我回头愕然看着他,他掏出钱包,数出十张一百的塞在我的手里。他低声说这反正是他们大学的公费,不给白不给,还可以对我有点帮助。
我在街上尽力向前跑着,他在后面追,边追边喊,说他下午会打手机给我,再请我吃饭。我把学生证给他看过,甚至跟他详细说明了我的学校的地址,想到会再次听到他的声音我又是一阵恶心欲呕。我的鼻子有点发酸,把手里的钱捏得紧紧的,招了一辆出租车就坐了上去。小营桥到惠新街是北京的堵车高峰区,出租车凝滞在车流里纹丝不动。我把头向下埋着,尽量让自己的脸不露在窗口能看见的视线里。这个时候我的身体才放松下来,发现自己已经濒临虚脱。司机问我怎么了,要不要开窗透透气,我轻轻摇着头。司机又问我要去哪里,我一怔,想着肯定是没法儿回学校了,老头儿十有八九会找过去,就回答司机说着去五道口服装市场吧,我想去五道口逛一逛。
司机并没在意我的情绪,只是很爽快的跟我侃起了大山。他说他以前是个警察,专门给死刑犯执行枪决,只毙了两个人,他就实在干不下去了。我勉力抬头看着他,细细听他讲着话。现在我需要有个人陪我讲话,需要把我自己从变相做了一次MB而没有拒绝的牢拷里解放出来。司机说他在临刑时看着那些犯人心里就觉得酸,他说他们只不过犯了一次重大错误,整个人却就这么给否定了,实在太不公平。他自己也有妻儿父母,知道一个中年人就这样不负责的离开世界有多么凄凉。司机还说他直到现在做梦还会梦见那些犯人最后的表情,成天从噩梦里惊醒。
我默默听着,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人的确不该为一次错误就这么被否定,就像团子。他凭什么会觉得在我知道他吸毒并且和一个毒贩同居后我会离弃他?凭什么会这么觉得?他是我的朋友,不论他做出怎样的事情,我都不会放弃他。
但是现在想对他这么说,想这么告诉他,已经太迟了。
到了五道口,谢过司机,已经八点了,天已经黑下来。我看着大街上的灯火,又有了无家可归无依无靠的感觉。我拦住一个行人,问这边哪里有麦当劳。对方是个个子矮小并且抽着烟的女孩儿,对我很亲切的一笑。指点了方向,我向那边走去,十分钟后我买到一盒早餐奶,没喝几口又把它扔下。
静静想了一会儿,我想着还是去天安门吧,大不了在天安门广场上过一夜,不是听说有许多人为了看升国旗在那里过夜的么。我问了清扫大街的一位大娘要坐哪路车,她也很亲切很亲切的告诉了我。坐在车上,我的眼里居然有几滴眼泪想落下来,但还是很使劲的把它们逼了回去。车上很挤,有几个民工打扮的男人浑身散着酒气在大声聊天,居然又是四川口音。我听得脑袋一麻,一阵发疼,很使劲很使劲的捂住了耳朵。
我想起初到北京,爸爸妈妈陪我去天安门时的情景。那天天气有点阴,但还是很热,一出地铁站,我就大大失望了一番。虽然天安门是无数没来过北京的人第一个想要瞻仰的地方,但是我却对它没有任何感觉。爸爸在下岗之前曾多次来北京出过差,边在广场上走,他边跟我和妈妈讲些趣事。他说他很喜欢看老人孩子在天安门广场上放风筝,他这么一坐就可以坐上四五个小时。他是个很善于攀谈的人,所以可以在天安门这边找到一些游客陪他聊天,很开心。爸爸讲这些的时候我仍旧面无表情,仍旧没有感觉,爸爸突然吼了起来。他说你怎么回事儿?在家里就是一副死人脸,到北京来了应该是件高兴的事情,你怎么还是一笑不笑?我无言以对。
后来妈妈在旁边劝了很半天,他的怒气才渐渐平息。我知道是自己扫了他们的兴,我让一次本该充满家庭温暖的出行变得死气沉沉,毫无乐趣。
车的终点站在前门,下车之后我又改变了主意,拦了一辆车去王府井。这个夜晚太寒冷,而我身上只有一件T恤和单衣。北京昼夜稳差比我们那边要大许多。我在王府井上逛了半晌,买了顶可以贴着脸颊和耳朵的帽子和一条围巾,就向外走去。没走多久,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是沈峰的短信。他问我在哪里,在干什么,还说他想我了。我跟他大致说了一下今天的事情,他突然变得怒不可遏,直接打了一个电话过来。他大声骂道你到底在想什么?!这种事情你都不早点跟我说?!!我他妈在北京住了二十多年没遇见的事情全让你给碰上了!!
