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问直指本心,两个孩子天性善良,实在无法点头。子释听得暗中喝一声彩。
长生越说越痛快,纠结自己心头已久的一些问题似乎都随着这番阐发想通了:「是非与生死之间,如何选择,每个人有自己的决定。记得当日积翠山上你们大哥说过:「圣人求仁得仁,死而无怨。但是,这世上,多的是芸芸众生。」你要做英雄义士,当然好。可是,应不应该强迫别人陪葬?难民们不过是要逃命,无可厚非。咱们,也就是几个难民罢了……」
轻轻叹口气,直视着两双清澈的眼睛:「子周、子归,虽说人固有一死,毕竟死而不可复生。只为个浩气长存而死,多少有点虚妄。就连圣人也说:「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你们大哥今日的决定,没有什么不妥。何况他已经说了,等到十六岁,随你们自己拿主意。眼下可太早了,就是想做英雄人家也不要啊。」
子释惊叹:顾长生这一大圈七拐八绕,怎么听着好像还真让他讲出点道理来了?仔细想想,大概因为自己一开始就自认理亏,所以才会是一边倒的局面。话又说回来,虽然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却始终说不出的憋闷难受。听他这么一讲,似乎舒服点了。
看李子周仍旧愤愤,长生停下来忖度一会儿,又道:「岂不闻『庙算者胜』?如今的关键,在庙堂而不在江湖。真正有力量搏一搏的,还是蜀州。若蜀州行动得宜,与楚州义军呈呼应之势,局面运转,另有机会也说不定……你有什么想法,等到了蜀州,大可再做打算……」
在一对双胞胎心目中,长生哥哥话不多,威信却是极高的。听了这番见解,子周顿觉前途别有天地,不郁闷了。
子释捧住脑袋无言呻吟:老大,你这是帮我呢还是害我?竟敢跟这个呆瓜说什么「在庙堂而不在江湖」,天哪……
忽然庙门外一个声音道:「几个娃娃说话有意思得很,歪理倒不少。」
长生大惊。以自己的功力,一般人靠近,早知道了。什么人这样无声无息到了门口,竟完全没有察觉。拉住欲起身的子周和子归,伸手取下背上长弓,搭了三支箭在上头。示意子释三人往里挪挪,侧身站到门边,沉声问:「阁下何人?」
外头那人却讶然道:「连珠三发?原来顾小侠不光拳脚功夫出色,还有这样一手好箭法。」叹气,「不加入义军当真太可惜了。」
殊不知长生比他更惊讶。庙内光线昏暗,来人居然一眼看出是三支箭。这份目力,叫人胆寒。
子释听对方话语中知道顾长生身份,略加思索,已经猜出是谁,朗声道:「原来是屈大侠驾临。晚辈等失礼了。」
四人走出土地庙。一个人背着手悠悠闲闲的在朝阳里站着,正是屈不言。
昨日在花府,屈不言极少出声,所以四人才会一时没听出来。不过他能和冯祚衍、许泠若平起平坐,足见身份不同一般。夜里花家二位大侠又专门陪同,礼数极为周到。子释猜着他在江湖上应当很有地位。这样一位大人物,不会是特地来追自己等人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扯扯长生,叫他放下弓箭。两人恭恭敬敬走上前,行了个礼。
屈不言脸上带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你们几个,可把花家老大老二气死了。」
子释低头认罪:「辜负了二位大侠的厚爱,当真对不住之至。」
花有时和花有信都是爱憎分明的性子。尤其花有信,耿直又外向。这会儿,只怕已经跳起脚把顾长生和李子释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叫李子释?」
「是。」
「当真不愿参加义军?」
「人各有志,但求苟全性命于乱世。」
「嗯。」又转向旁边那个,「你叫顾长生?」
「是。」
「你也不愿参加义军?」
长生沉默片刻,迎上对方的目光,肃然道:「留待良机,将以有为也。」
子释心中一震。怪不得……他跟子周讲什么「庙堂江湖」……这人原先好像没什么追求啊,现在怎么变得如此上进……
