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萋萋芳草忆王孙,
柳外楼高空断魂,
杜宇声声不忍闻。
欲黄昏,
雨打梨花深闭门。
荣德二年,因都。殷朝的都城,沸沸扬扬的车马人流,商贩的叫卖充斥于耳畔。繁荣鼎盛的都城中心,金碧辉煌、气势雄伟的黄色建筑便是殷朝的政权中心、权利枢纽的所在-----皇城。
其实此时战争才刚刚平息不到两年,前朝郢的两百年基业仍在人们的心中有着很深的印象,而后期的残暴统治以及随着各地无法忍受苛政的百姓、官军的起义引所起的十与年的战乱更是留下了深刻的痕迹。直至两年前,原凡州都使李业所带领的太平军逐渐统一吸纳了各路起义的队伍,在因都二十里外的祥龙岭与郢朝剩余的正规军进行了最后的决定性战役,这便是后世有名的祥龙之役。在这次战役里,郢朝最后的力量被彻底击溃——郢朝护国大将军王长应战死沙场,其子王承智不知所踪。两万郢军在进行了最后的抵抗后或降或逃,李业的大军冲进了郢朝的中心——陧元。郢朝的最后一位帝王诘在他的寝宫自缢,公元167年,统治了这片疆土两百一十七年的郢朝灭亡了。同年冬,李业病故,其三子李鸣称帝,建国号殷,当年史称荣德元年。改陧元为因都,定为都城。
人总是善于忘却苦难的,若非如此,天生的脆弱神经在面对战争中的生离死别时恐怕早就会不堪一击了。只是上苍是仁慈的,给了人们忘却的能力。随着时间的移逝,生存的本能永远是处于第一位的。繁华的城市让人怎么也想不出两年前还是充满了撕杀、血腥与死亡。有的,只是平静安逸的生活。刚从战争中恢复的人心总是很容易满足的,能吃饱、穿暖,无须为了保命四处奔逃,还能有个避风雨的住所,谁还能不知足呢?阳光普照,使得这个冬天都充满了温暖,远处皇城的报时钟声隐隐传来,繁忙、庸俗、琐碎,却又四处萦绕着平凡的安逸。
“看天上!快看呀!”不知道是谁先吼了一嗓子,所有原先忙碌的人都将视线投向了空中。冬日的天空本来就清淡,云彩也少,被灿灿的太阳映照着,有些苍白。只是说也奇怪,天际处居然出现了一朵绚丽的云朵,流光乍放异彩横生。各人耳畔似乎还隐隐传来悠扬的丝竹之声。只见那朵云彩缓缓的由远即近,正当街上行人目瞪口呆之际,倏然间消失了,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见了。刹那间,原本清明的空中忽然闪电大做,暴雨乎至,街上之人各自忙着躲避。
与此同时,城西的一户高耸的宅院里。“夫人,用力!再用力呀!”年已花甲的仆妇正满头大汗在守床边。床上,一位年约三十的妇人正在拼命压抑着口中的痛吟,死命地咬着自己的嘴角,以至现出了斑斑血痕。
“呜~~~啊~~~~~~~~~~”撕裂般的痛楚还是从下腹阵阵袭来,连间隔都不肯给她,直象是要将她的身体捣烂似的。脑中混沌一片,想要歇斯底里地呼喊减轻这份无以拟比的刑法,可是自幼所受的教养本能地让她又一次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角。
“夫人,用力呀,求求你呀夫人,再使点劲……”是王妈,自己的乳娘。从襁褓时就是王妈在照顾自己,象母亲一样,无微不至。十五年前又陪着自己嫁到孟家。十六岁的少女,如花般秀美,出自名门的教养更更让她看上去亭亭玉立,象晨间的玉兰,不染一丝尘俗。揭开红红的喜帕的瞬间,那个长了自己三岁的丈夫怔怔的眼神尤在眼前。而她呢,芳心也在那个刹那交给了面前修长俊朗、痴痴望着自己的男人了。
自古男女嫁娶无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未曾见过面的两个人在一道道烦琐的仪式后就莫明地缚到了一起,而这一缚,往往便是一生一世。一生一世是多久呢?在少年不知愁的眼中是没有定义的,今天爱了,便道今生相守。可是却不知人生的变数甚多,甚快,快到还来不及体味什么是幸福的时候,一切便悄悄改变了。当然,也不是没有过举案齐眉、相汝以沫的日子。她的轻声细语、巧笑嫣然也曾让他魂移梦迁,出口成章、书画琴棋也曾是他口中的骄傲。公婆的宽容、疼爱让她一度以为自己过着神仙般的日子。甚至,以为会这样直到永远。是什么时候变了呢?婆婆开始有了怨言,公公的脸色也日益严厉。就连他,也开始时常叹息。为什么呢?是因为自己一直没有孩子吗?难道只因为一个小小的生命就否定了她的感情,她的存在吗?