听着他的声音,我一句也没回答。我不是不想早点跟他说,而是没有必要,更不是要故意隐瞒。我觉得这件事情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与自己的很久以来的心情相关,所以会变得如此失魂落魄。他说你跟我到人大门口来!今天我找地方给你住!——我忽然觉得很想笑,真的很想笑,我说你找地方给我住?你在哪里找地方给我住?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说北理工就在人大旁边不远,石头在那里上大学,正在考研,你可以住他那儿去。
18、
石头,石头也是我们在聊天室的朋友之一,感觉上是个很忧郁的人。他在很久之前曾经跟我说过,他在北京读大一的时候爱上了一个男孩儿,而那个男孩儿有先天性心脏病,没法正常上学,所以就坐在家里用电脑炒股票。久而久之,竟然成了一个很厉害的人物。他爱那个男孩儿,可是两人见面总共只有那么一次。那个孩子在上海也有个男朋友,三个人之间经常纠缠不清。后来石头慢慢和他断了联系,在半年之后那个孩子在上海的男朋友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他已经死了。我问石头当时是什么感觉,石头说没什么,只是睡在寝室里听了一下午他们两人曾经最喜欢的一张CD,如此而已。
和沈峰见面还是在人大门口,已经快十一点。他说他刚好今天要通宵加班测试游戏,所以没有回家。我在冷风里站着,头上套着刚用陈老头儿的钱买来的帽子,将身体拥得很紧。沈峰看见我呆了一下,说今天的你比以前还要好看许多。我没有答话,只是刺了他一句,说我原本以为你会让我去你家,和你,还有你女朋友在一起住一夜的。
他带头走在前面,也没具体问起陈老头儿的事儿,只是要我把陈老头儿的电话告诉他,他要找他算帐。我心里很不屑,只认为他只是说说而已。这一个来月,我似乎已经很清楚的看透了他。这样的朋友应该只是存在一种所谓心照不宣的利用关系的,我依靠他时有时无的帮助,而我,则作为他心里排遣郁闷的一个工具。
半个多小时后,我们进了北理工,很杂很大的一个学校,这么晚了,学校里还是有来来往往许多人。我们停在一个篮球场边,沈峰说石头就让我们在这儿等他的。沈峰边等人边跟我说石头这人挺逗的,为了考研已经基本上半年多没在聊天室里出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这种清心寡欲的生活的。我很想跟他说,其实我一直过的也是这样的生活,这样的生活让人觉得安心。可是想想,沈峰应该是没法理解的,所以也还是没有说出口。
石头出现在我们面前时,第一句话就是痛骂了沈峰一顿,责问他你怎么会在这个篮球场上等我?真他妈的是个路神,迷路之神……。我细细看了石头一眼,发现他并非我心目中所想的是个纤细柔弱的少年,反而骨架有些大,显得很有气魄。他骂完了沈峰,又转头看我,说你就是林墨吧,幸会幸会,好久不见,语气竟然是我很熟悉的淡漠。我自己讲话,应该也就是这种口气。我和沈峰在聊天室里用的都是真名,并没有取什么代号,大概我们都遵循“大隐隐于市”的原则,认为这样,才更不容易被熟人认出。
石头先是带着我们去了通宵自习室拿了书包,又带着我们找了两家学校里供外来人员住的小旅馆。沈峰边走边哼哼,说他身上只有五十块钱,就算要住也是没钱的。石头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两人之间仿佛十分熟稔。我回想着以前在聊天室的情景,忽而记起,原来石头就是那个曾经被沈峰追过纠缠过,既而又放弃掉的男孩儿之一。
十一点半左右,找遍所有小旅馆,都已经客满。石头很抱歉的看了我一眼,说没办法了,你只有到我们那破烂寝室里挤一挤了。在进寝室的时候沈峰告了辞,说工作很忙,而且他明天一早还得早早回家。石头和我一起跟他道了别,就上了楼。一进他的寝室,我果然就闻到了一股袜子的臭味,石头没了刚才和沈峰斗嘴时的利落,只是指指一张空白的床,告诉我这张床的主人跟女朋友住去了,我可以睡下,又递给我一个苹果。向他道了谢,我脱下衣服,小心的躺下。十二点时灯就熄了,我心里还是没法平静,又照着一直以来自己催眠自己的方法数起了一、二、三,这才静静入睡,似乎,也并没有噩梦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