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起来,哪里还轮得到奴婢来多嘴?唉,早知少爷还如此挂心他,奴婢实在什么都不该说
的......"
我摆摆手,拦下她的话,轻声道:"我觉得有些累,想歇一会儿,你先出去吧。"
焚琴一出门,我整个人便软了下去,就这么倚在了床头,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
方才有一瞬,几乎以为自己也要跟着去了。
"呵......"轻轻哼了一声,低笑不止。
那种人......哪里值得我为他去死了?
年少英雄又如何?容颜俊美又怎样?
他既屈于这世俗伦理之下,就不配教我倾心。
他有本事负我相思,又凭什么让我系情?
两个男子相恋,不容于世,宋文悠怕世人诟病,我却不怕!
伸手,轻轻抚过自己毫无知觉的双腿,然后缓缓垂下眼来。
恨只恨,从来只能被困在这一方院落里,否则......天下之大岂会寻不到一个真心待我之人?
心神恍惚间,却听床上传来了细微的响声。
转头,这才发现陆信已经醒了过来,正大睁着黑眸望住我。
我心里乱得很,没什么力气开口,因而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并未多加理会。
"袁兄......"反而是他先说了话,那声音低低哑哑的,极是温柔。
皱眉,有些受不了这个称呼,但仍旧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
"在下方才,似乎听你和那位姑娘提起武林大会的事。"他微微喘了一下,说得有些吃力,"你可
知出了些什么事?现下情形如何?"
我有些疑惑的望了他一眼,只缓缓吐出两个字来:"死人。"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一双黑眸里渐渐的腾起雾来,接着问道:"大概死了多少人?其余的伤得
重不重?"
这种事情我怎么可能晓得?
心下微恼,却仅是沉着一张脸,不冷不热的答:"能死的都死了,剩下的应该有差不多了。"
闻言,陆信突然闭了闭眼睛,面上的神情痛苦的扭曲着。
给他上药的时候,明明疼得厉害,却也不见他现出任何痛楚的表情来,怎么这会儿反而......
"那些武林人士里头,有你喜欢的人吗?"我说着伸手擦了擦他额上的汗。
陆信摇了摇头,面色微红,哑声答:"不过是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罢了。"
"这样啊。"我不曾结交过朋友,所以完全不了解他此刻的心情。
隔了一会儿,忽又想起一件事来,因问道:"你也是江湖中人?"
所谓志同道合,指得应该就是这个吧?
只不过,眼见这男子柔柔弱弱的,实在不似学武之人。
而且,他这种长相,这种性格,竟然不是"那个",实在是有些怪异。唔......不对!怎么连我都
受了焚琴那丫头的影响,什么事都尽往歪处想。
正寻思着,床上那人已深吸了一口气,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陆某虽也学过几年武功,可惜身手素来不济,危急关头也没那个能耐救援江湖同道,只能眼瞧
着他们惨遭邪教毒手。"
"那也是他们自个儿技不如人,跟你有什么关系?"这男人,明明连自保都有困难,还谈什么救人
?
陆信悠悠的叹了口气,眼里全是哀戚之色,轻声道:"若非我一时大意,也不会给邪教之人可趁
机。他们能这么轻易闯进来,全是因为......我的疏忽。"
我微微一愣,终于想明白了他的身份,于是击了击掌,恍然大悟的说;"原来,你是看门的。"
"咳咳......"话音刚落,床上的人便咳嗽了起来,一面苦笑着答,"的确......差不多。"
4
几日后,我将陆信的身份告诉了焚琴,可惜她死活都不肯相信,坚持认定他是某间勾栏院的头牌
或是某位达官贵人的男宠,历尽千辛万苦才逃了出来。至于理由,自然是因为那男人生得太过好
看了。
我同焚琴争论了半天,到底还是敌不过她那异想天开的头脑,只好放弃。
反正,无论陆信究竟是什么人,都与我毫无干系。
说来说去,他也只是个过客罢了,待身上的伤好了,总是要离开的。
还有焚琴也是,自我救下她的性命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七年了,她就算再怎么忠心耿耿,迟早
也是要嫁人的。
低了低头,苦笑。
自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而已。
或许,我这一辈子都会被困于此,然后再同袁心和宋文悠纠缠不休。
我微微闭了闭眼睛,忽然觉得,自己由身至心,都倦到了极至。恨不能就这样躺下去,从此再不
清醒。
"少爷,你很累么?"
愣了愣,轻轻颔首。
焚琴在我身边服侍了这么久,甚至比我还要了解自己的身体,当然是骗不过她的。
"少爷这几日一直忙着照顾那个小白脸,夜里一定没有好好睡吧?"她撇了撇嘴,微恼的说。
我掩唇低咳一声,纠正道:"......陆公子。"
她那样子称呼人家,实在是很失礼。
"是是是!"焚琴吐了吐舌头,神情可爱,一面又扯了件衣服过来,披在我身上,道,"少爷,今
日天气好得很,不如奴婢推你出去走走吧。"
我朝床内望了望,皱眉。"可是,陆公子......"
