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出啊……」子释在心里琢磨着:自太祖删定圣人之言后,朝廷大规模销毁全本《正雅》,民间敢私藏的少之又少。二百来年过去,由于科考以洁本为依据,人心势利,即使当初藏有全本的人家也不再重视,几乎散失殆尽。最有可能收藏此书的地方,是宫中「集贤阁」。据父亲说,阁中全本《正雅》还有十来册,原先只有皇室弟子才能借阅,后来禁令松了,王公大臣也都可以去看……
什么样的大家闺秀,嫁妆里竟然有这本书?又是什么样的生意人家,竟然能娶如此身份的女子做妾?这个顾长生,来历大不简单。
子释想得出神。他不知道,这番猜测,结论固然接近真相,方向却实在错得离谱。
吃罢早饭,子释和花有时提起要走的事。
花大侠当即露出不舍神色:「不多留些日子么?亏了有子周和子归做榜样,落儿总算肯念书了。」
「我们本为投亲而来,眼看要入冬,真的该走了。」子释等人的工作,除了画像一时半会找不到替代的人,其他的事,经过几天培训,别人也能做了。
「这些天辛苦你们了。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明天。」
「明天?这么急……」花有时沉吟片刻,郑重道,「长生、子释,可不可以请你们过两天再走。」
「花大侠……?」
花有时犹豫着,似乎在斟酌措辞:「最近,就是这一两天吧,楚州境内……可能会有点变故。我看……你们还是等两日,等形势明朗了再说。」
这是什么意思?
「可否请花大侠说得明白些?」
「这个……有些事,现在还不能说。更具体的情形,说实话,我也不清楚。但是,如果你们明天上路,说不定……正好赶在当口上。听我的,等两天吧。」
子释和长生对望一眼,心中惊疑不定。最后还是听从花有时的建议,暂时留了下来。
九月二十以后,难民突然大量增加。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洪流般离去,仓惶狼狈向南奔逃。无数男女老少跌跌撞撞蜂拥而至,呼儿唤女哭爹喊娘,彼此拥挤磨擦,拉扯争斗,花家墓园临时营地几次差点失控。队伍中楚州本地百姓越来越多,而且不像开始时那样仅限于沿江居民。
原来东南三州基本已定,西戎军队终于发起了对楚州南部的进攻。兵分两路,一支乘船逆流而上,在练江南岸登陆,直插楚州腹地。另一支由大王子符定率领,从东边过来,已经打下了临湘,正向西进发。
九月二十二,常宁、涣城、娄溪三座楚南重镇,忽然同一天四门大开,重新接纳难民。由于风声太紧,难民们几乎不做停留,浩浩荡荡穿城而过。城内居民见了这个势头,听闻黑蛮子马上就要打来,纷纷收拾细软,加入到南逃的队伍中。
还是这一天,娄溪城头竖起了两面大旗。一面湖蓝底色绣云水双银龙,楚州民众都认得,那是白沙帮的旗帜。另一面没有图案,黑色底子上一个斗大的金字:「冯」。
从这天开始,白沙帮弟子会同部分原守备汤和手下的士兵,在城中各处设点,就地征兵,招募难民入伍。
九月二十三,由于娄溪开了城门,经过永怀县的难民锐减。多数楚州百姓刚刚开始他们的逃难生涯,行头还算齐全,身边带着不少干粮钱财,也不必粥棚接济。但是,很多人为了那张南逃地图,特地绕道花家墓园。女眷们连夜赶出来的几十张图一个早上就被抢购一空,大柏树底下听子释讲解逃亡路线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密密麻麻,水泄不通。
