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脑袋失常,他终日躲在被窝之中,只是反覆想著剑魂是否真的存在。
他害怕开窗,开窗就见著了那两道背影。更不敢不开,见不到那两道剑魂,等于证实自己的脑子
真有问题,一切是凭空想出来。
那些年,他是躺在床上,怔怔看著窗外两道背影渡过的。
每天都是折磨,除却吃食三餐外,他像废人般躺于床上,看著两道背影流泪,泪流了又干,干了
又流。
他害怕自己真的疯了,大家都说他是疯子,只有他知道还不是。有段时间他多希望一觉醒来,就
如南柯一梦,剑魂再不存在。
他也想过把眼珠子挖出来,那就一干二净,什么都看不见,存在与否再也不干他的事。
但拿著磨尖了的筷著,看著窗外,他颤著手怎么也插不下去。
重覆闭眼睁眼千万次,背影还是存在,他不知道希望再次睁眼时剑魂还在否。他也怕真的看不到
剑魂,只剩下他一人,那他的世界会整个崩溃。
直到有一天他发觉,要是他疯了,也是自己迫疯。
很可笑,那时候大人们总问他剑魂生成如何如何,他也从没有拐过去架后看真他们的样子。
有次被大人问烦了,想著反正他们也看不见,他就乱编成剑魂们有多俊多美,长得多像祖先爷爷
。其实有好几年时间看著剑魂的他,也不知道是生成什么模样。
想起这事来的那晚,他踏出了好久不曾踩过的门槛,慢慢地步往剑胚架。
那两道剑魂的背影,他比谁人都熟悉,荒谬地却从没靠过如此近。他拐过去架子之后,看到他们
的模样......
他哭了。
眼眶泛红,然后泪滚出,无声地滑下脸颊,滴在泥地上化开湿印,一滴又一滴......
除却之前哭哭睡睡,没日没夜地流泪之外,他很久没哭了。
剑胚历经两代,已有百年历史,几乎整把剑胚都被锈蚀。他看著眼前两道魂魄,模样苍桑如百年
老人,脸容与手脚都怖满了褐斑如被蛀蚀。
他们竟没有仰首望天,而是真真切切地凝视他,彷佛求助。他俩流下无温度的液体,脸无表情地
在流泪。
他们困于这儿,已百年之多。
于是泪眸对泪眸。
为了这两只老妖怪,他受了多少年的苦,结结实实地为了他们毁了这些年......
就只是为了两柄废剑烂剑几乎被锈蚀光的剑胚!!剑魂是何辜,他是何辜!?"哈、哈......
呜......"
他想笑,第一声挤出喉头的音成了破音,于是他开始呜咽,彷佛这些年间第一声的呐喊。他忘了
多久没开声说话,连发音都痛......
当第一个人指著他说他疯了时,他不信,他大声反驳;当第一百个人指著他说他是疯子,他就真
的变疯了。
"呜呜呜...嘎呜呜呜......"
一手掩脸,他受不了地蹲下来,把委屈都拚发出来。呜咽逐渐变成哭喊,他蹲下来哭到声嘶力竭
!
他抓紧多年不曾修整而散乱的发,哭倒在泥地上,不记得自己大叫了多久,叫到喉头扯出了血丝
。
没有人要管一个疯子的夜里尖叫。
他拗开了铸剑房门,开了剑炉。然后二话不说,抓起了两把剑胚就扔了进去,熔了个干净。
材料不够,他就随手抓起堆置一旁的小腿骨、铁炭、废料一股脑儿地丢进去,直到剑炉几乎涨出
来为止。他看著烧旺的炉火,站近到几乎要拥抱剑炉。
看著剑胚慢慢焙化、不见,他觉得释放,他同时被失去的痛楚撕裂。
他想笑,又想哭。剑魂对他来说从来是最矛盾的存在,那同时否定与认同了他。
他不知倦、也不觉热,就这样将钢材来回垒打,直到天泛鱼肚白......
