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沈仲宇在走廊换了室内拖鞋,尾随院长来到客厅。
「请用。」吴美丽端上冰凉的麦茶,沈仲宇没动,看着她在面前坐下。
「院长不好意思,来得很冒昧,希望没有造成您的困扰。」
「没有没有,只要是客人我们都很欢迎,特别是院生的朋友。沈先生,小槐怎麽没跟你一道回来?」
「他临时有事,所以我就自己先过来了。」
「小槐他现在过得怎麽样?自己一个人生活还顺利吗?」
「还算不错吧。」在这之前确实是顺利到无可挑剔。沈仲宇勉强噙起唇角,没让吴美丽察觉他的黯然。
「是吗?那就好……他虽然每个月都会给院里寄钱,可是好久没回来了,有机会还真想见见他——」不急不徐的口气随着窗外洒进的夕
阳薄暮流泻进来,沈仲宇抬头望见那样一张笼罩着慈爱光辉的脸庞,更深刻体认到自己所处的黑暗。
「院长……今日突然南下,其实是有个人想请您认一下。」沈仲宇从西装暗袋抽出相片平放在桌上,用手指着其中一个上吊眼的小男孩
。
「阿皓?」
「阿皓?他的全名是?」
「萧至皓。至是冬至的至,皓是左白又告,怎麽了吗?」
「没什麽,院长最近有见过他吗?」
「呃、沈先生,请问阿皓又做了什麽吗?」
那个又字让沈仲宇皱了眉头,他靠回椅背双手交握,吴美丽见他沉默,不由得忧心忡忡道:
「沈先生……阿皓这孩子的个性向来就比较冲动,如果他在外头闯了什麽祸,请务必告诉我——」
「没有,您别紧张,我跟他并不认识。」
「沈先生,这相片……是小槐给你的吗?」
「是啊,有什麽不对吗?」
「没想到小槐还留着。」
听出话语底下的不胜唏嘘,沈仲宇不动声色问道:「他们关系很好吗?」
「好是好,唔……这该怎麽说呢?他们关系好也是正常,阿皓比小槐早一年进到育幼院,几乎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他们从小就跟亲兄
弟没什麽两样。」
「喔?」
「嗯……阿皓对小槐一直都很照顾,小槐也蛮依赖他的……其实不需要我说明您应该也想像得到,育幼院的环境说来单纯其实也算复杂
,毕竟收容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孩童,总难免会有几个行为偏差的孩子特别喜欢欺负人,像小槐在这方面就比较弱势,但是阿皓就不一
样了,他是受到伤害就会立刻反击,而且保护欲很强的孩子,他帮了小槐很多,也让小槐慢慢在团体中找回自己的定位……」
沈仲宇凭着那一字一句自行建立画面,竟也忍不住心疼起来,「听起来是个很了不起的哥哥啊,那後来为什麽会分开呢?」
「嗯,孩子长大了,也无法一直留在育幼院啊。」
「据我所知,向槐在国中毕业之後就离开彰化独自北上求学……通常像他们这种家庭背景特殊,感情又好到这种地步的小孩,自己的人
生计画里头一定多少会有对方的参与吧?可是我们、也就是我们这群向槐在台北认识的朋友,我们完全不晓得有阿皓这个人的存在——
还有件事更不瞒您说,我们也是直到最近才知道向槐是在育幼院长大的事。」
