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随住了声,慕容永眼前亮堂,他抬头看去,原来已经到了营寨之前。他们下马,交给兵丁侍弄,再走上几步,就见到慕容冲负手立于寨门内一箭之地,眼神变幻不定,高盖跪在他面前,浑身浴血。小六站在高盖身后,一幅惶急无措的神情,见到他们几个,方才略为松了口气。
"请皇上赦尚书令之过!"慕容永刁云和段随三个一齐跪下,大声道。
慕容冲本只是静静地瞅着高盖的,却好似被这一句求情给激怒了,眉心皱起,瞳仁的越发黑不见底。"你倒还有命回来!"他咬着唇笑,不紧不慢也不大声地道:"朕交给你的三万鲜卑子弟呢?他们现在在那里?"
"请皇上杀臣以儆效尤!"高盖话声干涩,象一个字一个字从磨出来的,慕容永看到他的身下,有一团污迹在渐渐扩开,随着那污迹的来源看去,他捂在胸口的手上,鲜血一缕缕,分外醒目。
慕容冲在他身边来去转了两步,盯着高盖,气息粗重,"杀你?杀了你就能赔回我三万大军?你有这么金贵?你走时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让你一击不中,休要恋战!你倒好,你本事大着!有主意!好气魄!这个位子,你来坐好了,我那里敢处置你呢?"他一句接着一句,愈说愈急,辞气尖刻,慕容永不由起了个念头,"倒底是兄弟,他训起人来,倒是和慕容泓不差什么。"
不由想起来,他从未见过慕容冲这么对手下人不留情面。慕容永抬头看他神情,只见他颧上和唇上泛起红晕,瞳子黑亮,正是痛快无比的样子。他突然起了个念头,"似乎他很愿意有这次败绩可以用来斥责高盖似的"。这念头荒唐无比,他马上摇摇头,从脑子里甩开了。
慕容冲这番申斥,旁边的人听着,都有些不平。因为低估了秦军回长安的速度,方才是致的根源--这却是慕容冲自己的失误。可高盖却不置一言,他慢慢抬起脸来,好象在苦笑,眼底深处又隐含一丝忧愁,面孔苍白镇定,无怨怼亦无羞愧,有种近于死的宁静,似乎那些话,一句也没有听到他耳中去。刁云实在听不下去,起身一步,道:"皇上......"
就在他的话声里,高盖保持着那种神情一寸寸,歪倒在地上,象有一只无形的手托着他似的平缓安然。"尚书令!"周围的人一直惊叫起来,打断了慕容冲的喝斥。所有人都向上一次,却又顿住了,眼光一齐凝注在了慕容冲身上,他静默立在原地,似乎余怒未消,又有一丝犹豫。
高盖胸前的血迹在地面上愈洇开,有什么绵柔透明的东西覆在了上面。慕容永觉得鼻尖上一凉,他用指头捺了一下,放到眼前,见是半粒未化的霰雪。抬头去看时,薄软的雪片如轻纱似的,已经一重重半掩了峡谷丛林,越发显得幽暗冥深,凶险莫测。
"又下雪了!"慕容永好容易能找得出话头来,他状似轻松的上前行礼道:"秦军不久就会来了,大军快些起程吧?"然后看了一眼围在高盖身边的刁云和段随,道:"如何处置这次失利,等回到阿城再说吧!"
