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这样,如人们所担心的,无论它看上去如何神采奕奕,行动如何灵敏活泼,国王的这位亲密伙伴毕竟年事已高。其生命的火苗已在
不知不觉中燃到了尽头。于是,就在昨天夜里,忠贞的玛尔士先生安详地寿终正寝了。
听了这个噩耗,洛贝朗静静地坐在那里,神情木然。过了一会儿,突然间,他猛地掀起被子下床,架在上面的餐桌和早餐哗啦一下倾覆
在床上和地毯上。贝恩公爵想要像往常那样过来扶他,被国王无情地推到一边。
身穿睡衣的洛贝朗一世,光着脚,披头散发地冲出卧室,奔走于走廊里。一大群仆人和宠臣们紧随其后,景象煞是壮观。
老猎犬就被养在国王寝宫的隔壁,平时有三名仆人专门伺候它。房间布置得跟寻常住人的卧室一样,各式家具一件不少,墙上还有一副
屋主的画像——正值壮年的玛尔士威风凛凛地站在树林里。
国王来到这里。正在为玛尔士“料理后事”的仆人们赶紧起来站到一边。洛贝朗看到他的爱犬平静安详地平躺在缀满蕾丝的雪白软垫上
,看上去跟它往常睡觉没有两样。只不过这次,它没有机敏地一下子醒来,奔跑过去对主人的到来表示亲热。
洛贝朗走过去,在它跟前慢慢跪下,颤微微地伸出手摸了摸狗的耳朵、鼻子、嘴巴……已经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因为是凌晨时断的气
,整个身体也早已冰凉僵硬。
“洛尔……”贝恩公爵跟着跪到国王身旁,喊着他的名字伸手拢了拢他的乱发,试着给他安慰。
洛贝朗没有理会他,双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死去的爱犬,嘴唇微微发着抖——
“去!去找法尔森伯爵,让他来见我!快!”
国王突然大声下达命令,这种情况下无人胆敢怠慢。半个多钟头后,英俊的弗兰肯大使气喘吁吁地踏入了这间充满动物气味的屋子。
第三十章
葬礼并非全都不幸(下)
“陛下?”
大约是遭遇冷落太久,伯爵站在比较远的地方,恭敬又谨慎地对国王打招呼。他的话音刚落,依然穿着睡衣的洛贝朗一下子站起来,飞
快朝独眼男人奔去。
“他死了!”
他一头扑进昔日密友的怀里,脸埋在他的肩头,带着哭腔大声喊道——这是自刚才下达命令后,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在这段令人忐忑不
安的沉寂时光里,屋子里的众人谁也没有轻举妄动一下。
“死?!谁死了?谁?!”受宠若惊之余,伯爵也被这句可怕的话吓到。他一边抚摸洛贝朗的头发使他镇定,一边急切地询问——显然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国王这里,根本没看到躺在那里的可怜动物。
“玛尔士……我的玛尔士死了……”洛贝朗泣不成声,像个孩子般紧偎着对方。
“噢,上帝保佑!”伯爵感慨道,张开双臂将衣衫不整的国王紧拥在怀里。洛贝朗把脸贴在他下巴上,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很快便泪
流满面。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吉格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会哭成这模样。虽然有不少女性化的爱好和习惯,若论身为君主的威仪,洛贝朗一世比
起别的国王来,只多不少。就连吉格都不得不承认,国王无论气质言行,的确配得上其王国第一绅士的身份。
“不……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好吗,西格诺夫……你知道我需要你……”
“是的,我不走!洛尔,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他们喊着对方的名字,情不自禁地诉说着彼此心中压抑已久的愿望。法尔森激动地捧起国王的脸庞亲吻,亲吻他的双眼,亲吻他流出的
泪水……最后两人旁若无人地接起了吻。不同于洛贝朗偶尔与贝恩公爵碰碰嘴唇,这完全是情人间的热吻。