「是吗?」吴美丽捧着玻璃杯,眼神始终没跟沈仲宇对上。
「照理说,对向槐有养育之恩的育幼院等同於『家』的存在,但他为什麽宁可在外流浪也不愿意踏进家门一步?院长,您是不是漏掉了
什麽没讲?」
「沈先生,小槐的事还是得让小槐自己告诉你,你找我问,我也不好说。」
「好,那我们只聊这个阿皓。」
「阿皓?阿皓怎麽了吗?」
沈仲宇收起照片,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院长,打从我们提到阿皓开始,您不是觉得他怎麽了就是认为他又干了什麽坏事,这个阿皓
,对育幼院来说是个麻烦人物吗?」
「也不是……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觉得既然都过去了就没有再提起的必要……沈先生,若换做是你又会怎麽做呢?如果有人已经替自己当初的年少无知赎过罪,又
为什麽不能够给他一次自新的机会呢?」
「看来萧至皓果然回来找过您。」
「呃?」
「是什麽时候的事?他有跟您提过接下来要去哪里吗?」
「沈先生我不懂你的意思——」
「向槐失踪了。」
「什麽?」
「向槐失踪当晚,住家路口的监视器有拍到一个金发少年鬼鬼祟祟的影像,经警察放大比对过後,很有可能是最近刚假释出狱的萧至皓
……请问院长,萧至皓来找您的时候也是染着一头金发吗?」
「不可能。」
「什麽不可能?」
「阿皓礼拜二是来找过我没错,但是我们并没有聊及小槐的近况,因此他不可能会有小槐的地址。」
「有没有可能是别人说出去的?」
「那也不可能。那件事都已经过去六年了,当时的社工跟辅导员早就都换过了,而且阿皓也不是那种会随便找陌生人攀谈的人。」
「『那件事』?指的是萧至皓对苏向槐谋杀未遂的那件事吗?」
「沈先生,看来你今日是有备而来啊。」吴美丽苦笑道。
「我们很担心向槐,我们怀疑他是被萧至皓带走的,所以才会回头找育幼院求助。假如您有什麽线索,还请您——」
「沈先生,我不知道阿皓是怎麽找到向槐的,不过他来找我的时候态度很平静,一点也没有对小槐心怀怨恨的样子,他是我亲手带大的
,是不是在说谎我很清楚,我不认为他会加害小槐……」
「人是会变的。」沈仲宇暗自咀嚼,但并没有把心声讲出来,吴美丽望见他脸上的阴影,也开始坐立难安。
「沈先生,阿皓那天走的时候有留手机号码给我,虽然我还没打过,不过可以试着联系看看,至少先把误会弄清楚。」
「院长,您可以跟我到台北几天吗?把你目前手上有的线索都提供给警方协助调查,向槐已经好几天没消息了,您身为院长,应该也很
担心他的下落吧?」
吴美丽犹豫了下,最後还是点头了。「好吧,我跟你上台北。不过沈先生,可能要麻烦你在这里等我,除了收拾行李需要时间之外,还
有些院务我也需要跟其他人交代一下。」
「好的,院长请便。」
待吴美丽离开之後,沈仲宇稍微放松了精神,他双肘撑在桌上无意识搓揉起鼻骨,虽然略微感到精神不济,但在等待的空档他的脑袋仍
未停止思考。
从被绑到现在已经堂堂迈过第三天了,也不晓得向槐那边的情况到底怎麽样了,如果真的是挟怨报复,能这麽安静吗?