其实早在九月初地图刚画成的时候,子释已经建议花有时通过白沙帮的联络网,把复制品送往各处难民赈济地点,以便提供同样的服务。无奈参与赈济的人中,通文墨的本就不多,通文墨而又懂地理的更少,通文墨懂地理口才又好又不怕麻烦的,简直就是凤毛麟角。以致几乎没有哪一处能像花家墓园这样坚持下来,形成气候。
黄昏时分收工,难民们能走的都走了,走不了的就在墓园中凑合一夜。他们多数自己带得有铺盖,少数贫病老弱借用花家提供的物品御寒。
子周看看天:「幸亏一直没怎么下雨,要不可糟糕透顶。」
子归道:「天气越来越冷了,不下雨也很难过啊。」语声里充满担忧。他们兄妹四人身上倒是都穿了花夫人翻找出来的夹衣。
子释走在前头,闻言浑身一震,停下脚步。
「怎么了?」长生也跟着停下来。
「你记不记得,多少天没下雨了?」
长生常年在外,对气候一向十分敏感,这些日子忙于别的事忽略了。听他这么一问,立时警觉,认真想一想,道:「中间有过两次零星小雨,要说大雨,差不多一个半月没见了。」
子释心中顿时一沉。
「很严重么?」在顾长生的经验里,秋季一个半月不下大雨算不了什么。
两个小的也凑上来:「大哥,很严重么?」
「嗯。中间那点小雨滴,对稻谷来说,没什么用。秋旱……秋旱春饥啊。」心情立刻变得茫然而沉重。
若是两个月不下雨,晚稻至少要减产七成。有些地方,甚至可能颗粒无收。
江南土地丰饶,粮食自来富足,公私仓廪常年不空,偶尔一季水旱饥荒,通常都能应付过去。问题是,普通农户除了当季口粮,剩下的几乎全部充作了贡赋,并无余粮存在手中。遇上灾害饥荒,只能指望官府开仓放粮。
七月里早稻收上来,官府虽然多半名存实亡,地主悍吏们可没忘了收租纳税。至于冬春之际放粮救灾,恐怕没法指望。何况,西戎入境之后势必抢夺粮仓,到那时……真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
苦笑一下:「天灾人祸,民不聊生。估计要不了多久,咱们可以见识到更厉害的场面了。」
「我们明天一早就走。」长生断然道。
子释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不下雨的事,我们去告诉花大叔。」子周话音未落,已经拉着子归一溜烟跑了。
这俩傻孩子。子释摇摇头。人家是地头蛇,根深叶茂,有的是办法,哪里轮得到你们操心。
长生看看附近没人,道:「你上次说的那个地方,当真有把握?」
「除非几个古人串通了造假骗人——你可知道当年我为了找出这个地方的确切位置,考证了足足大半年?若非本公子博闻强记,精于辨识……」猛地想起当初李免为了借一卷孤本佐证,曾不惜出卖色相,着实利用了彤城首富丁家二少爷一把,相当有失厚道,噎住。
长生仰天翻个白眼。看在他那无聊的考据癖总算派上了用场的份上,不予置评。
二人并肩而行。
过了一会儿,长生又问:「依你说,冬至以后才能进去,谷雨之前必须出来,岂不正好赶上青黄不接?」
「是啊……」子释微微叹口气,「『薪桂米珠谁与商?穷黎无计度年荒。可怜十五及笄女,身价不偿半斗粮。』前人诗句,这回只怕要变成眼前实景。」
长生听着他忧伤的声音,不止一次产生的奇异感觉又浮上心头:这几句诗,若是子周和子归念来,必定情难自抑悲愤不已。可是被李子释一念,总让人觉得他那无限悲悯的语调中带着一种莫名的疏离,仿佛同情又仿佛无情,仿佛哀痛又仿佛嘲讽……越是这样,教听的人越是难过,心里堵得要命。