这下子,不单吉格脸红心跳不已,在场众人无不尴尬万分。于是,刚才的那位资深管事默默地对屋里人打了手势,人们排着队,悄然走
出了屋子。
到最后,只有贝恩公爵还一动不动跪在那里,直直地盯着那对在他面前重归于好的恋人,一双眼睛仿佛要喷出火来。
杜雷耶男爵悄悄走到他身边,轻轻挽了挽他的胳膊。公爵不情愿地站起来,却怎么也挪不走视线,被年长于他的男爵半劝半拖地带出了
房间。
一直到了门外,年轻的公爵似乎还心有不甘,挣脱杜雷耶的搀扶,往回跑去。面对紧闭的房门,他才一下子止住脚步,站在那里呆呆凝
视着眼前。最后,他扑过去一头抵在门上,大声抽噎起来。当然,这份伤心并不是因为国王痛失爱犬。
玛尔士的葬礼于第二天清晨,在玫瑰花园的一座小凉亭边举行。
时值初秋,早上下过雾,空气显得有些冷冽。国王身穿漆黑的女装丧服,高高的衣领一直裹到他的脖子,长发下端用黑绸带简单系好。
他显然还没从昨天的悲痛中恢复哪怕半点,半个身子倚靠在高大的法尔森伯爵怀里,眼泪一刻也没停止过涌出(旁边有一位专门的仆人
不停地换手绢为他擦眼泪),看上去俨然就是一位哀伤至柔弱的美丽贵妇。
狗被装进一口幼儿用的精美小棺材里,由四名穿戴齐整的王家护卫队军官一路抬来。还是那支四重奏弦乐队,演奏着凝重的安魂曲。
拉斐因伯爵伴着旋律,唱了一首悲伤的咏叹调。
杜雷耶男爵念了一首为此而创作的悼亡诗,并把诗稿放在棺材上一起埋葬。
贝恩公爵称身体不适,没有到场。
出人意料的是,难得一见的梅纳利侯爵夫人居然也来了。这位隐居中的未亡人谢绝一切社交,却独独接受了一场葬礼的邀请,仿佛是为
了将就她那身一成不变的黑衣。
“我打赌,将来在他母亲的葬礼上,他也会穿成这样,只是没有那么多眼泪。”
看着她的表弟为了一只狗伤心欲绝的样子,依然冷酷犀利的侯爵夫人轻蔑地讽刺道。吉格站在她与国王之间,这话听得十分清楚。当时
觉得是对方在自言自语,但后来越想越觉得这话是说给他听的,多少引发了一些遐想。不管怎样,侯爵夫人如此直率洒脱,令吉格对她
的崇敬更进了一层。
没多久,国王与法尔森伯爵和好的消息便传遍宫廷。
这在米萨的王公贵族圈子里算是不小的新闻。人们对此意见不一,有人拍手欢呼,有人叹息摇头。吉格自然属于前者,尤其令他没有想
到的是,此事还附带给他一个意外的大好处。
自从那天以后,国王与伯爵几乎形影不离,经常还要单独相处。这种时候,自然而然就由伯爵取代吉格,担任了护驾任务。再加上布洛
涅子爵调配有方,不会让年轻、耐不住性子的近卫官先生白白空等。吉格因而得了不少空闲,有时甚至可以整天放假。
有了这份悠哉,吉格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朋友。
前面已经说到,因为工作繁忙和机缘不巧,吉格与他最好的朋友贝兰特上尉已是长久没有往来。虽说真正的友谊不会因疏远就淡化,但
越是真挚的友谊就越渴望与朋友的亲近。
清楚记得这天该是上尉的休假日,吉格换上他刚来首都时穿的那身朴素衣裳,问房东太太打听到贝兰特骑士府邸后,骑马出门,高高兴
兴地访友去了。
虽是世居米萨的名门,贝兰特一家却远不像首都其他贵族那样繁荣兴盛。老贝兰特骑士秉性刚直,昔日在军中任职时不懂网罗人际,退
休后没了权势,更加无人问津。其位于圣加百列街的祖宅再建于克洛维三世盛期,看上去气派有加,却掩饰不了门庭的冷落。萧条之气
已然笼罩了这个古老的武士家族。
一心只想见朋友的吉格如何看得出这些?一找到目的地,他就兴冲冲地下马奔到门口大声叫门,生怕屋里的人听不见似的。
门很快开了。出来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看样子是管家。
吉格报上名字,并说明来意。不料对方一个劲地摇起了头——
“大少爷半年前就搬出去了,至今也没回来过一趟。”
他这样告诉客人,表情很不耐烦。年轻的军官哪会罢休,紧接着就问及上尉如今的住处。管家摆手答不知,没等吉格再说什么,砰地就
把门关上了,简直就是在驱赶不受欢迎的客人。
如此“礼遇”着实令吉格火冒三丈,无奈对方是好友的家人,他不好发作,只得按捺。
就在他心灰意冷,走下大门台阶时,不知从什么地方呼拉钻出一个人影,一下站到了他跟前——
“我知道塞斯少爷的住处!”