一年后,瑶丽进了门。那是一个商人的女儿,比不上她的出身世家,也比不上她的淡雅脱俗。却生的圆润艳丽,眉目间自有一番媚人之处。性子也是娇嗔可人,公婆面前圆滑嘴巧、懂得进退。比起自幼读多了圣贤书,不屑放下身段讨好别人的自己,自然争去了许多原本属于她的关爱。自打瑶丽进了孟家,丈夫在自己房中的日子日渐减少。有什么办法呢?婆婆日日提点:“做女人就应该大度,要懂得包容。要以丈夫为天,他的福祉就是你的福祉,要懂得知足……”是呀,他是快乐了,而她呢?自从瑶丽传出有喜的消息后,自然更没有人关心她的想法了。丈夫已经两个月没有跨进她的院子一步了,婆婆更是整天汤汤水水地送往对面的跨院,呵护不断。就连一向严肃的公公,也镇日翻着书房厚厚的藏书,在为孟家的长孙起名字了。她呢,心是痛的。怎么能不痛呢,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的男人,唯一的天。那个曾经对自己千般呵护、万般恩爱的丈夫,把对自己的感情全部倾倒给了另一个女人,另一个怀着他的骨肉的女人。
该哭吗?教养让她在人前笑脸相迎,仿佛她也是同样高兴着的。是呀,她当然该高兴了,毕竟她还是这个家的少夫人,稳坐着正室的位子。而那个女人,怀了自己丈夫的孩子,分享了自己一半的丈夫。自己这个做妻子的,当然要高兴了。“七出”的每一条她都背的很清楚,她不会妒也不能妒更不肯妒,尤其,不能让任何人认为她妒。所以她笑,跟平日一般的淡雅宽容的笑,仿若她的心没有那般涩涩的苦楚。真的还会痛吗?在婆婆的暗示下,跟丈夫提出纳妾的时候,当丈夫惊谔的脸居然浮现喜色的时候,她还以为已经痛的不会再有感觉了。没想到,居然仍会觉得痛楚。
神志有瞬间的空白,全身都在痛,已经分不清楚到底是哪里在痛了。“夫人!夫人!不能睡呀,求您醒醒,王妈求您了!再用点力……”
皱了皱眉,是谁,耳边是谁在哭呢?王妈,对了,王妈。还记得那些默默濡湿枕巾的日子,都是王妈在身边陪着自己。这个名义上是乳母的仆妇,实际上比自己的母亲都要来得亲近。只是,无论如何心疼,却仍然无法逆转天意,没有办法让自己的肚子里怀上孩子,只能疼惜地陪着她在无人的夜里默默落泪。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社会中,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违背祖宗的规矩,她只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人,又有什么权利去埋怨什么呢?即使当瑶丽平安的产下了一个儿子,然后母凭子贵地在府里呼风唤雨的时候,她仍然没有埋怨。起码,她的地位是谁都无法动摇的,虽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但是聂家的在朝中的势力仍然没有人敢小觑。所以即使二夫人再怎样翻云覆雨,她仍然在后院稳稳的当着孟家的少夫人。只是不再象以往一样对那个男人抱着幻想,幻想生活回到刚开始的时候。认清了现实的她除了早晚去上房给公婆请安之外,就默默地呆在自己的房里,对着菩萨默默念颂。没有祈祷、没有愿望,仅仅是念颂。陪在身边的仅仅是王妈而已。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公婆相继逝去。战乱忽起,虽然身居都城还感受不到时局的影响。但是生意已然不如往日顺利了,为了营生,她的丈夫开始在外面日益奔忙起来。而她呢,仍是镇日守着神佛颂祷,内府里当家主事的俨然成了已育有二子一女的二夫人。就在两年前,郢朝被灭了,身为高梁世家的聂家也成了旧朝落客。虽然新帝宽仁待人,没有将前朝旧臣赶尽杀绝,有能者仍人尽其用。可是聂家,已远远不是当年的聂家了。