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员外,请坐。」
云起未曾抬头,却仿佛是在头顶长了一双眼,手指着靠近门边的一张椅子,轻声道。
「是,是,谢过小侯爷。」
那彭廉在椅子边坐定,扯了一只袖子抹了一把额头,那边云起说罢,头依旧没有抬起来,一双手在桌子上移动着。
熏香的青烟薄了又浓,浓了又薄,在坐在云起下首一个容颜艳丽的妇人起身添了足有十余次的时候,那堆积的高如山头的帐册便都堆在了云起脚边的箩筐里。
一声轻咳,云起合上了手上量后一本帐册,眼眸在四周转了一圈,看着在他的轻咳声下,全都挺直了腰板的人,白皙的手一抬,指着左手第一位,容颜秀丽的妇人轻声道:「杨掌柜,你说。」
「是,少爷。」
那容颜艳丽的妇人站起身,自袖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金算盘,纤长的手指在上面拨了几下,然后抬起头对着云起柔声道,「回少爷,我杨千音掌管的不走居是大凉最大的酒楼,如今在大凉已有十五家分店。不走居以美味的酒莱和礼数周到的招待着称,一向以来都生意兴隆。除却今年开出的两家新店花费的成本,不走居今年总共是盈余两百六十七万七千九十三两另有七十九贯。」
桌子后,云起温润脸庞上清俊的眉微微地拧了拧:「我看过帐目,去年不走居建三家分店共花费白银十五万,为何今年建两家反倒是二十六万?」
那妇人不慌不忙,拨开了手中的金算盘:「少爷,去年不走居的三家分号,邻近雾海、赤域和凉疆,属于偏僻苦寒之地,本身铺子盘下来的成本就偏低,人工和建楼成本都偏低,酒楼建成后,恰好此前相邻的几家酒楼中有多余的家私,所以这三家酒楼的摆设也就减了。而今年新建的都在地段较好的热闹州府上,因为这个就多花了七万两的才娱下,另外……」
云起摆了摆手,轻声道:「盘铺子花了十七万两,建樱花两万两,各样摆设四万两,余下三万两以作流通。你的帐目记得清楚。下一个,你,来说说你那边的。」
「是。」
顺着云起的手指,那人站了起来,同样自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金算盘,劈哩啪啦地算了起来。口上随着算盘珠子发出的脆响流利地说着一大串的数位。
桌子后面,神情淡然的云起,一边半闭着眼眸听着,时不时地在那人说话的空隙之间。指出一些模糊的地方,一一让那人解答,听完之后再换作下一个人,如此反复,厢房内四十八位掌柜在熏香又经过数次的浓淡交替后终于一一解答完毕。
「彭员外。」
云起听完,将眼眸投向那坐在门边早就听得目蹬口呆的人,轻声叫道。
听到云起叫他,那彭廉虽然也算是见多识广,可是在这样的场合下却还是禁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一双精明的眼睛里透着几许的敬畏看着桌子后面虽然年少,却行事老到的云起,低声道:「小侯爷,您,您叫我彭廉即可。」
「云起虽然年少,可是这点礼数还是有的。彭员外,我今天让你来这里,是想让你看看我云家的实力。我云家名下四十八家商铺涉及各行各业,每年都可以为我云家赚得数千万两的银子,除却每年必须交给国库的一千万两之外,剩下的都是我云家所有。你觉得以云家这样的财力和人脉,是否有资格与你合作?」
云起眼眸一抬,清澈温柔的眼底却透着一种让人心生畏惧的寒意。
一直以来在彭廉心中,这叶城云家的少爷,不过是个继承祖业的温润少年,以前的数次相遇,虽然面上客气,可心里却是有点瞧不起的。今日在此,却让他却见到了这少年如玉表相下的气势。
从一进门,彭廉就看到了几张面善的脸孔。那几个人是他平日里想巴结也巴结不上的大人物,可是在云起的面前,那些人却是低眉顺目,一付下属的模样。再看那少年之前翻看那些帐册,看起来仿佛是不经意一般,可是却在随后的询问中,一下子就抓住中心,并且将所有的用度都给指了出来,过目不忘且有条有理,举手投足之间更是气势惊人。
难怪这些都是头面上的人物会在这少年安平侯面前如此恭顺。
想到这里,彭廉收起了心里的轻慢之心,换上了敬畏。听到云起这么说,彭廉禁不住一个哆嗦,额头的汗如一般纷纷落下。伸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叠声回道:「有资格,有资格。」