于是打断他:「要真像你说的那样,子周和子归不知道会哭成什么样子。」
「该见着的,遮也遮不住,躲也躲不过。真到那时候,没准自己都快要饿死了,哪里还有心情替别人哭。」
「早知道,不如之前直接往南去。」
子释哼一声:「顾长生,你忘了,这条路可是咱俩仔细商量过的。往南去,看得见前途,看不见终点。不到这场仗最后打完都不能真正安定下来,谁知道要飘泊亡命到猴年马月?万一再来个割据争雄什么的……」
「好了,你急什么。嗓子都哑成这样了,还有力气嚷嚷呢……」长生嘴里说着,心中却想:这人做事真绝,自己死活不肯走的一条路,偏生热情饱满给别人讲了一整天。你说他是虚伪狡诈呢还是宅心仁厚……这么想着,就侧了头去看他。
子释意识到自己情绪有点失控,索性不走了。转过来对着长生,用略微沙哑的嗓音轻轻道:「长痛不如短痛。只要能进入蜀州,此后都不必担惊受怕。当初商量的时候,咱们约好了的,赌这一把。你忘记了?」
「我没忘……我只是担心……」——饥荒,可是一个新的大变数。
「没什么可担心的。不过是尽人事,听天意。」子释声音虽轻,语气无比坚定。
顿一顿,又缓缓道:「我之所以向难民推荐笔直南下的道路,是因为——走这条路,冬天冻死和饿死的可能性要小得多。至于往后的生机,还不是看各人运气?难道也要跟他们讲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不成?好些人,本就是从入蜀的路上退回来的。况且中间还隔着一条天堑练江。咱们自己要赌,总不能叫别人陪着一块儿下注……」
说着说着,眼神越来越远,声音越来越低:「如今再想改了主意往南去,可当真来不及了。谁知道西戎兵什么时候会追上来?听说因为最近的难民多数携带了金银财物,沿途匪寇也活跃得很……无论如何,躲过这个冬天再说吧,时局这东西,还不是说变就变……这事儿,我一直没跟子周和子归讲,怕他俩知道了过冬的地方会忍不住泄漏出去——助人为乐易,舍己为人难啊。过后要怎么想,也只能随他们……」
长生静静的听着他的倾诉,觉得面前的人分外单薄,无比孤独。
忽然就透过他平静的眼眸,看到了无边无际苦海波澜。心好像一下子被淹没了,有片刻的窒息。这些年,大大小小打了几百场仗,林林总总杀过无数夏人,经历了一个又一个血腥残酷场面……没有哪一次,灵魂像此刻这般软弱。
真想……可是,到底想怎样呢?
等他俩重新举步,其他人早已不见踪影。离晚饭还有一段时间,干脆慢悠悠往回踱。夕阳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一直拖到路边田地翻滚的稻浪之上。风吹来,禾苗弯腰点头,影子也仿佛应节起舞。
子释蹲下身,招呼长生:「你看。」
——禾苗叶尖已然开始发黄,田中原本寸余深的蓄水层已经消失。
站起来,极目之处,依稀有人家炊烟袅袅,甚至听得见牧童晚归的短笛。
忍不住脱口而出:「青青陵上柏,郁郁土中苗。寄身天地间,世路苦迢迢……」
刚念得两句,又自嘲的笑笑:不是早知今日么?再不济也就是个死,没什么大不了。至于活受罪,有什么好怕的?独乐乐何如众乐乐,大伙儿一块儿活受罪,更热闹。
「走吧,该等咱们吃晚饭了。」长生催促道。
果不其然,远远就看见花有信在大门外杵着。见到他俩,几步迎上来:「二位公子爷,还闲庭信步呢。来了几位客人,正在堂屋里等着见你们,快进去吧。」
这又是什么状况?
