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冲好生气恼,这时有名偏将来劝道:"皇上,这左近百里,都无秦军,左将军定是觉得无大碍,方才让兄弟们松活一二。皇上尽管睡去,若有什么异动,自有我等还在呢!"慕容冲明知他说的都是实话,平日里对这种事也都是马虎过去了,可不知为什么此时却总有些心悸。他道:"不成,你给我下去找慕容永,让他把人整顿好,带上来。"那偏将听了知道是个扫人兴致的差事,不由露出二三分难色。可让慕容冲狠狠的瞪着,也不得不撒腿就跑。
向山脚跑去之时,从堡墙破损中隐现的火光和女人哭叫己经让他心痒起来。"这群兔崽子,还有这么大的精神劲头,不知多快活,是该让给爷们了。"他直跑到堡墙边,也没遇上哨兵巡查,不由心里嘀咕,"左将军也回也是大意了些吧!"正想着,足下踢到了软绵绵的一团,他低头一看,却是具穿着燕兵服饰的尸首。他微有些吃惊,想着:"攻下堡城后,分明是将阵亡的弟兄们葬了的呀!"
如此一想,不由起了警醒之意,悄悄闪身躲于堡墙之后,向内面窥探。这缺口上正对着两排房舍,仿佛未破堡前是个盲巷,路上躺满了尸首,有堡民也有燕兵,却没有一个活物。火光在两边屋里子烧得正烈,热浪灼人。巷头前人影憧憧,叫骂吵闹拼杀声不绝于耳。嘈杂中突然传来一声喝问,"可是这几个人的凌辱于你!"
这喝声其实不大,却若阵风袭来,腥腻和焦糊的气息一扫而清。那风意凛冽,偏将当胸迎上,竟让他觉得有若刀割般一痛,忍不住缩了一下手脚。他十分畏怯,便在近巷口的地方寻到个断墙藏起来。巷口里挤着一二百燕兵,正彼此推攘践踏。掠过他们起伏不定的头颅,偏将看到了发声的那人。
那人骑马侧头往地上看,因此偏将只瞧得见半边面孔,大约是三四十岁的汉子,笔直的两道粗眉气韵如遒劲高耸的山脊,很是沉毅镇定。他身上并无盔甲,只一袭淡蓝色的战袍,身形亦非伟健,但在十多名骑者中却十分打眼。在这混沌的黑夜中,月色暖昧不明,火影明灭忽闪,煞芒吞吐于刀刃之上,可这些到了他的身侧,却象被吸净了,化作明朗之极的一团光华。偏将不由得望了一下天,几乎要以为日头还留了一角未落,正照在此处。
他手上的枪随着那声喝问,指向堵在巷口的一众燕兵,刃上一点寒光隔着二三十步扫过去,却让那些燕兵们被刺中了一般痛叫,往两侧躲闪。他们这一闪开,偏将就看到地上趴着个浑身赤裸的妇人,那妇人两腿上鲜血淋漓,她怀里一左一右抱着两个小儿,一个没了头颅,一个被斜着剖去了左肩之下,脏腑零落地淌了一地。她一径喃喃地道:"你们说了我听话就会饶过我儿的,你们说了的......"
蓝袍将的喝问好似过了许久才被她听在耳中。她迟钝地抬起头,两眼中全无神采。可随着全无兆头的嚎叫,她连滚带爬地向那些燕兵扑去,抱住一个退得迟些的,张口就咬,浑如一头咆哮的母兽。那燕兵吃痛,骂道:"贱婆娘!"拨出刀来就要向她劈下。
就在那刀似乎砍进了女人的肩头之时,偏将眼前骤然一花,有一点银丸弹向那燕兵,之后便是马尾的虚影在他眼前倏忽扫过。再见时,蓝袍将已策骑停驻在蔽他身形的那段残墙前面。偏将吓得蜷成一团,见诸燕兵张惶旁顾,似乎浑不明白这人是怎么从正面前跃到他们身后,而且还随手就杀了他们当中一人。蓝袍将厉声道:"这些贼子恶状昭著,尽数杀了!""是!"原先跟在蓝袍将身后的十骑立即冲上前来。燕兵们不约而同的,不敢向着蓝袍将的方向逃走,而是呼叫一声,往那十骑杀去。
偏将心道:"虽说步骑有别,可燕兵足有一两百,这十骑只怕不能拦住他们。"此时蓝袍将又他这边退了两步,他不敢再探头去看。耳边听得兵刃相击呼喝打斗之声,可是不到一柱香的功夫便静下来,连那妇人的哭泣也听得一清二楚。
偏将方在揣测不定,就听到有人过来向蓝袍将禀报:"回禀大人,贼子已尽除了!"他不由打了个寒战,心道:"这么快?以十骑对百人?"