本以为还要费此口舌的,可慕容冲好象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致,点点头,便大步向自已帐中走去。见总算将此事揭过,所有人都是松了口气,便开始准备拨营。骑兵们倒是全副装备,不需多理,但是三万步卒和箭手动起来,次序行列,如何防止秦军从后掩袭,如何探路,粮草辎重怎生处置,都得边动边筹划。几个人一面听着慕容冲接连不断的遣人传话,一面应付各位偏将军裨将军林林总总的问题,忙得脚板生烟,不知不觉竟是浑身冒汗。并遣快骑往报慕容桓,让他做好守备之务。这数月来他一意经营阿房,宫内建了多道墙垒,更备有数月来储备的所有粮草,只要进入,当可无虑。
冬日,又是雪天,天亮得极晚。到走出二十多里,估算着总有辰正时分了,慕容冲看到了泾水瑟缩于雪风之中,方才长吁一口气。他又看了一眼地上,突然有些烦躁,一路下着雪,三万大军的足迹便是瞎子也可以看得清楚明白。此时他们所恃的,只唯有一个"快"字了,于是他再度否决了要求停军休息的请求。又赶了两个时辰,当阿城的城垒在他们面前打开,慕容桓放下心来的笑意从那上面现出,燕军不约而同的发出放松的叹息。此时,另一种声音压倒了这叹息,传入了燕军们的耳朵。一时万众色变,驻足后顾。那声音如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转眼间就看到金色大纛从白中泛青的阴雪晨空里招展而出,似乎世间颜色都被它夺尽,只余得这天地萧落。
慕容永与刁云对视一眼,上前道:"请皇上下令我二人出击,阻得秦军片刻,使大军可以安然入城。"慕容冲却摇头,道:"你们先入城。"对小六道:"速去通报左仆射,让他大开城门。"
"是!"慕容永与刁云彼此对望一眼,应声而去。
慕容冲让部分步卒就地设置拒马,排下阵势,其余的循序入城,并不露出赶急的样子。秦军看到慕容永与刁云的动静,显出现了一阵骚动,似乎想马上追过去,却又被约束住了。慕容桓赶出城来,已是面如土色,不及向慕容冲行礼便一把拉了他道:"请皇上速与臣一同入城!"慕容冲挣开了他,道:"不急!""皇上!""不急!"慕容冲沉静的眼神让他渐渐有了些了悟,他看了眼在一二里外俳徊的不前的秦军,也收了声站在慕容冲马畔。
这时燕军若急于入城,只怕入城不足一半,秦军便能杀至。到时兵卒在恐惧之下,必然自相践踏,乱成一团,恐怕还会阻止城门的关闭。虽然阿房周遭三里内,都有明碉暗堡,设下弩箭陷坑铁蒺藜,可这时因为城中兵力不足,只怕不能挡住秦军,反而阻碍了自家兵马的进入。但秦军并不清楚阿城内的兵力,他们也知道阿城这数月来经燕军精心布置,多少有些提防,这时他们伪作镇定,摆下这个空城计来,只怕反而能嘘得秦军不敢轻入。
步卒们在将校的弹压下,强忍下拔腿狂奔的冲动。行列在远处看来甚是齐整,可近处细瞧,却个个瑟瑟发抖。那秦军中终于忍不住有一支人马离阵而出,慕容桓手心出汗,不自由主站得僵直。却听得慕容冲道:"我们进去!"起先他以为慕容冲是终于怕了,可那声音依旧镇定,他在想了一刻后也明白了慕容冲的用意。知道这一来,更启秦军疑窦,马上延身引请,慕容冲一行就在秦军锋镝之前坦荡荡转了身,纛旗大喇喇招摇,径往阿城中去。秦军似乎再也忍不住,加紧冲进来,而就在可以达到阿城最外围碉堡箭程的前一刻,却又被鸣金声召了回去。
慕容冲听着秦军中嚣闹的声音,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问道:"城中可布置好了?""都已尽全力迎战!可若是诱秦军入城内交手,"慕容桓犹豫了一下,道:"臣并无胜算。"慕容冲点点头,这本已在他的意料之中。说话间他们已经入了城,下马登上城头。