「二侠,无亲无故的,什么人要见我们?」
「嘿嘿,子释,你那张地图可引来了大人物!」
脚下一顿。反正一会儿就知道了,依旧不急不徐的踱进去。还在门外就听里边正说得热烈。
「这样紧要的东西,如何能随便卖给难民?万一落到黑蛮子手中,势必地利全失,还怎么个打法?」一个昂扬激越的声音。
「可是……」回话的是花有时。
「花大侠,」那人打断他,「如今危急存亡关头,有了这张地图,反而散了人心。百姓只顾忙着逃命,竟没有多少人肯加入义军,留下来和黑蛮子决一死战。什么时候,我楚州子弟,都成了软骨头了?……」
子释和长生并排跨进去,就见右面坐了三位客人。花有时左面相陪,子周和子归也在一旁站着。
正在说话的男子居于上首,大约三十五六岁,气宇轩昂,神情激愤。见他俩进来,立即收声,换了一副平和面孔。中间是位年轻女子,眉目疏朗秀丽,一身劲装,英姿飒爽。最后一个身着青衫,腰配长剑,神情散淡,模样却看不出年纪。
两人先向花有时见礼。花大侠站起来:「长生、子释,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兵部理方司巡检郎冯祚衍冯将军。这位是白沙帮许泠若许帮主。」原来大名鼎鼎的楚州白沙帮帮主竟是个女子。轮到最后一个青衫客,却没有身份,只道:「这位是屈不言屈大侠。」
第〇一四章:不立危墙
冯大人和屈大侠微微颔首,都坐着没动。许帮主却站了起来,抱拳道:「我听大洪说,婶婶和堂弟在路上遇到的恩人就是你们。多谢四位援手之恩。若有用得上白沙帮的地方,但请开口。」态度诚挚,落落大方。
子释几人见了何大洪,早已猜到路上遇到的一行人是白沙帮众,却没想到中暑的母子俩身份如此重要。
据之前向花二侠请教,白沙帮的崛起,也就近二十年时间。一开始不过是沿江渔民组成的会社,彼此帮扶。随着朝政日益腐败,地方官贪吏虐,船主压榨盘剥;再加上水师哨所拦截抽头,水上生涯越来越难过;渔民们渐渐开始依靠帮会力量与各方势力抗衡,白沙帮这才壮大起来。
到前任帮主许横江手上,招揽了一批江湖高手加入。又广设堂口,别尊卑,立规矩,严加整顿,把白沙帮打造成了楚州第一大帮会。许泠若父母早亡,由叔叔婶婶抚养。八岁送往玉屏峰「沉香精舍」学武,十六岁开始跟着叔叔料理帮务。许横江临死,因儿子年幼,便把帮主的位子交给了侄女。虽然许泠若本身算不得绝顶高手,却正直能干,偌大一个白沙帮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早在西戎兵刚开始「拔城清野」的时候,白沙帮就得到了消息。许泠若当机立断,叫所有能脱身的帮众沿途报讯,同时派人前往江北接婶婶和堂弟。原本南岸另有接应之人,然而西戎巡视严密,双方走岔了,否则断不至于那般狼狈。
报讯的举动,活人无数,功德无量,白沙帮的声誉也达到了新的顶峰。当日花有信花二侠说到这里,一边拍大腿一边竖拇指:「这位许帮主,虽说是女流之辈,如此仁义胸襟,当真叫人敬佩!」
见这名动一方的大帮主亲自道谢,子周子归也过来,四人一齐还礼。
子释道:「帮主言重。些须小事,实在不足挂齿。未知令婶母和令弟可安好?」
许泠若表情欣慰:「托福。如今都安顿好了。小然是叔叔留下的唯一血脉,因为幼时生病,不能习武。我听炳叔说,若非得你们相助,当真凶险。几位或者只是举手之劳,于我白沙帮却堪称大恩大德,怎能说不足挂齿?」
又彼此客套一回,因了这层关系,气氛融洽亲切不少。
这时,坐在上首的冯将军突然起身,走到四人面前,把长生和子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半晌,盯住子释:「那张地图,是你画的?」
「回将军话,小人不敢剽掠,只是照搬了书里看到的前人记载而已。」子释见了这位巡检郎大人的派头和架势,心想此番只怕难以善了。本以为楚州等于无政府地区,谁知会冒出这么一个来头不小的官方人士。故此措辞拿得小心,姿态放得谦卑。
「那也不简单了,一般读书人几时肯读这些。你能凭一己所学,造福百姓,不容易。」冯将军带出嘉勉之意。
子释躬身作揖,唯唯诺诺。
巡检郎大人又横移一步,正对着长生。看他两眼,忽然左手疾出,中途化拳为爪,攻向面门。
只听得「呼呼」风声作响,两人瞬时交换了好几招,身移影动,兔起鹘落。
忽闻「当啷」一声清吟,长生刀已出鞘。
等子释看清楚,两人已经分开。长生横刀在前,面无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