屈不言仰天大笑:「好一个「苟全性命于乱世」!好一个「将以有为也」!」笑完了,盯着他俩,目光灼灼,「罢了。今日义军处境,本是尽人事,听天意,不必强人所难。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造化,且看你们如何『苟全』,如何『有为』吧。」
子周一心指望屈大侠也问问自己,却始终没等到。果如长生哥哥所言,现在想做英雄人家也不要啊。心中大叹生不逢时,恨甚。
屈不言又道:「你们放心,我只是顺路,凑巧碰上了而已。不过……倒确实有个问题想问问这位顾小侠。早上听说你们不辞而别,还以为没机会了。不成想竟能偶遇,可见咱们有缘……」话锋一转,望向长生,「听说你是京城人氏?」
被问的人硬着头皮回了一声:「是。」
「敢问顾小侠这身功夫跟谁学的?方不方便说给屈某人知道?」
这问题出乎意料,长生微怔。随即躬身答道:「师傅他……不让我叫他师傅。我本庶出,小时候常挨兄弟欺负。八岁那年,被骗得掉进水里,差点淹死,凑巧师傅经过,出手救了我。从此每隔几天就来教我武功。他说只是些普通招数,健体防身,江湖上几乎人人都会,不许我拜师……」
子释一听,怪不得他怕水怕成那样。这死旱鸭子,当时也不说。想起自己教游泳的方法,对于有心理阴影的人来说,可太冒险了。还好顾长生福大命大,没出什么事。
那边屈不言冷笑道:「『普通招数』?你捡大便宜了知道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普通招数,在真正的高手那里,能化腐朽为神奇,精当到极致。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凭着几式『太平长拳』挡住冯祚衍的『形意逍遥手』?看你拔刀的架势,是『伏虎刀法』罢?你可知道,这本是镖师中流行的一路单刀刀法,从来没有人敢用在弯刀上……」
不独长生,另外三人也听得入了神。
「花家『五行拳』,这永怀县方圆百里,连小孩都能比划两下。可是在花家嫡传弟子手中,一样动作,气象完全不同。武术精深之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顾长生,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传你功夫的那个人,乃是一代宗师……」
说到这,屈不言脸上显出怅惘之意,出了一会儿神,然后问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姓什么?」
「师傅平时从来没提过。只有一次……好像喝多了,说自己姓林,是『三生林下向来痴』之林……」
听了这句,屈不言又开始出神。半天才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师傅前后断断续续,大概教了我三年。后来说想去北方极寒之地抓『雪狐』,从此再无音讯……」长生想起当年幼小的自己曾思念了师傅很长时间。不过,自从母亲死了之后,这些童年往事都仿佛梦境一般,在记忆中变得美好而不真实。
屈不言轻轻一笑:「抓『雪狐』?年纪老大,还这么莫名其妙。」
把思绪拉回来,对面前几个小辈道:「我要走了。你们想去蜀州,过江是大问题。到时候,不妨往『回梦津』十八总找当地白沙帮弟子,带你们去见见乌老三。他是白沙帮退隐的元老,当年许横江心腹,能孤舟横渡『凤茨滩』。知道你们帮过许汀然,也许肯送你们过江也说不定。」
「凤茨滩」是接近蜀州部分练江最险的一段水道。
子释长揖到底:「多谢屈大侠指点。小子无状,多有得罪之处,恳请大侠海涵。」
屈不言却叹了口气:「没什么。如你所说,人各有志。你们几个,见事也算明白。我们这些人,却无论如何不能抽身。大敌当前,必须迎头而上。是非也好,生死也好,都得先摆在一边。若非一堆江湖草莽,实在找不出率兵打仗的将才,我屈某人何苦跟理方司的人搅在一起……放心,我也不会跟他们提起见到你们的事。」
说着,轻振衣摆,转身离去。身形微动,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远方青衫飘飞之处,有吟哦声遥遥传来:「我今落魄竟如斯,学剑不成学作诗。一曲花间从此醉,三生林下向来痴……」
望着屈不言远去的背影,子释激动万分。这派头,这气质……阴森森的亮相,华丽丽的退场——高人,真正高人!
