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林中忽然传来隐隐钟声,抬眼望去,居然发现不远的林中轻掩着灰脊吊檐之处,竟赫然是一座寺院。开国以来,由于皇室偏爱,使得大殷上下道教兴旺,而佛寺庙宇则少之又少。却没想到在祥龙岭竟然也有着此般所在。
望着树丛中青灰色的人影渐消,李鸣头也未回地开口:“魅,我要知道他是谁。”
“属下明白。”不知何时侍立在侧的黑色身影仍象来时一样,飞快地没入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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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云。”
沉稳苍老的声音传来,原本踮着脚尖紧贴着墙壁想偷偷溜进内院的纤细身影,不得不直起身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跨进门来。看到塌上盘膝而坐的年老僧人,祥云垂首敛住眼中的顽皮,双掌合十恭声道:“师傅。”
只是已经养育了他十四年的老人早已熟知面前少年的秉性,自是不会被他这副乖顺的模样骗到:“祥云,今天的早课后你去哪里了?”
“嘿嘿,师傅。祥云只是去外面走了走而已,顺便到寺院后面的菜地看看是不是已经化开可以翻耕了。”肯定是玄也师兄露出了马脚,否则怎么可能会这么巧就被师傅逮到了。本来啦,清晨六点就要开始早课,对于向来以睡为人生头等大事的祥云而言,简直可以说是个致命的惩罚。早课后还要有很多课业要做,他的眼睛都睁不开,怎么可能不被师傅发现呢?于是就串通了一起的玄也师兄,自己跑到寺外补眠顺便透透气。原来说好若是被发现了,玄也就要说自己去后院照看菜地去了。想必是师兄人实在,被师傅察觉了蛛丝马迹。看来下次要换个好点的说词,暗自下着决心。
注意到少年面上的变化,空闻无声地叹了口气:“祥云,为师的话你都还记得吗?”
少年一怔,正色接口道:“师傅的教诲,徒儿不敢忘。”
“那好,说来听听。”
“潜心修习佛法,切勿出寺门一步。” 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垂的更低了。
“既是未忘,为何又偷偷跑出寺门?”沉稳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
“祥云知道错了,愿凭师傅惩罚。”一听师傅真的生气了,祥云立刻双膝跪地。对他来说,面前的老人既是慈父又是严师,无论平日再怎么顽皮。若是空闻真的生气了,他也是心下惴然决计不敢顶撞的。况且,这次确实是自己做错了。从小便被耳提目醒,决计不可出寺门一步。只是,十几岁的少年,正置活泼好动的年纪,让他总是生生闷在寺庙里,的确是有些强人所难。无怪乎他总是找机会偷偷溜出去,以至于触怒了师傅。
“既然知错了,就自己到后面禁室面壁思过吧,不到明日早课不许出来。”
“是,师傅。”祥云顺从地站起来,向师傅弓身行礼后,径自往后面禁室走去。
不是没看见少年眼底的倔强跟落寞,只是仍然狠下心望着他离去。当年违背天意收留了那个势必将引得天下大乱、苍生涂炭的婴儿,究竟是对是错呢?原想用佛法感化,且束着不让他接触外间,希望能化去那与生俱来的戾气。只是如今看来,那孩子的命盘已然被触动,天命运盘也已开始运转。那么,自己做的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无奈地叹了口气,拂着手中的佛珠,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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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
“陛下,那个少年的身份属下已经查明。” 仍是一身黑衣,魅单膝跪地向书案后正在批示奏章的黄衫身影回禀着。
“说。”连头都未曾抬起,仍手执毛笔沾了朱砂继续批复着奏折。
“少年名叫祥云,今年刚满十四岁。是十四年前清松寺住持空闻和尚外出云游归来,在一个倾盆大雨的冬日,于寺檐下拣到的。十几年来一直将其养在寺中,也算是个俗家弟子了。极少出寺,旁边农家都很少见到他,更没有人跟他交谈过。”
“倾盆大雨的冬日,十四年前么?”仿佛触动了什么思绪,李鸣不由抬起头咀嚼着这两句话。
第四章
