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被元常一声大喝,吓得缩头,一点点向后退,最后隐于人群中。
贺兰骢毫不在意自己险些摔倒,见到元常,嘿嘿笑道:“我把师伯弄丢了,有人偷我的钱袋。”
元常哭笑不得,“没事,公子没事就好,我送公子回去。”
“你们认识?”红衣女孩站在二人身前,细细打量着他们,心里一阵狐疑。
“啊,嘿嘿,他是我的大夫。”贺兰骢笑了两声,看到女孩别在腰间的荷包袋,翻翻眼睛,“这是我的。”
“哦,差点忘了,东西还给你。”女孩把东西递过去,眼睛仍是围着元常转。
“在这里,在这里!”有人大声喊着,纷纷让开的人群后,于海架着马车过来。
安荣担心半天,见贺兰骢好好的,他才踏实些,小声问了几句,便向元常点头,把贺兰骢扶上马车。
女孩见贺兰骢被带走,从跟着的仆人看,各个都是高手,不禁开始暗暗怀疑他的身份。
没有热闹可看,人群开始慢慢散了,片刻后,大街上恢复来来往往的正常秩序。
元常收了一对峨眉刺,掸了掸衣摆上的浮尘,转身准备离开。
“喂,你是谁?”女孩问他。
“很重要吗?”元常仅仅停顿下,便大步而去。
女孩还在愣愣地望着元常离去的方向,这时又有两个女孩跑过来,一人拍着心口,哎呦声之后,方开口:“我的小姐啊,可让奴婢们好找哦!”
红衣女孩扬起绣眉,不屑地道:“你怕什么,我又丢不了。”
“小姐啊,我们都看到了,刚才好险呐。那人不仅武艺高强,他后来来的帮手,各个都是深藏不露啊!”
“我知道。”女孩不耐,“我就是好奇,他是什么人呢?还有那个傻乎乎的家伙,你看他衣着平常,可你看看他带的这几个人,足以说明他的身份不一般。好奇,好奇而已。”女孩拍着手,为自己分辨。
两个丫头撇嘴,心想着,还是赶紧想办法,把她哄回家完事。这一天到晚提心吊胆,有几条命也不够担的。
夜已深,月挂柳梢头,月色下,一队宫女太监步出沧澜殿。
殿内,皇帝无暇看眼堆满一桌的东西,叫上安荣帮忙,检查走失的人身上是否受伤。贺兰骢忸怩地抓着衣服,摇头表示无碍,怎奈天子放心不下,最后让安荣回避了,才解了他的衣服。仔细查看一番,确定没有受伤,皇帝低声安慰几句,帮他换身里衣。
“以后不能这么不小心了,懂吗?”皇帝小声说着,心里却把那个小偷骂个千百遍,暗道敢偷皇后的钱袋,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
“懂了。”此刻,贺兰骢很老实,生怕今日的走失被当成犯错,最后还是逃不掉一顿惩罚。
安荣被再次召进,叹笑着,把贺兰骢买的东西一样样打开。皇帝见他开心,心里也是欢喜,很赏面子,择了几样品尝,并称赞味道很好。贺兰骢也过去拿起一块,正要送入口中,却被皇帝拦下。
“朕替你尝尝。”皇帝见他满眼不解,也不做解释,拿了他手里的栗子酥,咬了一小口,慢慢地、慢慢地吞咽,片刻,把糕点送入贺兰骢口中。
安荣惊讶于皇帝的举动,无声摇头,皇帝报以无妨的一笑,觉得贺兰骢可能是饿了,便把初时自己没动过的糕点都尝个遍,才让贺兰骢随意去吃。
皇帝吹着贺兰骢买来的风车,见两个轮子带着彩色带子旋转,不禁一阵悲从中来。谁能想到,堂堂北苍国皇帝,儿时的玩具,只有一只风车,那是顾铭洲在他周岁时赠送的风车,珍藏很久,却在被文帝发现后,踩在脚下而毁。
安荣拍拍他,“陛下,皇后如今能想着太子,你该高兴才是。”
“你说的是。”皇帝轻笑一声,把风车放下,又看看其他的玩具,拨浪鼓、布偶、手铃……
这时,安荣把贺兰骢走失的“罪魁祸首”递了过来,皇帝接过一看,哑然失笑,转头问道:“贺兰,你就是买这个,走丢了。”
“嗯,嗯。”皇帝突然发问,贺兰骢着急回答,一块花生糕未吃完,急急去咽,一下哽在喉咙,噎得一下憋红了脸。
皇帝暗叫一声不好,拿了茶水给他猛灌,手下不停拍打他的后背,算是把这口气顺了过来。见他一下不好意思起来,皇帝道:“没事了,是相公不好,惊到了你。”
贺兰骢不理皇帝,自己倒了茶水,足足喝了三大杯,方长长吐气。看到那对发亮的小球,贺兰骢道:“能发亮,就是觉得很怪。”
皇帝耐心地,解释道:“贺兰,这东西没什么好奇怪,上面不过涂了一层磷粉。你若喜欢,朕命人涂几串东珠给你玩可好?”