慕容冲站在城头,看着秦军所在的方向。数万大军静默如亘,旆旗一面连着一面,绚烂得有如西天锦云,绵延无尽。其后万千枪尖上闪烁出的锐光,如冰凌一般,沉甸甸的压在他眼中,让他情不自禁的细眯起来双眼。可是数万雄师此时如囚笼中的猛兽一般,笨重而又拘谨,那巨大的躯体内当可杀人盈野的力量,在伸伸缩缩中,一点点耗去。
"你还敢攻进来吗?符坚!"慕容冲看着这一幕在心里发出一连串的笑声,象这个雪晨的气息一般冷冽清爽的冷笑。"你此时手握重兵,白虏小儿在你面前全无防范,你在犹豫什么呢?你在怕什么呢?"他浑身的血象烈酒一样烧得滚热,他盼望着符坚当真会冲杀进来,在这样一个明净的早晨来个干脆的了断,似乎是一件颇为惬意的事。想到到符坚此犹豫怯惧的眼神,慕容冲就已经有种极境般的欢乐,这种欢乐比起一枪刺入他的胸口,似乎更值得回味些。
此时所有的将领,连同重伤未愈的韩延和方才清醒过来的高盖,全都聚集在了城头上。慕容永与刁云一左一右立在他身侧,所有人鼻翼都不自觉的扇动着,一团团的白气,聚在空中不肯散去。每个人心口都在狂跳,或者就在下一刻,一切便见分晓。慕容永被这种凝滞的惧意给压得透不过气来,忍不住紧紧盯着慕容冲,想知道他有几成的把握。慕容冲眼中的光芒象白琉璃一般,近乎无色,什么也看不出来。他分明身披重甲,按剑而立,却有种清隽不胜之态,仿佛与只是这盈满风中的雪花凝结而成的一个虚渺的影子。
这时突然听到女子的娇啼之声,让城头的精神绷得快要断开的人都是一惊。他们看过去,只见贝绫被几名兵丁拦着,秀发散乱,面颊通红,焦急万分的向着慕容冲看来。慕容永看了慕容冲一眼,见他没有让她上来的意思,忍了一下,倒底没忍住,跑到了她跟前去。贝绫一把拉住他的手,叫道:"我妹子快不行了,想和他说句话!""不行了?"慕容永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脱口问出,"什么不行了?"贝绫听到这话,眼睛向天上翻去,以忍无可忍的口气,狠狠地摇着他的手臂道:"她难产!"
"难产?"慕容永和舌头和脑子一直打结,而拦着贝绫的兵丁听了这句话,也不由自主的放下了手中兵器。"不是说还有两个月的吗?"贝绫眼泪已经涌出来了,她用力抹去,道:"前些日子听到失利的消息,受了惊吓,因此就......你千万得帮我递这句话去,她要真是不行了......"说到这里,多时的忧急终于让她整个人不胜其荷地软倒在慕容永臂上。嚎哭之声将要从她口中发出时,慕容永及时的捂住了她的嘴。他拍了拍她的肩,在她耳边道:"我去跟他说去,别急,好吧?"贝绫平时的镇定干练已经完没了,顺从的频频点头,靠在积了雪的城堞上,眼里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之人的神情,和孩子一般。
慕容永小跑几步,到慕容冲身边将事情原委说了,慕容冲蹙了眉头,往下一指,那边秦军犹在蠕动不休,难测下一步的行动。"这种情形下,朕如何能走得开?"他看了一眼贝绫,道:"让贝绫回去等着,若是秦军退去,朕自会去看她。"刁云在一边听到了,似有些不安,上前一步道:"皇上不便离开,让未将去听听她要说什么吧?"这要求简直有些匪夷所思,慕容冲和慕容永都睁开大了眼看着他,他却浑似不觉。刁云从来都是个无所求的人,因此一但求起人来,那种温厚的神情就分外让人难以拒绝。慕容冲怔了一下,吐几个字来,"那......你去吧!"