阴暗的斗室内,长年的不见阳光使得潮湿的霉气扑鼻。这里是清松寺后院的禁室,专供犯了错的弟子闭门思过的处所。出家之人,少了许多俗世的猜忌。所以门外根本没有人看守,靠的便是各自的修为觉悟。祥云虽然有些顽皮,但是份内的事情一向做的很好,又异常敬畏空闻,自小极少被关到这里。如今为了贪玩偷着出寺一趟,居然被罚面壁思过。虽然也知道的确是自己错了,违背了师傅的告戒。可是少年倔傲的心中仍不免觉得委屈,不明白为什么师兄弟众多,为何师傅独不许自己出寺门一步。佛理阐经更是时时考问,容不得半分马虎。也不是没有体会到师傅隐在严肃后的疼爱,可是一个十四岁少年的渴望十分简单,只是想要象偶尔溜出寺门时偷偷看到的那些村中孩子一般玩耍,即使满身泥水看起来也是那么的快活。然而在他十四年的生命岁月中,却从未有过那般的日子。
师傅对自己固然很好,可是出家人本来就讲求四大皆空,没有很明显的喜怒哀乐。周围的师兄弟又多是心性淡薄,专心佛法,从来都没有人跟他过于亲近。即使喜欢、关心也都是淡淡的,淡到了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血也是淡淡的。不是没有问过师傅,为什么不干脆让自己剃度,真正地遁入佛门呢?得到的,却只是师傅的叹息。尘缘未了吗?既是如此,为什么却又不许自己出去,真正地碾绝红尘呢?师傅不愿说,抑或不能说,他也无法逼问。养育自己长大的老者的每句话对他而言都是不可违背的,即使充满了疑问,仍然还是要遵守的。只是这次,忽然觉得多了几分寂寞还有些许委屈。热热的东西,顺着颊旁划落,用手拭了一下,是泪么?原来自己也会流泪,毕竟还是做不到四大皆空呵。看来自己的修行仍然太浅,象师傅说的,专心、恒心、诚心缺一不可。勉力收回纷乱的思绪,祥云面对班驳的墙壁默诵着早课新学的一段《金刚经》:“
若以色見我 以音聲求我
是人行邪道 不能見如來
彼如來妙體 即法身諸佛
法體不可見 彼識不能知
我應精勤立彼義 解釋相續為自他…………”
“呜~~”
好痛,头象是几百斤重,连眼睛似乎都难以张开。好象还从来没有如此难受过,自己生病了吗?努力睁开眼睛,正上方鹅黄的锦帐顶忽然让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在片刻前的禁室中。挣扎着坐起身来,才看清自己所在的房间——非常豪华,只能这么形容了。在他十四岁的生命中还没有见过如此所在,这种奢侈对于在素朴的清松寺长大的他来说,根本是无从想象的。床幔是淡黄色的丝锦,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身上覆着的的被面也不是平日用惯了的粗布,而是一种看上去就非常昂贵的料子,记得以前来上香的富家奶奶所穿的衣衫似乎就是这种亮晶晶的料子。地上铺着一层纯白的长毛地毯,上面细腻精美的纹案昭示了不菲的价格。床的对面是一个宽大的屏风,绣的却是淡雅的玉兰花。透过屏风,仍能隐约觉察后面尚有洞天。顺着墙边是一组暗红木的博古架,上面摆的每样物什都隐隐透着华贵。床边是一个九龙盘踞的青铜香笼,正袅袅地吞吐着淡淡的白烟,一股沁人的清香弥漫室内。房间中央的圆桌上,一小节快要燃尽的蜡烛在水晶的百合灯罩中摇曳。
一切都是这般陌生。记得自己刚刚吃了玄也师兄半夜偷偷送来的馒头,本来正面对墙壁想再悟一下功课的,却突然觉得后颈一痛,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后,一切却又如此诡异。
正在诧异间,屏风后面转入一人,明黄绸的罩衫,发冠上紫色的宝石在烛光下流光暗转。高大挺拔的身形,英气逼人的面庞,即使蓄着胡须,仍能感觉年纪并非很大。只是,面前这人怎么会给自己如此熟悉的感觉呢?即便极少出寺,祥云仍是明白,黄色,绝非普通百姓可以碰触的。自古以来除了皇室,寻常百姓乃至王公大臣都不敢大逆不道到用黄色做衫子。加上此人少见的轩昂气宇,以及此处非同一般的华丽,都让他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
“你是谁?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即使察觉到自己完全处于不利的位置,纤瘦的背脊仍是本能地挺直了。
来人却不理会他的问话,径自走到床前,静静地瞅着他的面孔。眼神中有种他不熟悉的灼热。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不安,但就是感觉来人不会伤害自己。
“你叫祥云?”低沉磁性的嗓音让祥云越发觉得耳熟。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是谁?”