贺兰骢摇头,呐呐地道:“不一样的。”
皇帝一怔,不一样?
夜,更加静谧。
北苍国的皇帝没有就寝,拥着他的皇后,在沧澜殿的玉阶前席地而坐。皇帝用手点着浩瀚夜空中的星子,贺兰骢在旁帮忙,为皇帝相公计数。靴袜已除,堂堂的皇后,真的是很尽心地在“辅佐”君王数星星。
“贺兰,那颗最亮的,就是你,要记住哦。”
“嗯……相公——”
“什么?”
“今天不惩罚我好吗?”
“好。”皇帝答应的很痛快。
玉兔西移,皇帝扔在默默地数着星子,贺兰骢头斜枕着他的腿,很大一会功夫,二人未说话。当皇帝低头再看时,人已经睡熟了。轻点他的额头,皇帝暗道,永远这样,也不错。
贺兰骢带着他买的礼物去永寿宫,是次日过了午时的事情,皇帝一道陪同。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贺兰骢给自己的儿子买礼物,一心想凑热闹的皇帝,扔下两摞奏折,陪着他一道串门。
贺兰如月将已经可以开口发出简单音节的念北抱出,皇帝接过狠狠亲了两口,才招呼贺兰骢拿礼物。
贺兰骢扯出一抹灿烂笑容,才把一堆玩具摊在桌上,对着小孩道:“小太子,看看叔叔给你买的礼物,喜不喜欢啊?”
“呃?贺兰……”皇帝大叫,可要朕的命了,这是你的儿子啊!
贺兰骢不解,看皇帝着急,可就是不明白他急从何来,不由有点惊慌,最后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贺兰如月。
女人轻叹,无奈对皇帝说:“陛下莫气,此事不宜操之过急,来日方长。”
“唉,朕知道。”皇帝也无奈,“朕就想让他可以接受自己的孩子而已。”
“可,此事确实急不来。”
“朕懂的,太妃放心就是。”
贺兰如月给皇帝倒了茶水,平静地道:“陛下,本宫还是那句话,希望陛下遵守诺言。”
皇帝黯然,悄悄看了眼一旁戏逗念北的贺兰骢,道:“他将来只要恢复,自己若是要离开,朕不会阻拦。但是太妃,朕会争取让他留下……”
那边,贺兰骢狼狈地抱着还很小、还很软的念北,晃着手中的拨浪鼓,轻哼着什么歌谣。
“父……父……”小家伙咧着小嘴笑着,吐出不清晰的单音。
贺兰骢脸一阵发白,转过来问皇帝,“他喊什么?”
皇帝嗯了一声,听了听小孩发出的声音,甚感欣慰,“贺兰,他,要学着叫父后。朕和太妃说过,一定让他先学会叫父后,再学叫父皇。”
“父后?”贺兰骢脑中一堆问号,不看皇帝,转而去看贺兰如月,还是觉得奇怪,最后看向安荣。
安荣点头,冲他道:“皇后诞下太子,当然要叫皇后为父后才是。”
“我不知道,我不明白。”
皇帝温言安慰道:“没关系,你只要记住,他是你的儿子就可以。”
“阴凉阴凉过河去,日头日头过山来。脚驴斑斑,脚踏南山。南山北斗,养活家狗。家狗磨面,三十弓箭。上马琵琶,下马琵琶。驴蹄马蹄,缩了一只。”
皇帝又惊又喜,“贺兰,你怎么会这个?”