"好!"蓝袍将道:"来一个将这妇人送到营里大夫那里去,给她疗治一下,其余的守在这处缺口上,不能让他们们逃走了!"
"是!"那些骑兵答应下来。偏将心道:"糟了,我得快点跑回去报信,这是哪里的人马?看衣甲又不似秦兵。"耳中听到蹄声得得,已经过来,他不得不冒险顺着房舍往堡墙那头跑。可方才跑出两步,就听到后面有人在喝叫:"停步,再不停就放箭了!"
他一惊,正想着我命休矣,却另有个熟悉的声音叫道:"你们是什么人!""左将军!"偏将一下子喜出望外,转身去看,只见一骑飞驰而来,果然便是慕容永。他枪头狂颤,杀向那蓝袍将,四五百骑跟着他冲锋,声势甚壮。
偏将胆气骤生,也不怕了,站定了脚看他们交战。蓝袍将面对着慕容永的冲势,却不避不让,枪身仿佛极缓的地探了出去,有如老梅枯枝般生涩。慕容永狂飙的枪影被这一枪刺得支离破碎,他惊呼一声,提骑闪开,一连退出了十多步。慕容永的马匹狂嘶着上下奔窜,他面孔也随之剧烈摇晃。他面色苍白无比,浑然不似平日。偏将不由更为吃惊,心里不停的在嘀咕:"这人是谁?"
慕容永好不容易勒住了坐骑,就横起枪,虚拦住了身后的人马。他抬起头认真的再端祥了蓝袍将一会,迟疑了又迟疑,问道:""杨......将军,是你?"
蓝袍将沉默了一会,也用有些拿不准的声音问道:"你是......慕容永?"
听到他们的话,挥枪举弓杀气腾腾的两边人马都若有所觉地停下了。二人默然对视,火光从两张百感交集的面孔上扫过,他们都没有回答彼此的问题,却也不必回答。
良久,慕容永先移开了目光,咬唇笑了一下,道:"经年不见,仇池公英姿如昔,当真是可喜可贺。"臂上麻酥酥的感觉尚未消去,多年前阿城中教习的情形在他脑中清晰如昨。他心中畏惧复感慨,一时竟也只能找这种客套话来说。
"可你却变得极多,"杨定枪头指向地下的燕兵尸首,峻言问道:"这些,都是你的兵?"
慕容永并不去问他的话,而只是道:"请问仇池公远来是为何事?"
"喔?"杨定沉静地回望着他,道:"我的来意是应该慕容冲来问的吧?他在那里?带我去见他。"
他语气温和而又自然,慕容永几乎要忍不住答下一个"是"字来。可这时他的身后,蹄声如鼓,已是动地而来,千余骑兵冲锋的杀意刺得他肌肤生烫。他十指用力的握紧了枪,终于甩了一下头,瞿然抬目,道:"仇池公,请让开!"
杨定肃然摇头,道:"我在此,本就是阻你们出堡,你们杀尽了这一堡数千生灵,该当抵罪!"
慕容永听着这句话,觉得无比荒唐,这一两年来,如此行动早是习以为常。此时突然听到抵罪这种话,一时竟险些忍不住要喷笑出来。虽未出声,可他脸上的神情却已落在了杨定眼中,杨定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更为深郁。
看了一眼杨定身前身后,慕容永双腿一夹,那马飞奔,双蹄高扬直向杨定扑去,他身在半空长喝一声,"你身边只有十骑,只怕拦不住我们吧?"
