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朝之云(第一部)————笑生

作者:笑生  录入:04-19

一个时辰后,李业——这个为了推翻旧朝奋战一生的人,在完成了自己年轻时就立下的弘愿后,在把自己最心爱的儿子往帝王之位上推了最后一把后,终于安然逝去,享年54岁。
三个月后,守孝期满,李鸣——这个被多少人爱戴,手上也不得不沾染了多少血腥之后,终于建立了自己的盛世皇朝,殷朝。追封先父李业为太宗,并背离一向秉奉的节俭之习,为父亲修筑了宏伟的陵墓。并追封因病而逝的大哥李迪澜为慧王,二哥李迪安为雍王。封年仅15岁的四弟李迪逸为德王,赐亲王府第一栋,良田千顷,爵位世袭。

如今的李鸣
,二十三岁的年纪,已然做了两年的皇帝了。崇尚仁政,力主减轻赋税,让百姓尽量休养生息。选贤纳柬,任用了大批廉洁耿直的官员。他不信教,却非常礼遇面前这位仙风道骨的道人,倪真子。他在李业身边已经呆了十年,听说他早就算出李氏必将夺天下而治之,因此一直守护在李家父子身边,明里暗里也帮他们化过了多重诡异的危机。然而,这并不是李鸣礼遇倪真子的唯一原因,此人为人谨慎,却又不卑不亢。名利是非都淡然处之,颇有几分逸外红尘的洒脱。最重要的是,他最疼爱的小弟李迪逸跟眼前的道人甚是投缘。时常聚在一起,谈论道学。或者是爱屋及乌的心理吧,面对倪真子的时候,总是不觉多了几份容忍跟谦敬。

“只怕什么?你的意思会有妖孽吗?”
眼睛还是盯着奏折,陕西的饥荒势必要国家大开粮库赈灾了。皇朝始建,绝不能出现饿死人的事情,会动摇原本就还没有牢靠的根基。可是,国库里根本没有那么多的粮食呀,真是有些让人头疼。

“陛下,本月已经有多次太白金星白日显现,恐怕有灾星降世。如今天际忽现异象……不得不防呀陛下……”看到年轻的帝王并不是很关注自己的话,倪真子不由又前进几步拱手劝柬。

“ 倪真人,难道你要朕为了这样一个莫名的理由,就将所有新生儿通通诸杀?”
意识到了对面道人语中的急切,李鸣终于抬起头,淡淡笑了笑。随即,原本庸懒的眼神忽然变的凌厉:“你是嫌我大殷根基太过稳固了是不是?郢的前车之鉴你都忘了?”
“贫道不敢,只是前些日子夜占天象,偶得一卦,还请陛下看上一看。”言罢,从宽大的袖中抽出一幅字伏首递了上去。
修长的手指抖开那幅白锦,飘逸的字体显落眼底。
“莫言平风无浪,倾朝之云,既浮于世,自得天下而后居之。”
俊朗平滑的眉间忽地皱了起来,语气却仍是淡淡的,仿若刚才的怒气只是幻觉:“就因为这区区一卦便让真人如此紧张吗?天象异常自古便有,硬要套上此卦,岂非太过儿戏。”
“陛下,贫道原本也并非十分笃定。只是今日正午天空异象却是应了卦文,若不着法应对,恐将于我大殷基业有害……”
“罢了!”年轻的帝王挥了挥手,轻轻抛开手中的锦帕,很明显地暗示了这个话题到此结束:“此事休要再提。倪真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先退下吧。”
“是,贫道领旨。”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抬头看了看君王的脸色,倪真子伏首为礼,无奈地应声退下。
看着急报的奏折,言辞紧急的墨字却再也入不了心中。踱到窗边,城外远处连绵山峦有着淡淡青色的痕迹。多美的江山呀,若是天意不想让殷取郢而代之,自己又如何能创下如此开国盛业?昏庸的郢王激起的民愤兵变已然是无法逆转的必然。倾朝之云吗?并非不信任倪真子的能力,也并非不珍惜自己一手打下的天下。只是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又或自己的子孙也变的如此无道,也许天意也会亡了殷吧。如此看来,于百姓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既是天意,又何需背其而为之,枉造杀孽呢。心,不觉又释然了。