云起点了点头,眼眸一扫,坐在厢房里的人纷纷起身离开。
彭廉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想要和那些人一样退开,却没有想到,坐在桌子后的云起淡淡地笑了笑:「彭员外,再坐坐吧。」
刚刚离开椅子的圆胖屁股一个哆嗦又黏回了椅子上,彭廉华丽的衣服已经渗出了大片的水迹,不安地扯着衣袖擦着不断从额上掉下的汗,喃喃地道:「是,是,坐坐,再坐坐。」
「昨日,我去你府上的时候,说的事情,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云起伸手端起桌上的青瓷茶盏,轻轻地啜了一口茶水,眉眼轻敛,看起来十分沉静。
彭廉额上才停下的汗又开始流了,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昨日,昨日,昨日的事情,在下……」
云起唇角轻扬,温润的笑颜让人有种如沐春风的错觉:「彭员外不必如此紧张。我知道你与兵部的秦知事私交甚笃,让你做这番事情是为难了你。不过,我答应你,你帮我这一桩,以后云家的买卖,你可自挑两三样有兴致的,无需你经营,得利后十成占五,可好?」
听到云起这句话,彭廉不由地睁大了眼,云家的每一种经营都获利丰厚,不需经营便可占一半盈余,这是何等的美事。喉头咕嘟地翻动了一番,他吞咽了几口口水,开口流利地道:「小侯爷请放宽心,昨日所说之事,在下一定办妥。」
「很好!」
云起扬了扬眉,眸间滑过一缕厌恶,摆了摆手,「那么,我就静等彭员外的佳音。我看彭员外你也累了,那么云起也不耽搁你的功夫了。来人,送客。」
云起容颜淡然,说话间却有着不容人拒绝的锐利。彭廉不敢多言,赶紧告退,退了出去。
云起坐在桌子后面,默默地注视着厢房的门缓缓合上,修长的指抬起,揉了揉发涨的眉心,心里一阵烦躁。
云起自小就看不惯的这种见利忘义的人,可是,如今却要与这种人打交道。更何况,他要用这种小人去陷害那个秦逸岚。哥哥为什么要把那块彩云锦的去处落在那个生性耿直的书生身上呢?
哥哥……
闭上眼眸,一张精致容颜,带着冰冷的神情自黑暗中浮现。一直平缓的心跳竟是不由自主地一乱。
张开眼,云起站起身从身后的书柜中取出一个木匣,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叠折得四四方方泛着烟黄的纸张,然后一张一张地在宽大的檀木桌上铺开,由左至右,整整十四张。
十四张渐次泛黄的纸张上画着一个人。
最左边的那一张,笔法甚是笨拙,看得出来是出自孩童的涂鸦之作,除了隐约可以辨出眉眼嘴鼻的形状之外根本看不清画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紧接着相邻的三四张,都是这般模祥,到了第六张的时候,那画中人的模样便清晰了。
虽然还有粗糙,那画上少年眉目间的精致与寂寥却是依稀可辨。
渐往右,那画上的少年渐渐成为了青年,精致的容颜也随之细致起来,到得最右面一张明显比其它要新上许多的纸上,那纸上的人拥有的容颜用惊为天人来形容实在不为过,只是眉眼间的寂寥却也更加浓重。
「落……」
云起伸出手,轻轻地抚过那画上人半开半阖的眼,凝望着那眼里深深的寂寞,喃喃地轻喊着那画上人的名字。
语音还未散开,一声轻响便在窗口响起。那不过是一声细微的轻响,听在云起耳中,却仿佛惊雷一般,让他不由自主受惊似地抬起头四下张望,下意识地轻喝道:「什么人!」
回答云起的,只有一室的寂冷。
一阵轻风过,阖在一起的窗格在风中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声响,和适才所听到的一模一样,云起苍白着脸回过神,想起来这里是不走居三楼,窗口临街,又会有什么人在窗外?若是飞鸟倒还有可能。
松了一口气,苦笑着摇头,云起喃喃地道:「原来我叫你的名字,也是一种奢念呵……」
落。
画上的人叫做云落。他美丽、冰冷却又无情的哥哥。
哥哥?