拿胳膊肘撞撞顾长生:「他说凑巧遇上咱们,你信么?」
长生听了屈不言对自己功夫的一番点评,心有所感,又兼顾着回忆往事,没来得及答话。
子归悠然神往:「我觉得,他是为了问长生哥哥师傅的下落,特地追来的。」不得不承认,女孩天生对八卦比较敏感。
子周却道:「大哥,屈大侠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大概是怀念故人的诗吧。」
「不是这句,之前提到理方司那句。」
「这个啊……那位冯将军不是理方司巡检郎么?看样子,屈大侠似乎不太喜欢他的身份。」
「理方司是什么地方?」这回问话的是长生。
「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到过一些零碎……」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子释一边说一边就往庙门前的石墩子上坐下去。
「全是露水,还没干呢。进去说吧。」长生拦住他。四个人重新进了土地庙,围坐一圈开始新的话题。
锦夏朝理方司是个十分特别的衙门。最初成立的时候,属于内廷侍卫特种部队,主要由投效朝廷的江湖人士构成。平时辅助刑部取证查案,战时协助兵部搜集谍报。但是,自从当今圣上的曾祖——昭烈帝赵盛借用理方司人马,用行刺的手段杀兄弑父,登上大宝之后,这个部门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一方面,为了酬谢替自己夺位的功臣,昭烈帝给了理方司成员相当高的品级待遇。另一方面,因为害怕有人效仿自己故计重施,除了亲自掌控这个部门之外,他还一点点将之从朝政体系中剥离出来。没过多少年,理方司就沦为了专门替皇帝做些见不得人勾当的私人工具。比如挖掘臣子们的隐私了,掳几个或良家或娼家的女子进宫了……具体任务,完全取决于皇帝个人志趣爱好。
很多武林正义之士自此不再投身朝廷。一些希图荣华富贵的江湖中人倒有了条终南捷径。
解说至此,子释道:「屈大侠会那样说,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当年李彦成借丁忧之机彻底退出朝廷,和看不惯小皇帝利用理方司胡搞瞎搞也颇有些关系。子释对理方司的历史多少比较了解,不过挑点说得出口的事情讲讲。
「其实,昭烈帝驾崩之后,继任的几位皇帝谁也没有他那样的气魄手段,能把理方司完全抓在自己手里。这个部门,也就成为了朝臣和外戚争夺的重要阵地。听冯将军话里的意思,似乎又归到兵部了。」
凤栖十二年,右相联合兵部尚书,以战时需借重理方司为由,几番陈说,终于至少在名义上将之重归兵部麾下。这个结果,被朝臣一派看作是与外戚斗争的又一次重大胜利。凤栖十三年春,京师危急,双方总算联合起来,派出理方司高手奔赴各地联络勤王部队,其中之一就是冯祚衍。
其他几个人,看看形势不对,有掉头回京的,有及时入蜀的,也有借此重归江湖的。冯祚衍有心要干一番事业,于是留在了威武军中。
「那位冯将军,看起来不像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啊。」子归疑惑。
「他不是武举状元么?按照惯例,武举出身的人,多数进了军队。可能这位冯将军最初的志向,是从军报国吧。」
子释的猜测是对的。冯祚衍自幼酷爱习武,辗转拜会名师,终有所成。报考武举,本来想的就是投身军旅。不料一身功夫被国舅爷相中,把他放在了理方司。虽然违背最初志向,但是能成为国舅爷和皇上亲信,毕竟也是件很风光的事,干脆痛痛快快应承了。