***
日出而作的剑师很快就发现,祖先传承下来的两把家传之物消失了。
祁家铸剑场中所有男人都来捶打铸剑房的门,祁澜早已上锁,他们用力之大几乎要捶出个洞来。
他们将门当成是他又踢又打,诅咒他、骂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竟把家传之物,祖先留下来的
荣耀熔了干净,他们激动大叫著要把他杀掉。
天知道,那两柄祖先的荣耀早于多年前把他给杀掉了。
然后外头传来母亲的哭声、父亲的怒喝,他早已听厌。咒骂声,他听不到了,捶打声都变了无意
义的响。
天亮之际,他打出了两把粗胚,他管叫它们作夏虫、语冰。
打出了夏虫与语冰的双生粗胚,剑炉还剩下些许钢汁,他再加了材料,开炉炼钢汁。
他打的第一把剑是夏虫、第二把剑是语冰。余下的钢汁,他储了起来。
就这一天,把他整个人生颠覆过来。
不眠不休打了两把剑,他以地为床、以骨材为枕,倒地就睡。悠悠再转醒时,就是这两把嗓音"
喂,疯子,把我抹干再睡啊!"
哭肿的双眸勉强撑开,迷蒙的眼前,是发丝还滴著水,长得很俊却彷佛从水中捞出来的男子。
他迟疑著伸出手,黑红发丝滴下的水,并未有留在他的掌心。
他不是人。锁上了的铸剑间,也不会有人进得来。祁澜来不及说些什么,颈后霍地一凉,他杂乱
的长发被俐落切去!!
祁澜转过去,身后凭空多了一道身影,一手抚上还滴著冷水的粗胚,低声一句"不够利。"
噗通一声,剑胚再抛回水糟内。
他站起身,断发散落一地。他将石水槽中的两柄粗胚取出,粗胚已无炽红,却也神奇地,连一丝
弯曲崩裂也无。
这两柄剑将会是留世名剑,粗胚时已是无懈可击。
"粗胚你想要多利,语冰?"
祁澜笑了,微微弯起的笑有释然,也带著哀伤。
他踏出去,被毒打一顿再被赶出铸剑场时,什么也没带,只带走了夏虫和语冰。
韬虹满脸疑惑地在他房间出现,是十年后某天的事了
"醒了别装睡。"
剑身轻把簿被挑开,祁澜的一半脸孔露出。韬虹剑把被子越拉越开,那只虾米也越缩越紧。
祁澜一双眉攒紧,宿醉让他头痛欲裂,他将额头紧贴著膝盖......"好痛......"
"痛就起来喝醒酒茶。"不愠不火的声音再度传入耳。韬虹剑已把被子完全推开了,祁澜整个人都
带著酒气。
"现在你去吩咐厨房准备些醒酒茶,再著人搬桶热水给你净身。"
坐于书案之上,韬虹挠起双腿,指尖闲闲地点动两下,剑尖也轻轻地敲著他的背,催促他赶快起
床。
祁澜懒懒地把身子翻过来,发辫子松松散散,让韬虹看到皱了眉头。
一边低叫著头痛,祁澜慢慢睁眼,看到眼前的韬虹时,好像花了几秒才认出他来。
他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再把脸缓缓侧去另边,双目紧闭,双手掩上耳朵,开始喃喃自语"我什
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我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
"那是假的,我还在梦中,那是假的假的假的假的......"
整个就是自欺欺人,掩耳盗铃。
韬虹是知道的,这疯子三五不时起床,会像现在一般作些无聊幼稚的举动。看到他们会撇过头去
装看不见、装听不到。
当他作出这举动时,他们知道,祁澜一定是梦到或是想起什么过去的事了。
那些年,对他的伤害太深,把一个正常人锁在房中硬生迫成疯子,那伤深得无法测量,那些年几
乎毁了他。
是剑魂们迫使的。
祁澜这个埋怨的行为,他无法去驳斥或责骂什么。只是,那被否定的句语夏与语冰可以完全当耳
边风,他荒谬地还会觉得心痛。
好些时候连夏都会受不了地大叫,你痛够了没有!!他的话你当是放屁吧,反正他愿不愿也得对
著我们,不过在耍白痴,用不著管他!!