云起的笑更苦了。
十四年。
来到云家十四年,他从来没有把那个美丽的人当成哥哥。
熏香的烟雾,在眼前缠绕,那个被深深埋在记忆中的夜晚,再次浮现在眼前。
依稀记得,那一年是康帝二十五年,夏日的一个夜晚。
那个时候,他的名字叫做遗儿。遗留在这个世界的孩儿。那个时候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虽然他出生前没有了爹,出生后又没有了娘之外,但是他却没有感觉到多大的悲苦。
因为他有一个很疼爱他的舅姥爷。
那一年,只有两岁的他坐在舅姥爷家高高的屋檐下,和往常一样,抱着舅姥爷送给他的那只兔子玩,直到太阳落山的那一刻,温柔慈蔼的舅姥爷,满面凝重的走向他,看了他许久之后在边上人催促之下,才抱着他走进了一间房内。
那间房子很小很黑,四周跪着很多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有的在哭,有的在玩,有的还在睡觉。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那些孩子都和他长得很像。
然后,他就看到了他……
那个一身白衣,坐在灯下的孩子,对着他伸出手,清冷的声音在黑暗里犹如相触的冰棱,发出阵阵的声响:「就是他了。」
那么简单的一句话,他的一切都为之改变。
从那一个晚上开始,他代替那个因为意外而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人,成为云起。
成为云起的第二天,他牵着「娘」的手,走进那个华丽的宫城,走进那空荡荡、冷冰冰的大殿,看到了那个选择了他,改变了他命运的孩子。
他一袭白衣,清冷如水,在那即使是白天也要点着烛火的宫殿里,孤零零地坐着。
美丽的脸上没有笑容,看着人的时候眼睛也是冷冷的,灰蒙蒙地透着阴霾。
从此心里就有了那个人的影子,也从此期待那一天的到来。那一天,是那个人一年一次的生辰,每年一次,那个人在心里的影子也越来越清晰。
一开始,只是觉得那个人一个人住在那么大那么冷那么阴暗的宫殿里一定会很寂寞,所以想陪着他。到后来……
到后来,心甘情愿地变成另外一个人,过着另外一个人需要过的生活,担负着另外一个人需要担负的重责,只希望可以抹去他那深深藏在眼底的寂寞,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无怨无悔。即使,为此违背自己温柔敦厚的天性,为此双手染上血腥……
「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做到。」
云起俯下身,在那双紧抿着嘴唇上烙下一个轻柔的吻。
两滴水痕落在那泛黄的纸上,温润的容颜上布满了浓重的苦。
窗外,一阵喧哗声传了过来,还夹杂着透着惊惶的惊呼。
「杀人了,杀人了……」
伸手拭去眼眶和脸颊上的湿意,收拾好桌子上的一张张画像,放回原位,云起皱眉站起身,推开窗,看到了正对着窗下,一道黑影正从他的视线里走开。
似乎是察觉到了云起的注目,那个黑影抬起了头,一张俊美却又邪肆的面容,落在了他的眼底。
「怎么会……」
被那张脸庞吓到了,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呆立在厢房里,定了定抻,云起快步走向前,那个黑影却已经不见了踪迹。
不远处,一辆华丽的马车翻倒在地上,驾车的马已不知去处。一只沾满了血的手,从马车里伸了出来曲张着抓住了马车的帘子,笨重的身体从车里翻了出来。
那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一身华服,腹上插着一柄闪亮的剑,神情看起来十分的痛苦。
被这突然的意外而吓到的百姓们开始不断的惊叫着。
笃笃笃。