此时御书房外,正在焦急地踱着步子的德王李迪逸抬头望见从书房中走出的倪真子,随即迎了上来:“真人,皇兄怎么说?”
望着面前年轻而又充满关切的脸庞,倪真子不由叹了口气:“德王殿下,看来陛下并未将贫道的话当真,并不打算追究。”
“真人,若是此妖孽不除,是否真的将动摇我国根本?”
李业奉行节俭,晚年又信奉道教,故而只有一妻一妾。前三子都是正室所出,只有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德王是侧室所出。或者是性子跟善良柔弱的母亲象了七分吧,李迪逸不仅看起来斯文俊秀,待人更始真诚坦实。只是,无论再怎么本性善良淳弱的人,经历了多年战乱、宫廷变革,父子、手足相残,性格里总会有了那么些变化。李鸣是怎么坐上皇位,又是如何憔心劳力地为百姓安生而付出的,这一切他比谁看的都清楚。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想要保护这个满身伤痕的兄长。这个王朝,只能是三哥的。既然坚持百姓为重的兄长不忍动手,那么,就由自己这个做弟弟的代劳好了。一直被保护的滴水不漏,这次也该他为哥哥做些什么了。

“殿下英明,据卦相来看,确是如此。此孽不除,必将得我大殷而后代之。不可不防呀!”望着李迪逸渐渐变的深邃而决绝的目光,倪真子已然明白他的想法了。这个可以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原本的热情、善良的少年似乎在两年前的那场变故中改变了什么。只是倪真子也明白,他对李鸣的崇拜与爱戴是唯一没有也不会改变的。


孟家
望着床上已然昏迷的夫人,王妈迅速的将手里的的婴儿用夫人的旧裙衫裹住,装进早已准备好的竹篮中。门忽然被悄悄推开了,一个穿着雨蓑的少女跨了进来,轻声问道:“王妈,夫人生了吗?”望见床上昏睡的人儿,又不由噤了声。

“巧儿,还记得我说的地方吗?”王妈将手中的提篮交到少女手中。
“王妈,您放心好了,我记得的。刚好外面下雨,我从后门出去,不会被人看到的。”
巧儿是孟家的卖身丫头,五年前被人诬陷偷了厨房物什,原说要乱棍责杖的。幸亏从来不过问府里事物的聂阮玟从外面上香回来,硬是把她从棍下救了出来。仔细查问后才发现其实是当时的大厨好赌,输了了钱便监守自盗将油料以及比较珍贵的禽畜偷出去卖,却诬在老实的巧儿身上。那个大厨恰恰又是瑶丽的远房亲戚,虽然当时主事的二夫人瑶丽非常不以为然,然而聂阮玟毕竟还是孟家大夫人,真的坚持起来,瑶丽也不得不让步。从那时起,心怀感激的巧儿就跟在了聂阮玟的身边。只是两年前,瑶丽摇身成了孟家大奶奶,不仅将原来的大夫人聂阮玟从主屋赶到了现在这个偏僻又年久失修的老房子里。还以家里人手不够为由,将巧儿调回厨房。自然,厨房主事仍是原来那人。商场的富贵人家免不了市侩之气,连做下人的也是学了个十成。原本便不受宠的大夫人一下成了偏房,原本做人奴婢的即使冷言冷语却也无法真的对主子怎样,而巧儿的到来,恰好是给了他们一个炫耀跟出气的机会。这两年,跟着主子地位一落千丈的巧儿没少吃苦。只是,心下惦念的仍然是这位宽容淡然的夫人。

王妈不舍地伸手扶弄了一下婴儿白嫩的面庞,一滴泪水滑落到孩子唇边,小家伙本能地吮着。说也奇怪,那孩子居然止住了哭声。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瞅着面前哭红的眼眶:“可怜的孩子,原也该是个富贵吉祥的命。可你实在来的太晚了,实在不是时候呀……”

“快走吧,千万要小心,莫要被人看到。” 毅然收回了手,王妈催促着巧儿。
推开门,屋外大雨倾盆,居然是冬天很少遇到的暴雨。院外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或许都去避雨了吧。巧儿小心的将竹篮放到雨蓑之下,紧紧地贴着胸口牢牢抱着,悄然走向后门的方向。