因为他的心痛,会连累夏都觉痛。夏最是讨厌闷著的隐隐作痛,语冰体贴从不多说什么。
正沉思,"嘭"一声,身后窗户被猛地推开,侍女才不敢如此放肆。
剩下的只有语冰或夏,除了使剑最灵活,他们只可稍微移动实物,顶多浮动或推开之类的简单动
作。
夏的脸从窗后冒出,嘴巴都是血。"早膳可饱了,语冰找到一头死猫,你也要不要吃!?"
韬虹看他兴奋的,明明比他多活了百年,性子就是跳脱,比起语冰和夏,他的性子的确比较像兄
长。
"你还比较像馋嘴猫。"他飘过去,苦笑著以袖子为他擦去血迹,他吃到连脸颊都沾上了血。
"好久没如此饱了,那只猫还没死多久,血可真甜......"夏眯起双眸,一脸陶醉地晃动著头。那
好笑的表情,教韬虹又是羡慕又是想笑。
"别闹了,明知我沾不得血。"他从未开刃过,无需血来解心痒。
"每次隐犯起来我都想把那死疯子千刀万剐,可是吃到血的时候,我就很......"夏双手捧颊,轻
叹一口气,满足表情代替千言万语。
你这表情是从那少女身上学来的啊?韬虹被他逗笑得差不多弯了腰。
他知道夏的好心情,从刚才开始已真切地共鸣著。
他的心,分成三。与祁澜的感应最为多,其次也能稍为感应到夏与语冰。
不似语冰与夏是双生剑,有强烈感应。他不过掺有些许钢汁,"钢"缘浅簿也是没法子的事。
突地,脸上一热,夏把指尖上的血,抹上他的唇畔。
韬虹抬首,惊讶地看著夏。
"吃了这口,你就开苞罗。"夏专心舔著指间的血,仔细舔吃著他的天下美味,舌尖直滑下手
腕......
"夏......"韬虹看著他诱惑的笑,一怔。他能闻到夏满身浓烈的甜香,现在他只消舌尖一舔,就
能尝到这教人心醉神驰的毒物了......
正迟疑,身后一声怒叫唤回他飞散的思绪"开苞不是这样用的,笨虫!!虫的脑袋果然只有指尖
大小,笨死了!!"
他们又来了。
韬虹来不及阻止,只见夏跳进房来,一手抄起了夏虫剑,冲到床边,就用剑鞘猛打祁澜的屁股!
!
"你说谁是虫啊!?我说过多少次不准说这个字!!你这酒鬼是想一清早就给我打死了!!"
心里想想就能操控剑身的夏,很少真的手握剑身去打人,但若任何人在他面前提起虫字,他二话
不说会立即开扁。
"你再打一下试试看,我立即把你丢回剑炉熔干净!!孝顺是什么你懂不懂啊!!不会孝敬父母
的剑魂最差劲了!!"
祁澜看见夏冲过来了,便一边哇哇乱叫一边像毛虫般向前爬,被剑身打到说不痛是骗人的,尤其
夏完全不会"孝顺"父亲。
"够了,夏。"
再如此打下去,屁股上添几道瘀痕是其次,最怕祁澜被打到酒吐在床上。
话音刚下,就见祁澜一手掩唇,三步并两步地赤脚冲出房外,"呕"一声,酒吐了个干干净净。"
呜恶......"
韬虹看他双目泛红,脸色苍白,宿醉的后遗症都出来了,甚是可怜。
明是最受不得宿醉的,偏偏他晚晚都要跑去喝个烂醉。
长指一拨,剑身把早已准备好的毛巾挑起,祁澜很自然地扯去毛巾,大力抹拭泛白嘴唇"该死的
、好辛苦......"
连鞋子都不穿,他径自蹲下来抱头埋怨。语冰从远处走过来,如出一彻地脸上添了几道血......
韬虹觉得好笑,怎么他俩连吃相也有默契。
他飘过去以袖子抹去血污,语冰乖乖仰脸让他照顾,闭目道出一句"有人往剑场走来。"
祁澜双目一亮,连头痛也忘了,猛地抬起头来"长流吗?"
语冰闻言,扯起唇角,彷佛说著:
才没有如此好的事。
"韬韬......"