而孟家毕竟只是商场之家,没有跟政治沾染过深,所以即使改朝换代,对他们仍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只是她这位做了十几年孟家大少奶奶的聂家女儿,随着聂家的失势,在孟家的地位也日趋微妙。反倒是瑶丽的父亲在战争中倾助了李业的太平军,如今当年的小吏摇身一变成了九五之尊,原本投靠、资助过太平军的商人便都封官加爵,成了新贵。她与瑶丽在孟家的地位瞬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瑶丽本来便不是甘于屈居人下之人,从小在商人之家耳渲目染,自是有番本领。原来是鉴于聂家势大,自己即使家境殷厚却仍是买办之家,无法跟在朝中得势的聂家想比。所以更要知道分寸,即使自己生下了长子嫡孙,却仍然不敢轻举妄动。可是人生便象是一场赌局,尤其是在动乱的时候。压对了宝,荣华富贵自然随之而来。父亲的一时冲动,居然造就了瑶家水涨船高,到了如今的地位。新贵的女儿,身份自然也不能再与往日相等了。于是乎,懦弱的丈夫、向来没有什么争夺之心的聂家大小姐,根本算不上有任何阻力地,二夫人摇身成了孟府的当家大奶奶,就连孟家的生意,也泰半握在了她的手中。
本来以为该心死了的,早该不再有任何欲念的了。只是,当那个落寞的男人多年后又一次踏进自己房中的时候,心还是软了。看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英俊不已的男人,醉酒后居然象个孩子般在自己怀中抽泣的时候,原以为早已被磨平的爱意仍拢了过来,没有任何抗拒地让他抱了。毕竟是结发夫妻呀,是那个曾经承诺今生今世的人儿呀,
又如何能抗拒呢?只是当清晨醒来,枕边早已冰冷的时候,才发觉,似乎最可怜的人仍是自己。这次,真的该死心了吧。
世事总是难料,就在以为绝了念的时候,却诧异地发觉一个早该来却没有来,不该来却闯了来的小生命在自己的腹中悸动。是的,在自己已经三十岁,青春不再的时候。她,聂阮玟——怀孕了。
大夫走后不久,那个是她丈夫的男人来了。然而,是跟在瑶丽身后来的。没有一句问候的话,甚至没有一个温暖的眼神,有的只是喏喏地跟在孟家夫人身后,不断游移的眼神。忽然间,任何感觉都没有了,连对面刻意婉转却刺耳的恭喜之词都没在她心中留有一丝痕迹。或者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吧,对面的女人终于甩了甩衣袖悻悻地走了。而那个男人也忙不迭地跟在后面出去了。就这样走出了她的视线,也走出了她的生活。真是可笑呀,在自己还拥有他的关爱的时候,盼也盼不来的东西,却在早已失却了他的时候又半磨半赖地被她拥有了。究竟是幸,抑或不幸?
“呜~~~~~~~~~”
又一阵巨痛席来,意识却清醒了过来。渺渺的香气传来,是有人又在上了香吧。是王妈吗,她不是在帮自己接生吗?是不是因为自己快要死了呢,听说人死之时眼前会浮现今生往事。或者是老天真的要让她解脱了吧,这般的疼痛,真的只是因为生产吗?如果是这样,为何还有那么多的女人会为了生育而满足呢?瑶丽也曾经历了这般的挣扎吗?若是如此,还当真有些佩服她,居然一连生了三个儿女。这般勇气,即便挤落自己,当上孟家大夫人也是应当的吧。
“夫人!夫人您醒了,谢天谢地,菩萨保佑!”听到了她压抑的呻吟声,跪在菩萨座前焚香祷告的老妇人蹒跚地扑到床前:“夫人,您再用力,孩子就要出来了!王妈求您了,再用点力就好……”含着呜咽的声音是自己最熟悉的,怎能让这把年纪的人再为自己担心呢?是乏极了吧,耳边居然似有丝竹之声在回响。拼命聚拢了思绪,试着将全身的力气凝聚到已经痛的快没有知觉的下体——
“哇——”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划破空中。而她忽觉轻松的同时,疲惫的再也无法支撑的意识也随即堕入了黑暗中,飘远了。
第二章
此时的皇城内