望着巧儿的背影消失在雨中,王妈重新掩好房门。从床下拽出一个竹篓,里面蜷着的是一只骨瘦嶙峋黄白相间的大猫。为什么瘦?或者应该感激瑶丽的善心吧,从一个月前,当势的孟家大夫人便关切地不断派人送熬好的补药过来。可是因为聂阮玟的体质太差,即使都快临盆了,仍是止不住孕吐。别说补药了,就连吃的东西都很难咽下。刚好房中豢养的母猫肚子也大了起来,一天比一天懒,王妈便自做主张将那小碗中的汤汁倒了些许在猫的食盘中,原想让它也跟着享受一下补品。谁知就在第二天早上,却在为了给它睡觉专门堆放在屋脚的碎布中发现了一团血肉模糊,黄猫无力地伏在一边。此时聂阮玟主仆才明白,这个家是容不得她们了。在快临盆的时候送这种堕胎药过来,分明要的不仅是孩子的命。补药是不敢再碰了,从水到饭食都是王妈亲力而为,不敢再让任何人接触。现下,孩子是生出来了,可却不能留在这个家里,否则……狠了狠心,老妇人从旁边抽出了一把磨的淬亮的菜刀……

是夜,这场来得莫名的雨已然象来时一样莫名地停了。四周寂静无声,天空仍然星斗遍布,弯月如钩。或者是雨后吧,即使是深夜,鼻端的气息仍是这般清凉。城郊德王府内,一盏明灯,一个修长的人影仍伫立窗前。忽地,一个与空气一般清冷的声音乍然响起:“回禀王爷,属下已经完成任务!”

窗前的人没有丝毫诧异,缓缓转过身来。俊美年轻的脸庞少了平日大家面前的稚气跟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杀:“调查的怎么样?”
一身黑衣的来者叫魈,李业在世时曾为四个儿子每人身边都培养了一名死士。除了武功高强,更重要的是随时可以为了保护主人牺牲自己的性命。唳、狞、魅、魈原是同师门的四个师兄弟,而唳跟狞已经在宫变时为了护卫主子一并死去了。如今只剩下留在李鸣身边的魅以及眼前的魈。听到主人开口,魈拱手回道:“禀王爷,今日因都连同近郊新生儿共十二名,午时诞生的共四名。其中一名死胎,其他三名一男两女。”

“很好。”李迪逸又回过头面对窗外,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淡然:“魈,前日陧真人与我在此讨论的那个卦你听到了吗?”
“是,属下听到了!”惯有的语气没有丝毫的犹豫。
“那你该知道怎么办了吧。”声音还是淡淡的。
“属下明白!”干脆地回答完毕,象来时一样,黑色的人影倏地融入了黑夜中。屋内仍是寂静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夜,更深了。
第三章
十四年后
荣德十六年春。初春的风虽然还有着冬天的影子,但对于在风雪中困顿了一个季节刚刚脱下笨重冬装的人而言,已经是非常舒适了。更何况,太阳暖暖地照着,透过还没有长出多少嫩叶的树枝柔和地洒在地上,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一袭华贵裘皮的颀长身躯举步迈出清明观,从随侍手中牵过爱马逐风,伸手轻轻扶弄着它白色的棕毛。感受到主人的爱抚,逐风兴奋起来,不挺地踢动着前蹄,上下点动马首在主人身边磨蹭着,鼻孔不停地翕动,喷出灼热的气息。

马旁高大的身躯依然挺拔健硕。然而,饶让他是九五之尊,保养得当,时间却也在那刚毅的脸庞上刻下了痕迹。往日光洁的下巴已经蓄了长须,眼神中的光芒更加悠远深邃了,仿若深潭,愈加让人难以琢磨。感染了爱马的兴奋,李鸣利落地翻身上马,脚下锦靴稍稍使力,灵性的神驹已然奔出。风在颊边擦过,带着春天初化泥土的气息,还有林中树木独有的清香。

白云观是倪真子的修炼之所,是登基后着人建的。原本不崇尚神佛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居然会有一天下旨修建什么道观,更明白作为皇帝的一举一动势必将引起国内臣民纷纷效仿,无意间便会助长道教的传播。只是,当被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的时候,任何能讨好那双眼睛的事情他都愿意做。只要能令那张俊秀的脸庞浮现笑容,只要听到那清亮的嗓音轻唤:“三哥……”

有些气恼地甩了甩头,仿佛要拂去耳畔熟悉又恼人的呼唤。只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那个声音的主人早已在自己心里生根、发芽。和着他的骨血,融为一体。今生,恐怕是再难拔除了吧。