他一动,身后数百骑也齐动。而此时他们的来路上,千多仇池铁骑伏身冲锋,背甲上成片青辉已经触目惊心。慕容永深知自己若不能在一个照面击退杨定夺路而走,就将陷入混战之中,再也不能脱身。
他双眼剧睁,盯着杨定的一举一动。在杨定肘尖外扬的一刻,他仿佛窥见了杨定胸腹间气形裂开,于是奋力长击。这是借着马匹奔腾便出的至捷至简的一招,气势在枪杆上均匀无碍的灌注,枪尖一刹那变得灿明。气息爆响,隔了半尺,杨定胸前的战袍竟波动起来。
杨定似乎也不能直揽这一招锋芒,马匹向旁侧移开少许,等气劲临身之时,鞍上的枪杆跳起,击在慕容永枪刃侧旁。慕容永枪势被引得略偏,可还是向着杨定的肋下刺入。他的枪却毫无道理的临空一挥,一束黑芒突然在杆上凝结,化作一枚短羽。那短羽镶在他尖刃后不到三寸之处,象是一枚奇异的缨饰。杨定这方才挺刺慕容永,看似不快的招势却后发先至,教慕容永除了收枪格挡外再无它法。他面上露出些微笑意,仿佛在道:"旁人不知你这伎俩,可难道连我也会忘了么?"
这时燕骑与拦在前方的仇池兵已是硬撼上了。那十名仇池兵显然个个都是非凡勇者,十枝长矛联起来,化作坚不可摧的一道寨栅。燕军虽数十倍于之,可毕竟只是一道窄巷,正面相对者,亦不过十多人。仇池兵们虽然左支右绌,可却滴水不漏。慕容永一击不能得手,听到身后喊杀声大作,已是心头冰凉。
杨定提骑逼上,依旧是平心静气地道:"弃枪投降,带我去见慕容冲,可保你不死!"
慕容永不住声,咬牙再度向杨定冲去。突然巷中火焰骤暗,空中风声忽烈,象有无数冤魂野鬼同时啸呤而来,诡异的杀气充斥了每个人的心头。
"啊!""啊!""啊!"
惨叫声连二连三的在仇池兵中响起,倾刻前那十名仇池兵已有四名栽下地来,后背上都贯有三到四枝弩箭。杨定脸色大变,枪身狂舞,将那箭支一一挡开。他仿佛正同七八个敌人拼杀一般,臂肌高鼓,喝叫不停,只片刻功夫,竟然汗珠盈面。
弩箭在片刻后停去,数十匹马从那缺口涌入,杨定身边已经空无一人。那为首一骑瞬间便至,向他一气刺出十余枪。杨定方才急舞连挡弩箭,以人力抗机弩,侥是他勇武盖世,也一时脱力,竟不能硬挡,而只能虚晃一招。他意图用上粘劲将来袭者的力道卸去,可那人却熟极地振开,反刺,直指他要害之处。
这是拆演过数十数百次方才能有的敏锐反应,杨定叹息退开。重重晃动的枪影一去,愈来愈旺的火光中,那双孤独的黑眸子从他眼前飘忽而过。"慕容冲!"他喝叫道。但回答他的,却是反手疾刺的枪刃。两人再度交手,杨定也分不出精力来发声,只能在眼中满是焦灼的询问。慕容冲的目光却闪烁着逃开,他不发一言,紧抿的双唇有如一道鲜亮的伤口。在两人交手的刹那间,慕容永等人从慕容冲的身后逃遁而去。
杨定含怒再度出手,慕容冲的枪不能控御地被高高振飞,似要脱手飞去。可慕容冲倒底还是握住了,他见慕容永已逃出,便借这一推之力,返身奔出堡去。
方出堡墙,慕容冲乍喝,应声有人扔了十多支火把到地上,顿时烈焰腾腾,将衔尾追来的马匹惊吓得接连后退。慕容永这才发觉原来堡墙缺口上,堆满了柴草,当是慕容冲有备了。慕容永死里逃生,又在这火巷子里跑进跑出,早已是出了几身大汗,他惊魂甫定,忙问道:"皇上,你是怎么来的?"
