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叹兴亡,临其事则尽其忠;邦见盛衰,当其时则守其志。天下无道,匹夫敢于争雄;天下有道,书生耻于不仕……苍生无罪,
万民共养天年;黎庶何辜?八方同享宁日。茔冢重修,唯安烈士遗魂;碑石铭勒,以寄太平良誓一一」
长生抬起头,风吹过,腮边微凉。
苍天侧耳倾听,众生肃然静立。
原来。他写的,既是事实,更是承诺;既是期许,更是鞭策。
「江南六月,青青郁郁。
谷穗已黄,草蔬皆绿。
垂髻互嬉,白首相顾。
牛羊在野,橙橘当户。
往昔已矣,兵销铁铸。
今也及焉,鼎新革故。
圣人云:仁远远哉?
天堑有通途,吾道誓不孤。
练江清似镜,极目楚天舒。
长生忽然产生当日初回顺京时,身处欢呼人群中,疯狂想要看到他的类似感觉。
——原来,他要我回到这里,回到此地,向苍天众生立誓,做仁君,成圣人。
练江清似镜,极目楚天舒。
子释,我想你。
第一〇二章:未敢独行
傍晚时分,子释从集贤阁出来,身后跟着李文李章以及倪俭。
他通常选在这个时候过来取书。散衙之后,集贤阁的官吏们下班回家,换成宫中内侍值守。
长生去楚州巡视,倪俭基本日夜在宫里候着。子释要出中宫往集贤阁来,他必定贴身跟随。
「倪兄先头不说想去楚州看看岳兄?」子释顺口问。
「也就是说说……陛下不在,我怎么能走?」以为对方担心皇帝安全,忙安慰,「你知道,跟着陛下去楚州的,都是靠得住的人。
「啊,我也就是随便问问,许久不见岳兄,还真有些想念。」
倪俭心说你哪想念小岳,我想他还差不多。
脑子冷不丁打个嘣」我……想……小岳……?!
摇摇头,许久不见,想想也正常,这些年各负重任,难得聚首几次,早就习惯了,去年听说他差点被人刺杀,莫名其妙担心好些天。这
回陛下去楚州,自己毫无疑问要留守。但是,似乎,好像,仿佛,隐约,有那么一点点不敢去呢……
再摇摇头。我当然愿意去,只是走不开。
「照符干送回来的消息,若无变化,陛下已经离开楚州。路上有几个郡县计划稍微停一停,大约过个十来天,就该到京城了。」
「今天六月十几?」
「少爷,六月二十了。」李文在后头回答,知道少爷如今日子过得糊涂,补充,「陛下是五月二十八走的。」
「哦……」
站在集贤阁门前台阶上,听见几声鸟鸣,子释停步抬头。
夕阳下,皇宫一片绚烂。
金灿灿的阳光自琉璃瓦顶重重洒落,丹朱色的宫门梁柱与汉白玉的回廊栏杆一律变作深深浅浅的黄,反射着亮澄澄的光泽。平滑如镜的
青砖地面承接了流泻铺陈的阳光,仿佛熔了一地紫金。
子释不由得抬手遮在额前,闭上眼睛。落日的光芒透过薄薄的眼睑,占据了全部视觉。沐浴在金色余晖里,自己好似也化作暖洋洋空气
的一部分,一时把什么都忘了。
他不挪腿,后边几个当然也就站着。
他看夕阳,后边人看他。
阳光照在他身上,反射出一圈光晕,整个人顿时变得遥远而夺目。恍若云海金芒中偶然显形的佛迹仙踪,转眼即将消失,隐入九重天外
。
李文李章很有伸手拉他的冲动,却莫名的不敢出声,呆呆立在后面。
眼前逐渐由金转红,光芒慢慢收敛。子释睁开眼睛,落日已经缩成一枚含焰丹丸,定在紫玉盘中,似乎触手可及,然而那丹丸终究连同
玉盘一起,缓缓隐没。之前辉煌耀眼的宫殿篓时成为大片阴影,高低冥迷,杳然深幽。
四周阴冷凄清,气氛骤然为之一变。
那股阴寒冷意仿佛自每一张门每一扇窗钻出来,自每一级台阶每一根廊柱渗出来,叫子释无端端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想要动一动,抬腿
往前走。忘了自己站在台阶上,这一脚便踏了空。
后边三人虽然同样在发呆,却是看着他发呆。倪俭一闪身就到了前方,李文李章手里的书「哗啦」扔到地上,一边惊呼,一边冲上去扶
住。
「少爷!"