哄小孩的人竖起食指,立于唇边,嘘了一声,接着指了指怀中的孩子。皇帝再细看,那小家伙嘴巴挂着个口水泡,已经脑袋耷拉在乃父肩膀上睡着了。
贺兰如月接过孩子,转身进了寝殿,皇帝小声又问了遍,“贺兰,你怎么会那个曲子?”
贺兰骢学着皇帝压低了声音,道:“总有老嬷嬷唱,方才不知为何,顺嘴就出来啦。”
皇帝笑笑,暗道,看来元常的药,还真是有作用。
第七十七章:省亲生惊变(一)
北苍圣武五年的秋天来的很快,做好一切准备工作,天子元文敬颁下诏书,巡视运河河工,督查漕运。令表彰江宁留侯孝道,特携皇后一道同行,于巡查河务完毕后,莅临江宁省亲。天子诏曰,为免沿路各省官员及百姓徒增负累,御驾起航后,各地官员于当地官渡应召觐见,天子旨意不到,不得私自纠集乡众候驾。
八月初,因留侯一道奏折,上奏曰其母将不久于人世,天子感念皇后家人凋零,当即下旨,取消秋祀提前启程。八月初二日,京城惠河官渡,帝后登上飞龙舟,辞离京城。
岸上,留京辅政的宪王元常带领一众大臣跪地送别御驾。
泗水南下,皇帝把巡查河务一事摆在首要,因要赶时间,除了必要的外埠官员接见,并未在途中多做停留,并谢绝沿途所有官员接风宴请。
走水路,令自幼生长于江南水乡的人格外兴奋,船舶停靠时,贺兰骢坐在船头,把安荣帮他找来的鱼饵丢入水中,手中托着鱼竿静等鱼儿上钩。韩朝辉与安荣小心随侍在侧,谨防皇后有失。龙船泗水而行时,贺兰骢披着团龙披风,凭栏而立,朗朗开口,皆是江南词调。
皇帝合上骨扇,问道:“这些你从哪听来的?”
贺兰骢嗯了一声,道:“每家孩子都会。”
皇帝给他整整披风,暗道,听君一首采莲曲,醉梦一生又如何?
帝后尽管日夜兼程,也把巡查河务的工作精简很多,然而还是错过了八月十五中秋佳节。皇帝略有遗憾,本想陪着他的皇后中秋到达江宁,在留侯家里中秋赏月,不想还是慢了一天。
八月十六日,江宁官渡,留侯带领当地大小官员早早前来,一同迎接帝后的御驾。
南方天气还很热,好在如今东南风仍不时吹拂上岸,使得本不耐南方气候的皇帝,感觉一下凉爽很多。挽了他的皇后,一同下了龙船。
“臣赵栋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留侯见御驾已到,率当地官员齐齐下跪迎驾。给皇帝行完大礼,转而再拜北苍国的皇后。
皇帝淡淡地道:“赵卿及各位爱卿平身。朕今日莅临江宁,只为皇后思乡之情尤甚,朕陪皇后省亲。凡无公务,众卿就回吧。”天子讲明来意,接下来,仍是耐心地和当地官员寒暄一番,避免东林遗臣心生被冷落之感。
贺兰骢不理皇帝,左顾右盼向前走着,最后在赵栋面前停留。
“表弟么?”
