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的抬头看向一直坐着沉默不语的唐冬,心里的感激多于愤怒。我一直告诉自己这些日子我之所以没回学校,是因为我实在没心思好好想想学校的事情,但是说白了,我其实就是不想去面对。唐冬既然帮了我这个忙,我就没什么多余的话好说了。对着我点点头,唐冬开口了,他说林墨,等下跟你爸妈好好谈谈,不沟通解决不了问题……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我恩了一声,知道他说的是我那天逼他给爸妈打电话的那事儿。过了一会儿,寝室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妈妈,我没太多的震惊,只是迎上身子就去迎接她。她看起来很疲累,身上穿着一件黑袄子,人看起来完全没有在老家时的那么漂亮。杨老师在一边说你爸妈一接到电话就赶过来了,急得连工作服都没换……妈妈也看着我笑,我知道那笑里肯定包含着太多苦涩。她说北京太冷了,她是回来拿我的衣服想去给爸爸穿的。我问他爸爸在哪儿,她说就在送我来上学时住的那地方。我如鲠在喉,难道他们又住在了那个破烂的地下室里?回头看着杨老师,她点头笑笑,说你帮着妈妈拿点东西就跟她去吧,有什么事情明天咱们再说。
跟着妈妈一起往楼下走,我等着她先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了,说林墨,你让我和你爸担心得要命……你知道吗?我恩了一声,还是在笑,说妈,楼下有个男孩儿在等我,是个帅哥,你可以好好看看。妈妈叹了一声,说你还有心思说这个?……你爸现在在地下室里,在等我们……我心里滞了一下,小心翼翼的问着,说妈,爸他……生气吗?妈妈苦笑一声,说可能吗?你现在如果让他生生气就能听话,那就真是太好了……
我们决口没有提退学的事情。到了楼下,我奔到琴身边,很快跟他说了几句话。我把聂宁的手机告诉他了,说让他走了之后赶快跟聂宁打个电话,交代他如果我妈问他,就说我这些天有很长一段日子都是住他那儿的。我还是害怕父母的责问,我疲于解释一切。琴瞪大眼睛指指我身后的妈妈,说那位……?看着他惊疑不定的表情,我轻轻笑着点点头,说是,那就是我妈……本来一大美女,被我折腾成这样了……琴没多说什么,只是让我自己小心点儿,有了什么情况要第一时间跟他汇报。和妈妈一起回到地下室,我一进门就看见了坐在凳子上的爸爸,他也是一脸的苍老,见了我他站起来,问我刚才见到班主任没有。我点了下头,说见了……班主任跟你们说什么了?妈妈拉着我一起坐下来,她告诉我说中午的饭是杨老师请的客,爸爸把手上因为工作而弄出的裂开的伤口给她看时,杨老师和爸爸都一起哭了。我伸出头,让爸爸把手上的伤也给我看看,不看还好,一看,我的眼泪也很不争气的流了出来。
爸妈大致跟我把学校的决定说了一下,杨老师说她会尽力保我,帮我申请休学。我无心去思考这些问题,只是也忽然想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情。我还会睡在凉席上郁闷暑假作业应该找谁抄的时候,出了水痘被关在家里只能看着外面一群小朋友打架的时候,因为喜欢上后屋一个小男孩儿的长相不管认不认识就成天往他家里冲的时候……几乎都是初中以前的事情了,我记得的不多,但想起来却也美好而隽永。那时候我也还坚信父母都爱我,也坚信自己将来会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坚信自己有个光明而充满挑战的人生,过着光明而充满挑战的日子。现在事过境迁,我年龄是变大了,却也变得懦弱而缺乏激情,失去了太多性格中必须的东西,甚至于,已经成年了的我,还不能不让自己的父母为我操心。