不愧是西域进供的宝马,除了风,已然感觉不到亲随的气息。难得这样出来逛逛,却仍是不觉的来了这里。白云观是那个人儿以前最爱来的地方了。每当找不到他,派人来此处寻,多半能寻到。倪真子还曾专门为他准备了一间房,布置的朴素淡雅,象他的人。很多时候,跟倪真子聊的迟了,就住在那里。也不是没有陪他在此住过。还是十几年前,被他拖着赖着不许回宫,非要象小时侯一样同榻而眠。记得那个夜里,少年睡的香极了,梦中仍不时向他靠拢。而他呢,却是怔怔地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一夜无眠。就连这通体纯白的骏马也曾是那人的最爱,执意要跟他抢。只是,怕这烈马暴躁的性子伤了最在意的人儿,最终还是没有松口。或者该送给你的,至少还能让你多带走一样属于我的东西。或许也只有这样,你才不会那么快的忘了我,忘了过去。

不知什么缘故,跨下神驹突然勒住了步伐,不安地踢动起来。长年征战养成的敏锐直觉,让他立刻察觉到了危险的逼近。冷静地抽出身后马鞍褡中的弓剑,锐利的眼神注视着前方不远处的竹林。嘘嗦过后,一只猛虎霍然出现在眼前。矫健的背脊,光亮而黄黑白相间的皮毛,额头上白色的王字,威风飒爽。狂放的眼神似乎在昭示着自己才是丛林之王。奇怪的是,老虎的目光并非凝聚在面前的一人一马身上。顺着这头野兽的视线,李鸣才发觉原来就在离虎口不远的彰树下,沐浴在阳光中的一个青色身影,分明是不知危险已临近,尤自不知死活地尚在梦中。

没有丝毫犹豫地,那张曾经陪自己在战场上驰骋多年的弯弓不落痕迹地悄然打开,翎箭在弦,只待一发。忽然,那个原以为应该熟睡的身影一下跳了起来,张开手臂挡在猛虎前面。李鸣一怔:“你在做什么,不要命了吗?让开!”怕惊扰那畜生,即使恼怒至极,仍然压低了嗓音,尽量用不起波动的语气命令眼前浑然不知命已悬起仍肆意妄为的少年。是的,少年。腾地,马上的身影不为人知地颠簸了一下。那张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脸庞真真实实地出现在面前。是呀,居然那般的真实。真实的让自己的眼眶微微热了起来,连托住弓箭的手都开始颤抖。然而毕竟是执政多年,刹那间,冷静的本能已经将他纷乱的思绪拉了回来。不可能的,已经十几年了。即使真的是他,也不可能还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此时才发现,少年身后的猛虎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而那少年,毫发无损。

眼前年轻清秀的脸庞上,正布满怒气:“这里是佛门静地,怎么可以随意伤害生灵呢?”
放下弓箭,李鸣定了定心神,注视着面前不知深浅的少年。粗旧的青衣布袍袍却遮掩不住清秀的面孔,还没有完全长成的身躯显得有些单薄。同样光洁睿智的额头,同样高挺笔直的鼻梁,同样尖瘦圆润的下巴。只是鼻梁上方的,却不是原本象极了自己的那双浓眉大眼,而是薄薄的单眼皮,眼角有些微微上挑,却不影响清澈的瞳眸直摄人心。而现在,清亮的眼神中充满的,净是陌生与敌意。不由叹息,心中一阵揪痛。早该知道的,不是他,只是个陌生的少年而已。

转眼间,那个冷静雍容的皇帝又回来了:“伤害生灵?你知不知道自己刚刚差点成了你口中生灵的食物!”
“谁说它会伤害我?王是这里的守护神,是祥龙岭的万兽之首!从不伤人!”倔强的性子在话语中表露无疑。
“王?你叫那只畜生为王?”原本审视着面前身影的人听到这个忤逆的称呼时,眉心不觉拧起。
“畜生?万物生来平等,皆是宇化衍生,施主肆意而为枉开杀孽……”
“你称一只畜生为王,又将朕置于何地?”没有理会对面的长篇大论,马上的人冷冷开口。
“震?震是什么?”少年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打断,有些莫名地将不解的目光投向前方。
李鸣的眼神更冷了,若是在朝堂之上,恐怕百官已然惶恐地跪了一地了。只是看在少年眼中,仅觉得所遇之人未免过于难以亲近而已。尤其,一个动辄便对生灵起杀意又所言莫名的人,他并不想再多谈。然而,想到面前之人毕竟是出于救人之心,而且救的还是自己——虽然没有必要,仍是应该道谢的。轻咬了咬下唇,有些生硬地开口:“无论如何,仍然感谢施主相救之心。只是王乃祥龙岭祥瑞,且素来不曾伤人,还望失主再遇之时手下留情。”语罢,双掌胸前合十,一揖后转身径自往林中小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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