刁云方才下了城头,金色大纛开始动弹了一下。城头的人都绷直了身躯,气息窒在喉咙里,脑子里都有些发懵,可在下一刻,却又放松了下来。那金纛向后转去,灿烂的光芒显得有些落寂和委屈。庞大的秦军队伍象整座山被平地移走,缓慢而凝重。他们每走一步,城头上的人气息就会悠长一分。慕容冲看着符坚的消失,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失望多些。可随着秦军最后的一抹暗影消失在渭河之畔,虚妄的热度已尽从慕容冲身上褪去,浑身都是凉飕飕的,想是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衣衫。他的双腿才开始发软,象是支撑不住身躯,有点想不管不顾的一跤跌坐在地。他突然苦笑起来,心道:"原来我居然还是怕死的。"
这时诸将心思大定,彼此对视,无论平日里和与不和,都笑得极是友善,颇有些弹冠相庆的味道。慕容冲对慕容桓道:"尚书令与右将军都有伤在身,防守重任,尽委卿了!"慕容永听到他又以尚书令称呼高盖,心中一喜,再看倚躺在墙角的高盖,淡淡的笑着,却似有些凄凉。慕容桓应命后,慕容冲又对慕容永道:"你速领骑军一去,蹑秦军之后,观觑去止,小心从事!""是,"慕容永答应下来,自去领军。
慕容冲想起了方才的事,便也觉得有几分牵挂,于是带了小六等一干亲卫,径往后宫去。说是后宫,其实也不甚严密,只是将最内面的两重殿子隔开了设下关禁,里面也不过二三十个女人。他也没有册封过什么后妃,多少是因为这个皇帝,他自己当的也不怎么认真。这一年掳来的女子不少,慕容冲大都赏了下面,自己只是偶尔留上一两个。穿过两道青灰色的冬柏夹成的小道,贝绢住的院子已经在望。里面女人们的身形在窗口廊下晃来晃去,吵闹声中有一丝异响分外醒耳。
慕容冲突然僵住,任雪糊得眼前一片迷茫。似乎在空朦中过了许久,听到小六他们在身后雀跃起来,"是皇子落地了!"他在心里说了句:"啊!没有听错,是婴孩的哭声,是......我的儿子!"
他加快了步子走了几步,却见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大柏树下,刁云盘膝坐在雪地中,昂头张大了嘴,象是在发呆,任那些雪片掉进他嘴里。他听到步伐,低下头,看到是慕容冲,方才站起躬身道:"皇上大喜!皇子诞世,母子平安。"
"那就好!"慕容冲正欲直冲进去,却又想了起来,侧过脸来问他,道:"她有什么要紧的话要说?"刁云垂首,道:"即然夫人无恙,就请她亲自告与皇上好了!"慕容冲觉得这是道理,于是点头,勿勿进殿。殿外间站满了女子,听到通报齐齐跪下,欢天喜地莺声燕语的道贺响成一片。慕容冲尚还在被一屋子锦缎晃得眼花,一具襁褓已经送到了他眼前。
那丝绸文绣中一张小小的紫红色的面孔,只有他拳头般大,声嘶力竭地哭个不休,仿佛已经知道他所涉足的这个世间是何等苦楚。一片说笑声中,有个声音在笑道:"皇上得要给皇长子起个好名儿呀!"
"皇长子么?"慕容冲看着抱孩子的贝绫喜极而泣的笑脸,脑子里猛然现出了慕容苓瑶的面孔。"若是她还活着,此时这孩子定然会被她抱在怀里吧?"一刹那周遭仿佛有玉磬金钟声鸣响,杂夹着浮游的香花,浑非人间的清辉一点点晕开。等那光亮略为收敛后,群姝们中己然然多出一女。
她侧下身去,发如夜色中的溪流淌在了孩子身上。染着凤仙花汁的五指,将发丝掠到了耳后,侧过来的眉眼,盈盈笑着,道:"凤皇,好可爱的娃娃!不过,比起你小时侯来,还是差着一点!"
是她呀!那眉目间一团灿烂的笑意,清朗得象雨后的春阳,却如此的陌生。他努力在脑中搜寻,终于往十二岁以前的记忆中,翻出片羽吉光般的碎片。原来你回去了,枉我还为你担忧。慕容冲终于放心的笑起来,伸手去拥抱她,可却穿过了她的身躯。他的指头从渐渐变淡变薄的虚影中穿过,触到了小家伙的鼻头上。孩子越发哭得厉害,一滴眼泪包绕着他的指尖,指头上的肌肤温热,有些微的麻痹。慕容冲仿佛是自言自语道:"叫......慕容瑶吧!"
在一众娇声的奉承中,他挑起帘子,进了内室。地上榻上狼籍一片,热水,铜盆,染血的布匹,浓浓的腥味充斥着他的鼻端。在这一片糟乱中,贝绢紧紧的团着身子,不知是睡是醒,她裹着的毡上大朵艳红的牡丹花象是在地上被踩过似的蔫污。
慕容冲跨上榻去,拍了拍她的肩头,没有丝毫反应。他皱眉,去揽她的腰,那腰上分明传来抗拒的一挺。慕容冲俯下身去,在她耳畔吹着气,小声道:"方才是有紧急军情,现在好了,你没事了,有多少话我都听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