「要说荣华富贵,谁不喜欢?这个和忠君爱国又没有必然冲突……」子释嘴里说着,心想:只怕在有些人看来,理方司一样替皇上办事。办好了,何尝不是忠君爱国?……按说当时的理方司,明面上替皇上拉拉皮条刮刮油水,暗地里,可是国舅爷手中利刃。这位冯将军,能做到正三品巡检郎,在为官方面,想必很有些门道。不过如今人家是堂堂义军领袖,这些事,没必要去揣测了……
说着说着,眼皮开始打架。一夜奔波,早上又遭惊吓,四个人都累得很了。子周和子归趴在大哥腿上,眨眼工夫已经睡着。子释靠着长生肩头,不一会儿,滑到他怀里。长生怕他着凉,解开外衣裹住。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该走了,真的该走了……
第〇一六章:行之维艰
四人先向东,再折向南,绕着永怀县兜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最后在石板渡过了桥,顺着席水南岸西行。
这些日子,娄溪重开城门,难民们无须绕道,因此一路相当清静。时值秋末冬临,碧空高远,山色清透。沿途花凋叶尽,水落石出。昔日温软柔媚的江南景色在这季节里居然抖落出一身磊落傲骨,看得人心神为之一凛。
席水两岸良田村落不少。邻近河边的稻田得地利之便,原本正该是吐穗结实的时候,却因为无人打理,一茬茬伏倒在地。南面二百里之外,则是一大片丘陵,过了这片丘陵,就接近百越地界了。然而山峦起伏,连绵不断,虽然不算十分险峻,却又多又密;加上土壤赤红,不适宜种植粮食,人烟渐渐稀少。再往南,气候潮湿,时有毒虫雾瘴,几乎无人出没。
东西蜿蜒百里之后,席水便向南进入山涧,不知所终。据说山林深处是它的源头,但是从来没有人去过。
之前绕道的难民们在南岸行一段后,都必须过河,沿北岸往西,经鹤岭,折上南北官道,取道洪安县南下,才能进入百越。当然,这里指的主要是有地图或者经过花家墓园难民营培训的那部分人。其他人多数不明路途,一头扎进山中,能不能走出去,就只有天知道了。不过即使到了洪安县,官道也只向南修了五百里,接下去一样要翻山越岭。好在离百越较近,山中已有当地土着出没,危险大大低于中间的无人区。
四人往前走了两日,河上却再没有桥梁。虽然多日无雨,水位降了,河面并没有变窄多少,只能寻找渡船。一路几个村庄早已空空荡荡,杳无人迹。子释道:「不怕。实在找不到船,咱们砍楠竹做筏子。要不然……游过去也不是做不到。」嘴里说着豪言壮语,想起这个季节的水温,禁不住先打了个哆嗦。
这天傍晚,前方又出现一个小村庄。子归忽然惊呼:「大哥,你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村子里一缕白烟正冉冉上升,分明是炊烟!四人激动不已,加快脚步朝着冒烟的地方奔去。
走近了,入眼先是一间窄窄的祠堂。门上一块旧匾:「香馨百世」。两侧贴着褪色的红纸对子:「一等人忠臣孝子,二件事读书耕田。」炊烟从旁边搭着的茅屋顶上冒出来。院子也没有墙,只拿竹条围了一圈篱笆,应当是看守祠堂的人住在里边。
「呵,忠孝本分,最佳良民。」子释瞅着祠堂大门窃笑。整整衣衫头巾,敛去笑意,依足礼数上前:「过路之人,打扰了。」一位老人应声而出。
结果,这一夜,四人得到了这位齐姓老伯热情周到的款待。吃了热腾腾的晚饭,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晚上睡觉的时候,床上松软的新稻草散发着清香,又大又厚的布被盖上身,一会儿就暖洋洋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齐老伯招呼几人把祠堂后晾着的小船抬到河边。
「我这船,要留着渡人过河,可不能叫小贼偷去。所以没敢拴在岸边,每次送完了人,都把它拖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