赵栋一见贺兰骢,马上躬身,态度谦卑,“正是下臣,得蒙皇后惦记,臣惭愧。”
“你变了,大姐也变了。”
赵栋闻言,脸色略变,再次躬身。
江宁原东林国的皇宫如今已经改成行宫,然皇后省亲,皇帝出于照顾皇后的目的,决定在留侯府中歇驾。御驾由朝晟门进入,就见清水泼地、百姓跪于街道两旁规避,井然有序。皇帝暗叹一声,只令御驾前行,并未停留。一行浩浩荡荡,直奔留侯府。
赵栋一家此刻也是上上下下,做好了迎驾的准备。老夫人如今缠绵病榻已经无法下床,叫了自己的媳妇,替她迎驾请罪。
大概是为了照顾贺兰骢的颜面,皇帝免了一切礼节,只命赵栋速速派人引着贺兰骢前去看望自己的姑母。
贺兰老夫人即使不能下地,却是一早命人为她换上一品诰命服,发髻高挽,倚着床栏,在焦急与不安中等来自己已经多年未见的侄儿。
“姑母。”贺兰骢跪于床前,面前的老夫人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可以想起来的人。然一直困惑他的一个问题是,为何记忆中的人,一个个变化如此之大。
老夫人热泪盈眶,哽咽着,把人拉起,仔细打量一番。这是自己的侄子,却又不像自己的侄子。如今他有病,老夫人已经知道,而这病的根源,最初的一切一切,不正是自己的儿子造成的么!
“姑母,为何要哭?”
儒雅的人没有意料中的激动,只是很平淡地开口询问,这让一旁伺候的安荣感到很是不安。
给老夫人递过一方锦帕,贺兰骢便不再开口。
安荣给他搬过椅子,让他在床边落座,见一旁的丫鬟各个行礼退出,大总管想了想,给贺兰骢端过茶水,也跟着转身退出,并悄悄把房门关上。
“你瘦了。”老夫人的手指弯曲着,已经无法伸直,皮肤隐现青色,那是血脉不通的结果。抬起那只枯槁的手,轻轻抚上侄儿的头顶,眼睛缓缓合上,清泪无声滑下,“对不起。”
贺兰骢身体一僵,嘴巴嚅动,想说什么,偏又说不出。
窗前的桌案上,有个报时的流水时刻,清水顺着碧幽幽的翡翠漏,一滴一滴落在玉池中,在宁静的内室,声音显得格外清晰,哒,哒,哒……
皇帝在赵栋的陪同下,参观府中的藏石。这赵栋本是个爱好不多的人,除了女色,就是喜欢搜集怪石。大的堆于花园假山上,奇形怪状,飞禽走兽,形态各异。小的置于木盒中收藏,形状大小不一,一盒能放几十至上百不等,这赵栋带皇帝观看珍藏,居然多达几十盒。这石头倒也不算贵重之物,偏这赵栋收藏之多,令视珍宝如粪土的北苍皇帝也是大开眼界。
石头上的纹路也是缤纷多样,有蟾宫玉兔、灵猿献桃、嫦娥奔月等等,皇帝的目光,最后落于一块巴掌大的鹅卵石上,那石头上的纹路,细细看去,竟隐隐与北苍国版图相似。
“这个不错。”皇帝大声称赞。
“陛下若是喜欢,下臣这就收拾起来,献与陛下。”
皇帝一怔,顿时明白赵栋这是有意讨好,叹笑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赵卿不必介意。”
赵栋连挥双手,“不,不,下臣很荣幸。”
“那,好吧。”皇帝想了想,还是收下此物为好,如今,正是和东林遗臣修好的大好机会。
见皇帝应了,赵栋顿时满面欢喜,叫来下人拿过锦盒,把那块石头用丝帕包了,小心放入盒中。收拾完,双手奉上,态度毕恭毕敬。
皇帝摇头,令身旁宁羽替他接过。
这时,有府中丫鬟引着安荣,一路急匆匆,到了前面的花厅。
“陛下。”安荣跪于天子面前,沉声道:“陛下,刚刚贺兰老夫人,过世了。”
“什么?”赵栋一下惊呆,随即喊了声:“娘啊!”
“快带朕过去。”皇帝开始隐隐担心,好意带他来省亲,如今出了这等事,他会不会——
“请随奴才来。”安荣起身,在前面给皇帝带路。
离老夫人的住处还很远,已经能听到哭声。
丫鬟在卧房外悄悄抽泣,卧房内,赵栋的几房妻妾已经过来,碍于皇后跪于床前,便在其身后,掩面跪地放声大哭。
赵栋担心君前失了礼数,尽管自己也难过,还是喝止了他的大小老婆,命她们全退出去。
室内又一次安静下来,贺兰骢似乎并未察觉皇帝已经进来,只自己在床前跪着,双手握着那只最后抚摸自己的干枯的手,面上却是一滴泪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