来人却没有回答,只是仍然用那种奇怪的目光望着自己。
象,真的好象。纤瘦的脸形,秀气的五官……尤其是形状优美的薄唇,象极了那个同塌而眠的夜里,被自己再也压抑不住的欲望支使下,曾经偷偷浅尝过的模样。尽管有些苍白,可那优美的弧线,又确实仿若自己描绘过的那般……难以克制地伸出手,想要抚上面前的俊颜,却忽然发现少年眼中的防备。轻叹了口气,收回手,用尽量平稳的口气道:“祥云,你真的想要在那个破旧的寺庙呆上一辈子吗?”
顿了顿,又言:“留在这里,好吗?”
“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我甚至都不认识你,我要回清松寺!呜~`”倔强地叫嚷着,床上的少年挣扎着想要起身,后颈却因扯动而传来一阵强烈的酸痛,不由呻吟出声。
一只温暖的手覆上了自己的痛处,轻轻揉捏着。祥云一楞,还不待回神拒绝,那个低沉的嗓音又在耳畔出声,声音不大,也很好听,象催眠一般。但却让他彻底呆住了:“你想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什么样子吗?”
怎么可能不想呢,十四年的光阴中,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自己父母的样子。父亲或许很严厉,然而母亲一定是很慈祥的。抑或是因为日子困苦、生存艰难,才不得不狠心将自己弃于庙前。又或许他们也是有钱人家,在携家出游的时候不小心将自己弄丢了,说不定也正在焦急地四处寻找……一直都悄悄存有一个幻想,希望有一天,自己的父母能寻来庙里,将自己带回去。甚至问过师傅,自己被拣到的详细经过……心底总是默默地期待着,只是,十四年过去了,他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你,你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 一反刚才的敌意,祥云的一把揪住来人的衣袖,眼里迸出期待的光芒。
心底暗自苦笑了一下 ,抽出被紧紧攥住的衣衫,站直了身子,缓缓开口:“我可以帮你找到他们。”望着少年眼中灼热的期盼与欣喜,又道:“可是,你必须留下来。”
“留下来?为什么要我留下来?留下来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做你自己就可以了。你想要什么都会有人给你的,只要你留下而已。”让我可以时常看到这张面孔,然而最后这句话却是绝然无法出口的。
“什么都不用做?”
“是的,只要你答应不离开,做任何你高兴的事情都可以,我也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
本想从面前黄衣人的脸上读出缘由,可是对方一脸淡然,依然什么答案都找不到。犹豫间,忽然念起寺中的师傅,若是师傅发现自己不见了,一定会很担心。这个地方跟面前的人都太过诡异,直觉的想逃开。可是,能见亲生父母的可能是如此巨大的一个诱惑,让他怎样也无法摆脱。
想了又想,找到家人的欲望最终压倒了一切意念。松开了思考时习惯性地咬住的下唇,毅然开口道:“好的,我留下。不过你必须要给我师傅送个口信,让他老人家知道我安然无恙。”
“好,朕答应你。”见他终于应允留下,心下忽觉一阵轻松。这才发现,刚刚自己的气息竟不自觉地随着少年短暂的沉默一直悄然屏住。
“震?对了,你是白天在林中那人……”相同的语气与用辞让祥云猛然忆起白天发生的事情,灵窍顿开:“是因为白天我冲撞了你,所以你要抓我来报复?”
不错,来人正是大殷王朝的九五之尊李鸣。听了这有些孩子气的问话,以及薄薄的眼皮下面清亮的眼神中传出的防备,让他不禁失笑,嘴角的线条也柔和起来:“若是真的想找你报复,朕又何必费心帮你寻找生身父母呢?”