正当他进行各种揣测时手机响了,是陈麟的来电。
「老板,你见到院长了吗?」
「见到了,聊了一下,那个叫萧至皓的有来找过她,我把向槐的事都跟她说了,你那边有什麽进展吗?」
「警察打电话来说银行那边有查到阿槐的户头在礼拜六下午六点多的时候有一次提领记录,是ATM提款监视器有拍到人,一样是个金毛
仔。这个金毛仔实在是很嚣张,整张脸连遮都没遮,监视器把他拍得超清楚的,警察已经紧急确认过他的身分了,是最近刚假释的萧至
皓没错!老板,阿槐肯定是被他带走了!」
对话到此为止,他已经无心去细听後面那些情绪化用语,他打断陈麟,意简言赅地只问了一句,「在哪里?那台ATM在哪里?」
「宜兰。警察现在已经缩小范围在查了,你要回来了吗?」
回去,他当然要回去,他还要去亲自把苏向槐接回来。
低等动物。十
「小槐、小槐——」
窝在床角睡着的苏向槐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还来不及聚焦,萧至皓已经把他硬从床上拖下来。「我们要走了。」
「走?去哪儿?」
「问这麽多干嘛?跟我走就对了!」
好不容易摸黑套上了步鞋,他只觉得右手腕的伤口因摩擦而生痛,他整个人根本就是被萧至皓扯着走。
察觉到他的挣扎萧至皓倒也不为所动,他一边抓着他一边背上行李一边不忘撂下狠话,「我警告你不要作怪,你要是敢惊动任何人,我
就跟那天一样直接打昏你,抬也要把你抬走。」
经他这麽一说,脑後颈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苏向槐馀悸犹存,只好闭紧嘴巴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任由萧至皓拽着他下楼。
「走这边。」
萧至皓带他穿过小客厅从厨房後门出去,刻意压低的声音似乎是真的很害怕被发现,苏向槐望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回想起小时候他带着自
己到处冒险的日子,当时的阿皓是个再可靠不过的哥哥,可是现在——
「小槐,车子就停在厨房後面的停车场没有锁,你先到车上去等,我去柜台拿点钱。」
苏向槐的视线从他扣着自己的手缓慢移动到他的脸,萧至皓松开他,但口气却没有半点软化的迹象。
「从现在起,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你最好都给我听清楚了!你如果逃走,我保证一定会找到你然後把你抓回来,而且,我绝对不可能再
对你这麽温柔,我会让你连路都不能走,甚至让你的身边朋友都跟你嚐到一样的痛苦,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看。」
苏向槐瞪大眼睛,但萧至皓似乎已笃定他不敢,当场便抛下他回头去偷现金。
为何事情会演变至此?
为何他身边这个空缺非他不可?
为什麽他六年前差点为了他的偏执付出生命,尔今还必须为了莫名其妙的理由提出补偿?是不是……如果他们之间不做个真正的了断,
他永远都得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步履蹒跚地走向停车场,滑进副驾驶座之时他忽然觉得他的未来就跟眼前这片天空一样,黑得令人感到绝望。
「小槐真听话,你其实还是想跟我一起走的对不对?」片刻过後,萧至皓喜孜孜地钻进驾驶座,将外露的两条电线接通发动引擎,苏向
槐见他手法娴熟不由得起了疑心。
「这台车……难不成是偷来的?」
「不然呢?我哪有钱买?」
「你就不怕被抓吗?」
「怕啊,所以才要换个地方住……昨天晚上出去买饭的时候我有遇到警察临检,吓都吓死了,先不说这个了,还是先找个地方睡觉吧!
」萧至皓倒车出了停车场後便全速前进,打算被店家发现之前逃之夭夭,他远离市中心直往偏僻山区开去,一旁的苏向槐抱着手臂,无
奈看着窗外。
「小槐,要不要乾脆开去花莲算了?」
「呃?」
「你不是喜欢海吗?我们搬去花莲住每天就有看不完的海了。」
海?不……他一点也不喜欢海……喜欢海的人是萧至皓,他小时候还因此被他强行压入水中过,他怎可能会喜欢海?但他似乎习惯把所
有好恶都往他身上投射,让他恰如其分地扮演着他所向往的角色。
「嗯……还是去花莲吧!」没等他回答,萧至皓已经迳自调转方向,苏向槐闭着眼靠上头枕,对於下一站究竟会在哪里下车,他都无所
谓了。
低等动物。十一
「系喔?安呢你们嘛不清楚伊系一个人啊系两个人住进来?」(是喔?所以你们也不清楚他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住进来?)
「阮柜台拢系请工读生在顾,拜五那天人客金早搁住入来了,阮嘛没特别去注意……」(我们柜台都是请工读生在顾,礼拜五那天客人
很早就入住了,我们有没特别去留意……)
「啊恁系今天透早工读生上班之後才发现得贼偷吗?」(那你们是今天早上工读生上班之後才发现遭小偷吗?)