有力的敲门声像是敲在云起的心上,他眼眸一转,看着那两扇紧闭的门:「进来。」
「少爷。」
推门进来的美艳妇人神情凝重地看着云起。
「下面是怎么一回事?」
云起双手扶在窗户的边缘,眼睛只是盯着那之前看到的黑影消失的方向,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那些人……
那美艳妇人正是这不走居的女掌柜杨千音,她也是云府的家奴之一更是看着云起长大,和云起也更加亲近些。只见她轻声道:「少爷,兵部侍郎被刺了。」
「兵部……侍郎?」
云起听得妇人这样说,不由地失声惊呼了起来。
「是的。兵部侍郎方重山十分喜欢不走居的酒菜,时常命厨子上府里烹制,所以我认得他。」
美艳的杨千音轻声道,眉间有着困惑,「真奇怪……」
「兵部侍郎方重山?」
云起皱了皱眉,「据我所知,这兵部侍郎一向与人为善,是个老好人,却不知道他得罪了什么人,竟会遭此灾祸。」
「我听到酒楼外面的声响时,那行刺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不过……」
那杨千音犹豫了一会,看向云起的眼神里困惑更浓。
云起听得那杨千音话中似有所指,不由地转过眼睛,看着她:「不过什么?」
「不过,」杨千音拧眉想了一会,「倒是听到那方重山叫了一声……巽王爷……」
「巽王爷?」
云起心头突地一跳,转眼看着妇人,脑海中滑过一种模糊的想法,却快得让他抓不住,摇了摇头,「你确定那方重山叫得是巽王爷,而不是其它人么?」
杨千音点了点头:「我认得那方重山,因为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情,所以不敢贸然相助,但是我在一边却特别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从车里滚出来的时候,我听得清清楚楚,他叫了一声巽王爷。还有,他手上捏着巽王府的腰牌……」
云起转头,看着远处官差打扮的衙役们急匆匆地往楼下跑过来,伸手关上了窗户,沉默了一下,淡淡地说着。
「腰牌这东西,想要就会有。」
杨千音张大了眼睛:「少爷,您是说……」
「我说什么了么?」
温润的眼眸淡漠地转开,云起脸上的笑让他看起来温柔而和善,看在杨千音的眼中,却觉得他的周遭却因为这笑容而建了一堵厚厚的墙。
不甚明白云起心中所想,杨千音却下意识地察觉到云起心中似乎有些不快,犹豫了一下,想要安慰却又不知道从何安慰。
云起转身走回桌后,看杨千音站在门口发呆的样子,想了想,轻声道。
「杨姐姐,你去忙吧。我还有些事务要处理。」
「啊……啊!那属下告辞了……」
杨千音迟疑了许久,终究还是退了出去。
云起坐在桌子后,看着桌上那个木匣,眉心却渐渐地凝聚在了一起。
刚才的那个黑影,那张脸……
「巽王爷,巽王爷……」
耳边缠绕着的是适才杨千音带着疑惑的声音。
那个人……
云起温润的眉眼间滑过丝丝的苦恼。怎么可能呢?那个人看起来分明是……那穿着,那打扮……分明是云家死士的装扮。
一直以来只听命于质子的云家死士,是由第二位进入睿华宫的质子所建立,生于黑暗,隐于黑暗,所以云家死士一直都穿着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衣服很普通,而之所以云起能够一眼就认出云家死士,只因为云家死士身上穿着的黑衣,是云家布坊所出,在衣领、衣襟、袖口的部位,以一种特殊的丝线织出云彩的标志……
可是,那张脸……
云起想起那张脸,心情不禁一阵起伏。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和云家死士沾上干系?任谁都可能成为云家死士,唯独他不可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