“是呵。”转念一想,也觉得对方不似那般小气之人。神色刚刚一松,却突然又想到,别人好象也没道理平白对自己如此之好呀,不禁重新觉得惴然:“我们也不过仅仅见过一面而已,你又为什么这么好心呢?”
“就当是缘分吧。人生在世,难得碰到投缘之人。再说,帮你一个小忙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举手之劳,你也不要放在心上。尽管安心住于此处,若有消息我定会通知于你。”望着祥云因少年心性还没有学会隐藏的心事,全都随着脸色的变幻表现无疑。不绝语气更是轻和,仿佛当年对着那人儿一般,充满了耐心跟平和:“祥云,先睡吧。明日我会派人陪你四处逛逛,或者你会喜欢这里也不一定呢。”
尽管有些疑惑,由于头仍然疼的厉害,加上察觉到对方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睡意也就随着松懈的神经渐渐袭来。顺从地让来人扶自己重新躺下,并将四周被褥塞紧。朦胧中,仍能感受到一道温柔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自己脸上,久到了以为已经没有了知觉。恍惚间,依稀有人轻柔地触摸着自己的面颊,动作是那般小心、珍爱,仿佛对待易碎之物一般。然后,有个温热的物体附到了自己的唇上,一触即收。耳畔,隐约传来了一声近似于叹息的呼唤:“——逸儿——”
有些淡淡的疑惑,应该开口询问的,只是此时疲惫的意识已经被一片沉沉的黑暗所渐渐取代了。
望着床上少年安详的睡脸,李鸣忍耐多时的情感终于可以稍稍显露。轻拂上年轻的脸庞,留恋不已地在清秀的五官上轻轻游移。最后,停留在弧线优美的唇上。实在是太纤瘦了,连唇色都是这般苍白。只是,却依然引发了他身体内的欲望。抑制不住地俯下身子,轻轻覆上了那让他梦迁魂移的所在。半响,才觉察到到自己做了什么,挣扎着向后踉跄地退了两步。随着胸口的悸痛,一个在心底埋藏了十几年的名字被压抑地轻声吐出:“——逸儿——”
步出房间,早已守侯多时的身影迅速迎了上来。
“出手太重了。”语气又恢复了平日的威仪与淡然。
“是,属下知罪。因为当时在寺庙内院,属下怕惊动他人,无奈之下只好动手将他劈昏。未料下手过重,还请陛下责罚。”意识到了主人的不悦,魅双膝跪地自请处罚。
“算了,命人好好伺候着,不得有任何怠慢。”
“谢陛下不责之恩,属下谨遵圣喻。”明白房间中少年对于主人的重要性,魅自是不敢有丝毫懈怠。
轻轻颔首,凌厉的眼神在望向身后寝室内透出的昏黄光晕时,突然变的柔和了许多。下一刻,高大的身影便湮没在初春之夜的黑暗中。
此时,尤在梦中的祥云尚且不知,自己的命运就此有了根本的转变,再也回转不了原本无欲无求的生活了。命盘驱动、星辰叠替,天命,果然是无法逆转的。
第 五 章
第二天早上祥云醒来的时候已经近正午了,自从有记忆还以来从来没有这么迟起床过。透过雕琢精美的红木窗棂,阳光有些刺眼地照在他的眼睛上,让一夜好眠的人终于缓缓醒来。
睁开眼睛,陌生的陈设让祥云呆呆地楞了半晌,这才回想起来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真的好生奇怪,那个几乎可以说是陌生的男人居然肯热心地帮自己寻找亲生父母。更怪的是,条件居然是让他留在这个地方。也不是不怀疑对方这么做的目的,可是从小在寺庙长大的祥云身边一直都是些淳朴善良的出家人,耳渲目染之下,心思非常单纯。既然猜来想去猜不出来,也就不愿再去伤脑筋了。再说那个男人给他一种莫名的安全感,直觉的知道他不会伤害自己。而且,总是隐隐觉得对方望向自己的目光背后,依稀有着些许淡淡的忧伤。
正在出神间,一个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公子醒了?”一个大约跟他差不多大也是十三、四岁,着着桃红锦袄裙衫,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婷婷地立在祥云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