「嘿啊,实在是有够夭寿,那个收银机拢甲我拿了了啦,连零角仔嘛拢捞了了,人客当初讲住两暝啦,昨天去找伊收钱,讲今天作伙乎
我啦,结果现在落跑啊,阮嗯这赶紧找警察——」(对啊,实在是有够缺德,那个收银机都给我偷光了,连零钱也没剩下,客人当初说
住两个晚上啦,昨天去找他收钱,说今天一起给我啦,结果现在人跑掉了,我们才赶快报警——)
「歹势,房间打开借阮看一下。」(不好意思,房间请打开借我们看一下。)
在宜兰当地员警的陪同下,沈仲宇来到萧至皓曾经停留过的民宿,他们之所以能够这麽快就断定出对方的身分,其实也是因为萧至皓入
住时登记的是自己的身分证,要不是提前接获店家报案,他们也不可能这麽快就找到。
从失踪人口协寻到怀疑是绑架案之後,警方也派了鉴识人员前往现场搜证,虽然目前仍没有苏向槐同行的目击证据,但被丢弃在浴室内
的衣物却在沈仲宇的指认之下确认了其可能性。
他怎可能忘记?这套衣服那天在他面前穿穿脱脱,T恤的颜色还有正面的图纹都让人印象深刻,不是苏向槐的话还能是谁?
「沈先生,现场采集到的指纹跟毛发我们会再送回刑事局化验,嫌犯有案底是很好查,不过您所怀疑的被害人,一来他还没当兵没留下
指纹记录,我们可能需要台北那边帮忙采集指纹,还是说他有亲人可以协助DNA比对?」
「亲人吗?据我所知是没有。」在回应警方的时候,不知为何竟连他也感到了些许落寞。
「是吗?没关系,我们还是会继续追查下去,您可以先回去了。」
沈仲宇看了员警一眼总觉得不甘心,虽然面无表情不过口气倒也还算客气,他迳自走到房外讲手机。
「喂?」
「陈麟,你跟吴院长还在警察局吗?」他耙了下头发,倚靠着墙面的背脊试图将一部分的重量分摊出去,但似乎只是更加体认到对现实
的无力。
「正准备要走,你们找到阿槐了吗?」
「晚了一步,被他溜掉了。」
「是喔。」
听得出来电话另一头很失望,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不过至少可以肯定向槐确实是跟萧至皓在一起……我们有在民宿找到衣服,我指
认过了,是向槐失踪前穿的那一套没错……」
陈麟没说话,沈仲宇也跟着停顿了一下,「对了,吴院长提供的那个手机号码有打过了吗?」
「还没欸,怕打草惊蛇所以一直没打,只是先查了使用者的身分而已。」
「也是萧至皓吗?」
「嗯,虽然是买预付卡,不过登记的是萧至皓的名字没错。」
「陈麟,你现在带院长回去警察局,请她用她的手机打给萧至皓,如果对方有接起来的话,说不定就有机会再一次找到向槐了。」
「那你呢?」
「我留在原地等你们的消息哪儿也不去,我觉得他们应该还在东部,走得这麽仓促应该跑不了多远……陈麟你听好,这件事一定要赶在
萧至皓察觉到自己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之前进行,我不想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他们很有可能会失去萧至皓的下落,而他目前唯一
能够放手一搏的,就是少年那天真到近乎无知的自以为是。
「老板——」
「先这样吧,把握时间。」结束通话後,沈仲宇稍微整理了下仪容才走进房内,面对懒散的员警,他很清楚如果连自己都抱持着消极的
态度,别说绑架犯了,恐怕就连抓个偷钱的贼都令人无法指望。
低等动物。十二
「喂?」才刚Check-in没多久电话就Call进来了,凌晨开夜车既吃力又不讨好,萧至皓随手把行李一丢後便呈大字型躺在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