我惊异于父母的坚强,他们一句责备我的话都没有讲,只说他们尊重我的选择。我不想看到他们的脸,不是因为不耐和厌恶,而是因为一看见他们有些呆滞和带着些期许的眼神,我就自责得想吼出声来、想大哭一场然后把我在北京时自己招来的种种委屈全部告诉他们再狠狠扇自己一巴掌说我错了,我想重新来过。可我又怎么能说出口?我已经学会了体谅他们,我不能让他们为我再多一些担心。我成天在外面游荡,吃东西,吐,然后抽烟,尽量避免和他们碰面。学校那边的结果也让我觉得惊异,杨老师使尽了种种办法终于帮我办了休学。当拿到那一纸证明的时候爸妈一起哭了出来,就在学校的大门口。他们拖着行李,因为箱子不够,很多东西还是他们用床单包着扛出来的,那种惨淡的情景连我自己都不忍心去看,但这生我养我的两人居然还是高兴着的,那种溢于言表的快乐让我觉得他们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的无忧无虑。唐冬陪着我站在一边看着他们默默不语,当我和父母一起离开,准备大半年之后再回来的时候,他憋了好半天,才只说了一句林墨,我会等你回来的。
爸妈在北京一共呆了四天,用了很多钱。我一再追问这些钱是哪里来的,妈妈才悄悄告诉我,是她找曾经打过她的那个老板借的。听了之后我心一疼,我不知道妈妈是经过了多少煎熬才可以放下过去去求那个男人的,这背后的种种因果我知道就算我问,她也肯定不会说。妈妈说他们自己的麻烦他们会自己解决,只让我自己小心。我跟他们讲了,说我在北京还有一些东西要拿,还有一些事情要解决,可能会过几天才回去,我有地方住,让他们别担心。他们居然也没多问,只留给我几百块钱,说回去的时候跟他们打个电话,他们会去武汉接我。这一切进行得都像家人间一场普通的告别,没有任何离愁别绪,当我送他们到西站,在下午七点把他们送上火车,看见爸爸用自己受伤的手把行李一包一包往上抬的时候,我一直都把眼泪狠狠的憋在眼眶里的。火车启动,一直到开远不见,我才跌坐在地上痛哭失声。又是哭,我他妈竟然又在哭!但是,让我心安许多的是,这一次,我不是为了祁境。我之所以不离开北京,是因为12月24日,就在我已经准备和父母一起回老家的这一天,小貂跟我发来一条短信,说她已经买到了12月25日,圣诞节第一天,回上海的车票。
58、
24号是星期三,琴没时间,而聂宁早跟我说过,平安夜他们学校会有活动,我不方便去参加。想了想,我直接打了车回了学校,找到白天爸妈还住过的那个地下室。15块钱一晚上,还带暖气,在北京来讲的确已经很便宜。房间里还留着我爸送给那个好心老板的水桶,是我第一天住进寝室时妈妈跟我买的。其实它也真的没用上几次。寝室里六个人,在我离开的时候只有唐冬一个人送了我,其他五个却也不闻不问,让我有些寒心。想了很多事情,我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最后思绪还是不可遏止的飘到了祁境的身上。在拍DV那天晚上,他说他跟梅宇峥在一起的时候也跟我一样,憋得慌。他是不是因为自己体味过这种滋味儿,所以才对我的隐忍无动于衷?他肯定是觉得既然他能熬过来,我为什么不能?我想去送送小貂,因为对于她,我既佩服、又担心。
爸爸在第二天清晨发了短信过来,告诉我他和妈妈已经到了武汉。从北京到武汉武汉的火车要12个小时,他们坐的是硬座,带着的又是不那么愉快的心情,我想肯定很难熬。到了武汉之后他们还得赶3个小时的长途车回老家,然后继续工作。他们请假一天就要扣50,多扣几天一个月的工资就没影儿了。中午的时候,我又接到了爷爷打来的电话,他居然是哭着的,说林墨,我的宝贝,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你?……老人苍老的哭声在我耳朵边上一个劲的刺,我却不能太多的表现自己的情绪,只能顾作镇定的跟他说我没事儿,学校的事情已经解决了,让他别多心。爸爸好象就在爷爷身边,他在话筒里跟我说爷爷为了我的事情三天没有吃饭,高血压也犯了,让我一定要在北京好好照顾自己。学校的事情是小,只要人保住了,那就比什么都强……放下电话,我心想父母这次对我之所以那么宽容,一是因为他们关心我,二,则肯定是因为他们对我的所做所为已经麻木。经过那些事情之后,他们不会再觉得我大学退学或休学是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了,对于我惹的麻烦,他们只能是遇见一次就机械的解决一次。他们或许就是在等我自己长大,懂得如何去自己爱惜自己,而并非只会一味的让别人担心。