这个车夫打扮的小个子男人,既兴奋又神秘地说;一双黑眼睛滴溜溜地朝着吉格身后的房子打转,像是在提防什么。
不管怎样,他的话是对方愿意听到的。吉格示意他说下去,并承诺会给奖赏。
车夫舔了舔嘴角,说:“那是少爷跟老爷吵了架,赌气搬出去的。他住哪里本来谁都不知道。几个月前的一天,我路过万斯码头对面的
茶花街,看到了少爷和他的马……对,就是茶花街!”——这时吉格皱了皱眉,车夫怕他不相信,特意强调——“我看着他进了那栋房
子,记得好像是十六号吧,少爷把马交给楼下的看门人。等他上楼了,我就过去问了那老头,他告诉我说这位绅士就是住在里面的房客
呐!”
这一情况听来十分诡异,吉格不免生疑,可看说话人的样子又不像撒谎。然而比起接下来的漫无目的,这也算得上是有用的线索。
年轻的军官慷慨地赏给车夫一枚金币后,返回马上,不慌不忙朝城市的另一端走去。
第三十一章
住在茶花街的贵族(上)
吉格骑马沿着罗维纳河,来到车夫所说的万森码头。
米萨城地处平原,整体地势平坦,北面略高于南。蜿蜒的罗维纳河自北而来,将城市一分为二。贵族们占据优势,集中居住在北部的河
上游,同时也是主要的上风口。
于是从北到南,随着居住条件的恶劣化,居民身份也越低微。位于城市最南端的茶花街,就是个肮脏混乱的贫民区。在此之前,他对这
此地只有耳闻——据说这里有全米萨最放荡的娼妓,年轻人常常以此互相揶揄——从未亲身到访过。
正是因此,当初听到那个消息时,吉格才会感到诧异:不管与家人有怎样的不和,身为堂堂一名近卫军军官的塞斯?贝兰特,也不至于
沦落到那种地方去住啊!
在他印象中,比起其他近卫军成员,贝兰特算得上是个节俭的年轻人。既然不像别的贵族子弟热衷于服饰行头,也不在寻欢作乐上铺张
浪费。不但没有赌博的嗜好,偶尔还会劝诫好赌的朋友适可而止。当然,在助人为乐上,上尉从不吝啬,当初借给窘困中的吉格那一大
笔钱就是证明——直到现在,粗心大意的吉格都还没想到还上呢!
因此,要说他的这位朋友因拮据被迫屈居于此是不足为信的。年轻的贵族骑在马上,揣摩起个中缘由,陷入思索,直到在转入这条狭窄
小街的瞬间,一股浓烈的异味令他骤然回神。
吉格忍不住抬手在鼻子下掩了掩。想当初,他与罗什初来米萨,正是被这样的味道倒足了胃口,不知过了多久才适应过来。不料今天一
头扎进这鬼地方,重温噩梦——如此浓烈,简直就是一切臭气的发源地!