"哎呀,放着他一个人又不会死!"
说罢,也不待我答话,直接推着我出了屋子。
袁心虽然不许下人随意进出冷竹院,却并未限制我的行动,所以我们一路往前院行去的时候,没
有受到什么阻挠,大部分人都只当我不存在而已。
因为还是初春的关系,庭院里只有几株梨树开了花,幽幽的清香顺着风吹过来,散在鼻息间,竟
有那么几分熟稔。
我心中一动,蓦地的想起那一夜,陆信身上的淡淡花香,倒是与这味道相去不远。只是不知,他
一个大男人,身子上怎么会有香味?
正疑惑着,两人已经行到了荷花池边,然后......远远的就瞧见袁心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
躲避不及,就这么不期然的遇上了。
袁心先是用一种厌恶的眼神盯着我看了一会,随后又照例冷嘲热讽了几句。
所说的,也不过是我出生下贱、是个青楼女子生的野种,又兼有断袖之癖、喜欢勾引男人云云。
这些话,我早已听过许多遍了,因而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反而是焚琴性子冲动,稍一被人挑衅就
会动怒,她听完袁心说的话,马上就跳了出来,大声反驳回去。
于是,那两个互看不顺眼的女人很快就开始了吵闹,而且越到后头越激动,简直发展成了泼妇骂
街,甚至还互相推搡了起来。
我平时早就见惯了她们吵架,再加上这日精神不大好,所以没有上阻止。谁料,吵着吵着,焚琴
竟然狠推了袁心一把。
接着就见袁心踩了个空,直直往那荷花池跌了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却忽有一道人影从树上飘然而下,踏着水行了几步,一伸手,就将人给救了回来
。
片刻之后,那人转过身来,却是个剑客打扮的年轻公子。俊眉修目,气宇非凡,端的是位风流潇
洒的英雄侠士。
一瞧见他的脸,我便倒抽了一口气,只觉心头阵阵钝痛。
宋文悠......
已经快一个月没见了吧?只是料不到,竟会在这种情形下遇着他。
明明心痛得厉害,却偏偏睁大了双眸,痴痴望着,只因为......一见了他,就完全移不开眼去。
宋文悠微微皱了下眉,面无表情的回望过来。
视线交缠的那一刻,几乎忘记了呼吸。
我以为是天荒地老,但其实也不过短短一瞬而已。
因为,他马上就偏过头去,将注意力放回了怀中的女子身上。
对了,那女子是他的未婚妻,她才是他真正应该疼惜的人。
不是我......
疼痛郁结在心,怎么也挥不开,却总忍不住抬眼看过去,直盯着那两人瞧。
平日里,袁心总既骄傲又任性,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可一到宋文悠面前,立刻就变了性情。又
是发抖又是垂泪,楚楚动人,温柔到了极至。
她这般会作戏,确实胜我一筹,也难怪宋文悠要移情别恋了。
毕竟,我这人的性子本就称上好,又学不来人家曲意承欢。更何况,同硬邦邦的男人比起来,总
还是香香软软的女孩子更好些。
见不着宋文悠的时候,总是心心念念的记着,一直将他挂在心上。可一旦见了面,却反而觉得更
加难受。
只道是相见不如不见。
我宁愿相思成狂,也不愿看那两人整日腻在一块,动不动就亲亲我我。
握了握拳,终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吩咐焚琴推我回房。
一路上,焚琴说了好些安慰人的话,可惜我连一句都不曾听进去。
心里所想的,全是那些个过往。
大雨里,他全身是血的倒在袁府门口的样子;重伤痊愈后,他第一次对我微笑的样子;以及那一
夜,他开口说出自己要娶袁心为妻时的样子......
点点滴滴,历历在目,却是......物是人非。
那相思,锥心刺骨,疼得我几乎发起抖来。
我不过是喜欢上了一个人而已,究竟错在哪里?
只因那人跟我一样生为男子,便绝对不能去喜欢了吗?
可笑!
情爱那种东西,根本没有对错可言,会被世俗礼教所缚的,不过是些虚情假意罢了。
如是想着,一面又以手遮脸,不由自主的低笑了起来。
所谓的伦常情理,我从来视如草芥,到头来,却偏偏要为此所累。
"哈!哈哈......"
放声,直笑到心上的疼痛化做了一片麻木,再没有任何知觉。
及至此时,我才总算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事实上,真正可笑的人......一直都是我自己吧?
因为担心我的情况,焚琴一心想伴在我身边。可惜我实在是累得很,也不想跟人说话,所以一进
屋就打发了她出去。
但我忘了,房里其实还有一个人。
我推著木椅慢吞吞的行过去,一抬头,就见陆信正倚在床边,眨著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望住我。
他的身子还未好全,脸色依旧苍白得很,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我见尤怜。
这种人,生来便是该叫人疼惜的吧?就好像袁心一般,纵然平日再怎麽娇蛮任性,到了心爱的男
子满前,也总是会现出万丈柔情来。
不似我......