“岂奏陛下,日前都城上方忽现祥云,原乃吉兆。只是,忽而又现雷雨。只怕……”言者身穿道袍,须发皆白,相貌清矍,似是有几分仙风道骨。
对面的书案后面坐了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虽然年轻,却稳然如山,眼中的神色内敛淬然。一席雍明的黄袍,更衬的修长健烁,气势惊人。此人正是殷朝开国之帝李鸣。
世人皆知李氏皇朝乃是当年任郢朝凡州都使李业率兵起义,推翻酷吏横行、荒淫无道的旧朝,众望所归之下建立的。李业膝下有四个儿子,长子李迪澜,二子李迪安,三子李鸣,四子李迪逸。四子中,李业独钟爱三子李鸣,这从他们的名字中便可窥知一二。除三子外,其余儿子名字中央都嵌含“迪”字,因为“迪”乃是李氏宗谱中,第三十七代辈分。可是李鸣出生之时,适逢李业半夜惊醒,忆起梦中所见巨龙,以及振聋发聩的龙鸣。继而忽闻夫人呼痛,不待早已安排的产婆赶至床前,一个健康、白胖的婴儿诞生了。响亮的啼哭声居然令李业想起了梦中的龙鸣,因而,不再顾忌宗谱,决然给三子起名“李鸣”。
而这李鸣也是生来不凡,半岁便可开口说话,三岁可将《三字经》倒背如流,八岁已能将所聘先生问的无言已对,十二岁已能陪着父亲审论时事了。十五岁的他不仅眉目俊逸,更始熟知兵法、涉猎群书,身手更是矫健异常,百无敌手。不但自己文武双备,而且折节下士,手下招集了一大批能人志士、武将谋臣。在李业起兵的几年里,乃至后来吞并诸方群豪,群雄并投,可以说李鸣有着无可替代的功劳。比起平庸无能的李迪澜、狡讦圆滑的李迪安,以及太过单纯善良的李迪逸,李鸣的存在,实在是让李业感到无限欣慰。
然而,李业的偏爱,使得李迪安寝食难安。一向心意幽深的他,看出父亲独亲三弟,贬低自己。心知即使将来天下大权被李家夺取,也绝无落到自己手中的可能。于是趁着刚刚攻下陧元,政局不稳。而李鸣正忙于肃清逃往西方的旧朝余孽的时候,窜拢没有主见的兄长李迪澜,囚禁了自己的父亲李业,软禁了李鸣素来疼爱的四弟李迪逸,清扫了李鸣的旧部,堂而皇之地预备登基为帝。
只是,他料错了自己兄弟的心意,也过大估计了自己的能力以及人脉。其实向来谦和的李鸣从未想过自己要继承大通,反倒时常规劝父亲,要重视两位哥哥的能力。即使夺得天下,也是长幼有续,自己断不能越俎代鲍。
不料忍让却使得自己没有了退路,父亲被囚,幼弟被禁,左膀右臂被钳,让他再也没有了顾及。常年的征战与人心笼络,李鸣自有自己的一套部署,虽然有很多明处的谋臣、力将被铲除,可是地下的管道仍不知有多少。而李迪安正在忙于登基事宜,又觉得局势尽在掌握,根本没有再去倾力严防。这也给了李鸣一个绝好的机会,从而也注定李迪安再无翻身之日。就在李迪安预备登基的前一个晚上,明亮的月色下,李鸣率领部下里应外合冲入了禁宫。这个前朝的辉煌宫殿,逝去了一个前朝帝王,又断送了一个明日帝王的梦想。
夺权成功后,李业被救了出来,可是毕竟年事已高,加上连年征战身体早来就虚了。如今被自己的儿子囚禁,心碎力竭,竟是救之不及,眼看要驾鹤归西了。最后的时刻,他下令亲随诸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长子李迪澜与次子李迪安。一向坚持以仁为政的李鸣也试过阻止,毕竟血浓于水,二十几年的兄弟之情是怎样也无法斩断的,然而当被刻意支开的他,匆忙赶到父亲的寝宫时,迎接他的只是两具冰冷的尸体,以及父亲昏黄目光中的泪水。弥留之际的老人,又如何忍心苛责呢?更何况,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父亲的意图。一个国家是不能存在这种隐患的,尤其是做为君主。为了防止冤仇相报,永无绝止,只能狠下心来,斩断复仇的根源,以换取朝国的安定。这原本是他应该做的,可是熟知他宽仁的秉性,素来疼爱自己的父亲,屏住最后一口气息,帮他完成了这最难的也是必须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