——我是个让人疼、也让人担心的孩子,更是个自己糟蹋自己到让任何人都想打一顿的孩子。好象每个稍微了解我一点儿的人,都曾经这么说过。
小貂的车是晚上八点,从北沙滩去西站大概要40分钟左右,我在五点半的时候到了祁境家。进到卧室,小貂还是穿着一件紧身T恤在忙着收拾东西。我们开了几句玩笑,祁境说时间不早了,就匆匆忙忙打电话叫了几个菜,让楼下一个馆子给我们送上来。我在心里猜想他哪儿还来的那么多钱,不用说,今天晚上打车去西站的钱肯定也是他付。小貂跟我说过,她在北京这半个月,大概用了六千多,而且基本上一大半都是花在了“吃”和祁境身上。在我看来她这样的所谓付出其实是挺傻的,但祁境居然也不拒绝。我甚至有些怀疑,他和小貂在一起的原因,除了那个至关重要的“性”字之外,还包括了这个“钱”字。想归想,我并没有鄙视他的意思,他做人很现实,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他会把自己想要的一切都收在怀里,而且在“他的东西”有一点儿向外逃的意思时还会做出一点嫉妒的表情,譬如我跟他说我要和琴去过夜的那一次。我从前最开始认识他就一直认为他把大人的成熟和孩子的天真融合得相当完美,现在这种感觉更加深刻,但却是出于更世故、更真实的原因。我知道做人必须要跟他一样,才会过得圆滑而干脆,可是这世界上并非人人都跟他一样,所以,就注定了必定会有人因为他而感觉到挫败和伤害。
饭匆匆吃到六点半就结束了。我很自觉的坐到了祁悠的房间里,我知道他们在分开之前肯定会做爱,而且还不是一次两次的问题。我倒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时间难熬而已。七点还差十几分钟的时候,他们终于性交完毕,我被祁境叫到房间里,说是要出发了。小貂情绪还不错,并没露出什么生离死别的表情。在楼下的小超市里买了点儿吃的,我们招了一辆出租就出发了,走的二环,也没有遇上堵车。我坐在前座上,他们俩坐在后面。听着他们的聊天,我知道了小貂还从祁境手里买了个镜头,硬是付了他500块钱。祁境问她还有钱没,她说还有100左右,坐磁悬浮回家是够了的。我听得心里绷得紧紧的,就是为小貂觉得不值。在候车厅里坐了一会儿,我们为了让小貂的行李有架子可以放就拼了命一样往前冲,在站台下,我们一起点了烟聊天。火车一个车厢门口有人哭闹着,小貂跑过去一打听,似乎是有犯人被押运,而他的家人却怎样也不愿意离开。祁境听了就笑了,说小貂你怎么不哭哭,你现在就一犯人,在北京花了这么多钱,回家之后你爸妈肯定打你屁股!小貂呵呵笑着,什么都没说,就只是靠着一根钢管凑着烟。这个时候我们似乎都明白对方心里打着什么心思,小貂肯定知道今天晚上我会回祁境那儿去,她心里肯定是不甘心的。但是她不知道我学校的事情,更不知道我这两个多月到底经过了多少没有声音的挣扎和折磨。我悄无声息的跟自己打了一仗,我想,直到现在为止,应该还是那个真正的“林墨”胜利了。
送走小貂,我和祁境一直没说话,坐在地铁上,他一直一个又一个的回着短信。那是小貂发过来的,我可以肯定。过了一会儿,地铁开到六铺炕的时候,他转头跟我淡淡一笑,说林墨,小貂她说今天晚上你肯定在我那儿过夜,不过她居然说她不在乎。就这么说着一些根本就已经失却了意义的话,我们一直到了家。才十点多,祁境却说他很累了,想先睡一觉,让我陪他。恩了一声,我穿着T恤和裤子就躺到了床上。他关上所有的灯也睡在我了的身边,用手指点点我,他让我离他近一点儿。我闭着嘴巴没有说话,身子也没有挪动分毫。他嘿嘿笑了起来,说你别这么小媳妇儿似的,放心,今天晚上我不会碰你的,要碰,我也没那力气了……我也咧嘴笑了,说祁境,从今往后如果你再想碰我一下,我肯定直接就把你阉了……不是开玩笑,我是说实话。他愣了,说林墨,你今天好象有什么不太对劲,出什么事儿了?我蜷在床上许久,才低着声音说祁境,我明天,就要回老家了。——从明天开始,我就要离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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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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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游离”