一样生而为人,为何偏偏差了这麽多?若这就是我的命,是不是便该这样认下了?
如此想著,竟不由得生出了许多怨恨。
然,心里越是气恼,面上的笑容就越是灿烂。
"已经能起身了?"
"是。"陆信轻轻点了点头,完全没有发现气氛的异常。"麻烦了袁兄这麽久,真是不好意思。"
我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会,悠悠的叹了口气,问:"你那日伤得这麽重,有没有想过自己可能就
这样死了?"
闻言,他稍稍愣了一下,眼里闪过种种复杂的神色。到最後,却只是淡定从容的笑了笑,一字一
顿的说:"陆某还不想死。"
"有放不下的东西?"责任?还是......
他掩唇轻咳了一下,神情温柔似水,轻轻的道:"......是一个人。"
"心上人?"
陆信的脸一下就红了起来,他仅是微窘的低下头,不再言语。
就他的容貌来说的话,谈起情爱来,也该是一帆风顺的吧?真是叫人羡慕哪。
我掉头望向窗外,神思忽然恍惚了起来。
自己生得并不好看,又断了腿,脾性更是古怪的可以,也难怪没人肯喜欢我了。
但,这些全是我的错吗?因为生来便有的缺陷,我就注定要一直寂寞下去吗?
宋文悠也好,袁心也罢,甚至焚琴也可以,我只是想要一个能够伴在自己身边的人而已。为什麽
......连这小小的心愿也无法达成?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被人喜欢过。
娘把我视为攀求荣华富贵的棋子,爹只会冷著一张脸教我念书,大娘......我对那个女人的记忆
,仅止於她打断自己双腿时的凶恶残暴。
袁心,我同父异母的妹妹,却从来只将我视为仇敌。还有宋文悠,曾经倾心相恋的情人,此刻却
连多看我一眼都觉得为难。
那些人的心里从来没有我,所以又怎麽会明白......一个人哭泣的时候,真的很冷很冷。
闭了闭眼睛,一时只觉痛贯肌骨。
"其实活著也不算什麽好事。有时想想,反倒是死了干净。"扬了扬唇,连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麽
要在此刻微笑。
话落,身旁的男人却忽然伸出了手,一把抓住我的衣袖。
他一边咳嗽著,一边断断续续的说:"不可以......"
我心下一惊,直觉的想摆脱那双手,却被他死死扣住了,动弹不得。
"袁公子,你为了这种小事寻死觅活,实在是太不应该了!这世上多的是断手断脚的人,不全都
好好的活著吗?陆某行走江湖的时候,也遇过不少残了手脚的武林人士,里头不乏义气干云的英
雄豪杰。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志在四方,受了一点小挫折就哀哀叹叹,这种人......根本连死得
资格都没有!"他连著说了一堆话,喘个不停,声音却依旧是温温柔柔的,与那口气半点不符。
我听他说完,缓缓的眨了眨眼睛,终於忍不住笑了出来。
为何这男人就连生气的样子也是柔柔软软的,只会惹人怜惜?
"那个......袁兄......?"陆信呆呆的看著我,一脸的莫名其妙。
我抚了抚胸口,顺著气,笑问:"你怎知......我是为了这一双腿才要寻死的?"
那男人依旧是一脸呆样,讷讷的问:"不是吗?"
"喜欢的那个人,就要同别人成亲了。"我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忽略心底传来的奇异痛楚,只微微
笑著问,"你看,我这样够不够资格去寻死?"
"咦?啊......抱歉,我......"俊颜微红,一下就手足无措了起来,"依我看,袁兄只是缘分未
到而已,所谓‘同是天涯沦落人',不对......‘天下何人不识君',也不对......"
"天涯何处无芳草。"掀了掀唇,好心的替他纠正。
陆信忙不迭的点头,感激的看我一眼,又道:"袁兄生得一表人材,心肠又好,脾气也温和,自
然多得是姑娘喜欢你。"
"可惜,我喜欢的不是姑娘。"我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的盯住他的眼睛,缓缓开口,"我的心上
人......是个男的。"
面前的男子一下就怔住了,呆呆愣愣的看著我,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也没有再说什麽,仅是低了低头,眼望住他紧抓著我不放的那一双手。
陆信终於回过神来,一下甩开我的衣袖,整个人往床後缩去。
"怕了?"
他咬了咬牙,拼命摇头,却是死活不准我再接近了。
叹气。
我发誓,自己当真不是故意的。
只不过,这男人安慰别人的手段委实是太过笨拙了,却又偏偏可爱得紧,叫人忍不住想要欺负他
一下。於是,我就不由自主的......动口了。
眼见他微微红著脸,一副被我调戏了的表情,实在好笑。
思及此,忽然发现胸口的痛楚减轻了不少,不似方才那般疼得厉害了。
然後,又想起陆信先前说的那一番话。
於是垂下眸子,似有若无的叹道:"若我当真心比天高,不甘心幽居於此,要如何才能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