慕容冲"哼"了一声,道:"半夜醒来,发觉营寨中竟只有三四千人。这些混帐东西全跑来快活了!朕让人来找你,心里还是放不下,就点了还能动的二千骑来过来看看。那知快到堡前,撞上派来找你的家伙。这家伙吓得半死,说你正在和人打,怕是要输了。朕也没想到是他......好在随身带了弩弓来,若是差上半步,你这条小命就算扔在这里了。"
慕容永听了也是连叫好险,慕容冲看了一眼他身后,皱眉道:"只留下这几个了?"慕容永赧颜,道:"是臣领兵无方,他们一入堡,就再也约束不住。仇池兵来时,全无哨位出警,大多死得糊里糊涂,连兵刃都来不及摸到手。"
慕容冲又问:"杨定带了多少人来?""不到三千吧?""不到三千!"慕容冲发怒,道:"你也真够出息了,不到三千骑,便是出其不意,就能杀得你兵马尽没?"慕容永有些嗫嚅,可还是极不情愿地道:"他手下,无一不是精兵,我们的人,远远不及。"
慕容冲也心知肚明自已的兵将都是些什么货色,一时不能出声。想起在杨定军中的渡过的那两年时光,练兵布阵都承他亲炙,可如今当真领兵打战来,却差不多忘得干净。他固然也晓得杨定传授的,仍是用兵正道,可他们在关中一呆就是年余,长安固不能入,故乡又不可回,若再不由他们寻些乐子,只怕早已不成队伍。想到此处,亦只有叹息,加鞭逃走。
这一路上杨定在后紧追不舍,有几次差点被就追上。好在他们二人年来在此地打跑跑,地势烂熟,总算是惊险万分的避过,得与高盖汇合。杨定见他们兵力大盛,也不强攻,自入长安。
慕容冲回到阿房,方才松下一口气来,便召集臣下会议。再三叮嘱他们杨定此人果毅善战,此后不可轻易离城外出。起先燕兵们也拘束了几日,可让这些人困在城中无所事事,自然少不得酗酒闹事吵架打骂。慕容冲连日弹压,却是按下葫芦起了瓢,管不胜管。后来竟有敢搔扰后宫的,贝绫险些让人欺负了,幸好被慕容永遇上,他恼起来,一气杀了十多人。本来也没什么,不巧其中还有一个偏生是韩延的堂弟,弄得两边剑拔弩张,好一个风雨未来,自家先打破了水缸的架式。
军中渐有怨言,道什么"不过来了二三千人,又能怎样,他怕得要死,爷们偏生不怕。"遂私自偷偷出城烧杀劫掠。慕容冲得知,心中冷笑,想道:"让你们见识一下厉害也好。"于是任由他去。
奇怪的是接连有一个月多,杨定都没有什么动静,于是燕兵更为骄躁,渐渐就和从前没了两样。慕容冲心知必然有些缘故,便让慕容永与刁云加紧操练戒备,防着出事。果然不出几日,便接到段随遣人传知,说是他有一千多人突然消失,得亲自出城寻找。
段随上次立了大功,慕容冲扔下他逃走也有些理亏,因此提了他作虎贲将军,已是与慕容永相当,手下人马一万有余。慕容冲连忙着小六去止住他,小六片刻就哭丧着脸回来,说是已经走了。看着他那样,慕容冲心道多半不是去的迟了,而是段随不听旨意强行出城,只怕小六去还挨了些斥骂。慕容冲倒是不在意段随的死活,可是一万大军,其中至少有一半是骑军,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真是够肉痛的。
他于是召了慕容永与刁云来,道:"你们跟着段随出去,若是与杨定遇上了,能救得了多少是多少。""是!"慕容永虽然答得爽快,眼角抽动中的那一丝苦笑慕容冲何尝看不出来?刁云低着头,不发一言。他拍拍二人的肩,道:"可为则为,总以保全自己为上。"
慕容永少有的正经行了一礼,道:"遵旨,那未将就去准备。"便往后抬步,见刁云尚站在那里,便拉了刁云一把。刁云却不动,谨默的身形,象是方峥嵘青岩,散发出固执的力量,他抬眼看着慕容冲,问道:"皇上真的要和杨将军作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