听见这一声唤,就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平常都会皱皱眉头然后迎过去的韬虹,今个儿一反常态,连转头也没有。
"韬韬,你就跟我进宫一趟吧,一个人去多无聊。"虽然祁澜也不以为多带一只剑魂去会有多有趣
,口头功夫总是要做足的。
"找夏或语冰去。"一句砸回去。
叫了起码有四五声了,就见韬虹仍不为所动,祁澜放弃了软软声调。
他的撒娇可能对女人有用,可是对阳剑却毫无用武之地。
韬虹的母性泛滥到匪夷所思的地步,连把他打造出来的祁澜,都不下一次怀疑过自己打出的是把
阴剑而不是阳剑。
但这把阳剑的母性再如何失控都好,也不会被他的软腔打动。
耐性根本只有米粒大小,祁澜挠起双手开始发难"韬虹,现在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你可嚣张
的了你!"
他的表情转换之快,挠手动作之不协调,可略略捕捉到脑子之失控。
倒是早熟悉他脾性的韬虹,连理睬也懒。
祁澜停止叫唤"韬韬"小名,韬虹立即感到耳根舒服了很多。哼,这个全天下最没耐性的人,劝不
过半句钟就放弃了。
"干嘛一定得我去。"
"我就是非要你去,因为你最不愿去!"祁澜任性之极的搁下一句,然后随手扯了个织锦剑袋,用
剪子嘶一声地破开。
韬虹听到破布之声,立即心知不妙,祁澜这混蛋又扯破了一个剑袋!
他把头霍地转过去,已见祁澜把织锦摊开,然后抓起了几张图纸、毫毛笔什么的塞进去。
想训他几句,又觉多管了闲事。于是狠一咬唇,敌不过那道气还是说了"我说了多少次,要出门
就先准备布包,你别每次临出门前都扯坏一个剑袋。"
他究竟知不知道一块织锦换算多少银钱!?他待在剑场十年,什么有的没的都学起来了,唯有只
有这个疯子比他活上多十几年,却仍是随心所欲地挥霍!
祁澜坚持订造的剑袋用最上等布料,却从不惜爱,他买剑袋回来只为了出门前顺手撕烂来当布包
而已!
"要你管!"忽忽朝上瞪他一眼,祁澜转身,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
看他用短短时间把半间房翻转,将衣服图纸东丢一件、西抛一件地乱扔,韬虹连叹气都省了"令
牌在你左手边第三个柜子内。"
祁澜将信将疑地伸出左手,拉开柜子果见遍寻不获的令牌,不甘心,朝他轻啐一句"你何时把令
牌藏进去的。"
是了,要是他能像夏或语冰般移动物件,他不止会收好令牌,还会整理到让他认不出自个儿的房
间。
他看著祁澜忙进忙出的背影,就觉得除了铸剑之外,没见他有如此勤快过。
瞧他,一时又跑出去吩咐厨娘准备些许上路的吃食、一时又跑回房间中找图纸、找材质样版,连
夏看见他打仗般阵容也很好奇。
若莫半刻钟前,宫中派人来剑场传话,请祁剑师进宫一趟。
祁澜生性怪癖,不是终日窝于剑场就是与三五知心去酒馆,很少进宫去。要宫中没人指名要找他
打刀剑、补刀剑,他压根儿就不屑进宫。
枉论剑场建得离宫不是近,这样一来一回的话都要整天。千辛万苦来到闹鬼的剑场了,你要找他
打刀剑、补刀剑,还得等这疯子有心情,哄得他快活了,才肯。
他脾气难搞,小文官小武将请都请不动,久而久之,来找剑场找他的人少,找他进宫的人就更少
。
祁澜第一次进宫时,他还未出生。十七岁的祁澜当时身无分文,孤身上路,只带著语冰与夏虫上
朝面圣,毛遂自荐要当上铸剑师。
这疯子没什么是不敢的。韬虹怀疑这世上有让他不敢去做的事。
他不敢贸然去见的人,倒是有一个。那人的名字就如把他打造出来的祁澜般,深深刻烙在他心上
。
呵,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祁澜,被赶出祁家剑场而恶名昭张的疯子,都好胆进宫要求面圣。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