作为典型的贫民区,茶花街道路极为狭窄,仅容一辆单驾马车通过。来往的行人无论男女都是衣衫褴褛,几乎看不到一个衣着完整的。
尽管吉格已是换上最朴素的衣着,但跟这些人比起来仍是那么惹眼,更不要说他还有一匹骏马骑在身下。
两边房舍为了多住人赚取租金,加了一层又一层,变得又高又密;砖石被拙劣的泥瓦匠砌得十分扭曲,仿佛随时都有坍塌的危险。如此
光景,令他着实为自己的朋友担忧。
不费力找到车夫所说的十六号——一栋五层的楼房,看上去要比其他房子要干净完好一些。吉格稍微松口气,下了马,挽紧缰绳,前去
叫门。
出来的果然是一名年老的看门人,看来那个神色狡猾的车夫没有信口开河。
吉格正要打探,忽然听到阿伽门农*——他后来心血来潮给马起的名字——一声嘶鸣。年轻的军官于是回头,只见两个蓬头垢面的少年
正用匕首割固定马鞍的皮带。吉格大喝一声前去阻止。然而小偷们已经得逞,把战利品顶在头上,一溜烟就混进往来的人流里,没了影
。
既没法骑马去追,又不放心把马留下。无可奈何的吉格只得骂了几句,认了这桩倒霉事。
如此一番骚动引起了两边房子里,好事居民们的注意,一个个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瞧热闹。吉格下意识抬头往上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这下
子,反倒转忧为喜了——
这边四楼的那个英俊青年,不正是他要找的朋友吗?
“塞斯!”他激动地冲对方挥手打招呼。上尉显然也认出了他,却没有回答,一下子缩回脑袋,还把窗户也关上了。
他大概是要下来迎接我呢!吉格这样想着,愉快地把马交给看门人(他给对方看了自己别在腰间的手枪和剑,威胁可怜的老头不得以任
何借口发生任何差池),飞奔上楼,恨不得一步就把所有楼梯踩完。
在这股劲头的带动下,吉格得意忘形,最后险些撞上那位刚从门里出来的女士。
对方不免发出惊呼,声音很轻微,像是有所压抑。年轻的军官连忙止住步子,紧靠墙壁站在过道里。
事实上,要不是这声呼喊,他还没能一下子认出这是个女人。
一件非常宽大的斗篷把她全身上下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头也用兜帽盖住,并把帽沿压得很低。吉格看不清她的脸,只凭着后面房门里
透出的光线,看到其露在外面一缕亮丽的红发。
在她身后,站在那扇敞开的门边的,正是贝兰特上尉,看样子是在送客。
小伙子连忙对朋友的女友欠身行了礼。对方却看都不看他,提着裙子飞快走下楼梯。因此刮起的一小股微风里,有一缕清幽的百合花香
。
吉格望着漆黑的楼道,目送她的倩影。正痴迷间,不料身子一歪,被人提着衣领,一下子就拖进了门里。
砰地一声,门被关上了。吉格被他的朋友揪着领子,紧贴着门背后,牢牢按在那里。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贝兰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质问。还没从慌乱中回过神来的吉格再次吓了一跳。论性情,这位年轻的上尉虽不算温文尔雅,但就军人而
言,也够谦和友善的了。眼下竟会对身为其好友的他,做出如此蛮横的举动——看那样子,他要是给不出一个令其信服的理由,就会被
杀人灭口似的。
“说!你来这里干什么?!”
对方进一步追问,威胁的语气丝毫未减。吉格虽有疑惑,也多少恢复了冷静。不敢轻举妄动,只把自己如何去其旧宅造访未果,却偶遇
一位知情的车夫,车夫如何给他指路,他再找到这里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交待了出来。
如此诚实的表达,再加上小伙子向来的单纯性情,上尉相信了他的话,表情逐渐恢复平静。如释重负地叹口气,他松开手,放了吉格。
大约是意识到自己刚才过于粗暴,还补偿似的为朋友把衣领整理好,再次体现出其兄长般的亲切。
“我的朋友,天底下最好的朋友!”贝兰特用极为恳切的表情和语气对吉格说,“我恳求你!请千万保守这个秘密,关于我的住处,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