1、
是祁境送我上的火车。临走之前我把学校休学的事儿全告诉他了,他问我是什么原因,我说我天生就不适合学社会学,那种东西越学越郁闷,让人有自杀冲动。他肯定是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和他有关的,但是也没多问。知道了他又能说什么,跟我说“对不起”或者“你活该”三个字么?我在爸妈走的那天就已经把火车票买好了,为的就是让自己不能反悔。跟琴说的一样,必须有强制性的力量带我离开北京这个地方,离开祁境,否则我绝对会为自己找上各种各样留下的理由。那天晚上,我说了那么一句之后,祁境的声音震惊得让我好笑。难道他以为我会就这么一直呆在他的身边,一直过到两人都濒临崩溃的那天为止?也许他不在意,但是我觉得对自己的纵容已经到了一个顶点,最重要的原因是缘于“亲情”和“友情”,这两种让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会感动的东西。
毕竟,爱情不是全部。而且,在所有人提到这三种情感的时候,爱情都是被放在最后一位的。
尽管我如此想,那天晚上我还是哭了。我想起了爷爷的苍老的声音,以及他和奶奶忙忙碌碌十来年每天为我作饭的情景。我的堂兄一再告诉我爷爷奶奶才是最有故事的人,他们的生活经历丰富得我绝对无法想象。爷爷是个军人,武汉人,解放战争的时候从武汉一直打到老家,当了当时老家仅有的三座工厂中其中一座的领导人。和他同时提拔起来的老干部到如今无一例外最少,坐到了副局级的位置上,而爷爷仅仅因为性格耿直得罪了太多人,现在只是个离休干部。在他的毕生至交中有位香港老板,早在九十年代初期他就为爷爷在香港准备了一套房子让爷爷带着全家搬过去,或者说让爷爷卖了之后和他一起做生意,爷爷则还是拒绝了。而奶奶,她现在瘫痪在床,据表哥旁敲侧击,我才知道原来我爸爸不应该只有两个兄妹,而是因为奶奶在怀第一胎的时候爷爷做了地下党,足足消失了四个月却没有告诉奶奶,奶奶为了找爷爷,在扒火车时流产了。我不知道一个人活到老会有多少精神财富,我只晓得这和一个人的学历和看过书的多少无关。爷爷奶奶,他们对于生活的理解肯定比我要深刻得不知道多少,我急迫的想回到他们身边,哪怕只是看看他们脸上经过无数历练而结成的皱纹,我都会变得安心许多。我跟他们的感情也许比我对父母的感情还深,十年,我足足跟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
那天我哭的时候祁境就一个劲的在边上笑。他说好孩子,你终于懂得为自己和亲人哭了?……他的语气似乎很欣慰,话里也带着很多弦外之音,我却没有更多的去考虑什么。我边哭边看着他笑,他看了我半天,说林墨,我求你了,让我捏一下你的鼻子吧……我求你了!他当然还是捏了的,他做什么事情都绝不会等待我的回答,问了,就代表他已经跟我打过招呼。摸了我一把之后他说他真他妈上当了,看看满手的水渍,他呵呵笑着一股脑全抹回在了我的脸上。看我哭得如此投入,他也不甘心,说林墨,我好久没哭了……你说件伤心事儿也让我哭哭怎么样?我哑着声音摇着头,说讲悲惨的事儿我不会,我只会讲黄色笑话。他默了一下,说那这样吧,我跟你讲件惨事儿,然后你再说给我听让我哭怎么样?……我们就一直这么折腾,直到天亮。这似乎是我们唯一一次跟性和男人无关的交谈,他讲了很多事情,我都一一记在了心里。最后,他问我,你临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东西要送他?我想了半天,说我送你一本大学课本怎么样?他皱着眉头骂了一句操,说你送我书就跟我送你照片似的,没劲!讨论半天,我们这场争论的结果,是我什么都没给他,他则送了我一件T恤和一个烟盒,上面雕着大麻叶。加起来大概不到50块钱,但是,这都是他最喜欢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