子释站稳了,揉揉额角,歉意的笑笑:「没事,有点晃眼……」
「子释……」倪俭看他脸色发白,想必本人也吓得不轻。万般无奈,恨不得问一句:你是怎么活这么大的?!上一回陛下叫自己留守,
不过两天,就被他吓得心都掉了出来。这回任务更加艰巨,战战兢兢熬过二十多天,刚觉着踏实了,阿弥陀佛,可千万别出什么状况。
于是道:「我叫他们抬轿子来。」
子释拒绝:「不用,我想走走。」又道,「走一走,好有胃口吃饭。」
倪俭叹口气,不再坚持,倪将军忽然觉得这二十多天里叹的气比过去半辈子加起来都要多,一定是因为跟李子释这种人待一起的缘故。
子释低着头慢慢往前走,那几人亦步亦趋随侍两侧。
在心里嘲笑自己:「怎么出神溜号到这地步……」
又走了一段,越越黯淡,天并没有黑,但是皇宫空旷幽静,一旦百官下朝散衙,立刻冷清无比,再火热的日子,只要太阳落山,便是处
处阴魂沁清凉,寒意从脚底青砖丝丝缕缕透上来,顺着经络骨髓穿越丹田直入胸腹。子释很用心的感觉,却发现并不是冷。
不是冷,比单纯的冷要深刻得多。
——到底是什么呢?
打御共园边上石桥走过,看见水中蓼花吐红,菱叶盘结,不由得停下来欣赏。
御花园他来得也少,一来没空,二来这里是后宫女眷们的地盘。太后太妃以及先皇遗下的其他宫嫔帝妾们,常在此处游赏玩乐,他当然
不会足印为跟人家照面。也就像这种机会,顺便瞅两眼,再说了,真要看景,一万个御花园也没啥看头,谈不上什么损失。
御花园两侧甬道,通往东西后宫,如今多数屋子都是空的,当今圣上做太子的时候没顾上娶妃,因先皇驾崩而登位,执意守孝三年才肯
谈大婚立后,眼下刚过去一年半。中宫后一座延福宫,本是为皇后准备的住处,如今也是空的。
子释平时基本想不起来想这些,不知为什么,此刻背着手站在御花园石桥上,整座皇宫就好像只有自己一个人。反而强迫症似的惦记起
这宫里生活的其他人来——已经生活在这里的,和,将来可能生活在这里的,其他人。
他很清楚,这跟相不相信长生无关,只不过想到将来不可避免要上演的某些戏码,有点厌倦。
是的。厌倦。
哪怕他什么都不表露出来,可惜对自己而言,只有想不到的,才不存在,抿着嘴无声笑笑,有点同情他。
李文李章和倪俭站在旁边,大气都不敢出。
倪俭心说乖乖我的祖宗,你要相思,也选个稳妥地方,先前在台阶上,这会儿在桥上,就算不掉下去,随便滑一跤沾几滴水,不定几天
起不了床。两只眼睛盯牢桥下,生怕水里有鱼突然蹦出来,惊动了李子释。
文章二人默默对个眼神。少爷这模样,端的叫人拎着心放不下。眉尖皱一皱。那花啊草啊好似都低了头。抿嘴笑一笑,那石头假山好似
全开了口。他这么独个儿站着出神,满园子树木鱼鸟都如同有了魂魄看得懂似的,陪着不说话。(此乃忠仆眼里出幻觉……)
子释趴在栏杆上,看着蓼花的红穗子垂直水面,点开一串浅浅涟漪。几片萍叶随着波纹轻轻荡漾,散开,又聚拢,一片断了梗的,直接
漂得远了。
想起出发前夜,他说:「去了这最后一桩大麻烦,往后都开开心心的,陪我一心一意双修。你哪里是做不到,你就是懒,万事开头难,
把这一段熬过去,身体底子打好了,你爱在那儿做就在哪儿做,一晚上不管多少回我保证翻倍……」
唇边笑意更浓,他总喜欢说往后,如果不是他这般非要奔向往后的劲头,就凭自己。也许,早已在无数个眼前结束一切。
我本是个懒人啊……那般辛苦,又痛又累,竟然跟着他走出这么远。回头看看,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很幸福,也很满足。
幸福到有心就此停止,满足到无力继续奋斗。
此去楚州,解决历史遗留问题中最后一桩大麻烦,再冒出来的,就都是新时代的新挑战了。
妹妹出嫁了,弟弟回头了,都有各自好归宿。
此时此刻,如此寂寞。
又……如此轻松。
忽觉光影闪烁,抬头看时,天色晦暗,景物模糊,两串宫灯如游龙潜近,隆福宫内侍首领带着手下找来了。
文章二人把书交给他们,接过灯笼,意识到今天被少爷带得忘了时辰,在外头待太久,恐怕有点不妙。
望着灯火辉映中无数面孔,熟悉却又陌生,子释心头一阵恍惚:我为什么在这里?
鸟归林,花随水,落日西沉,月初东山。
……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子释被一大群人拥着回到寝宫,神情始终木木的。
李文道:「少爷,赶紧吃饭吧。」
没反应。
李章道:「先喝口热汤,暖暖胃。」
依然没反应。
李文站到他面前,提高声音:「少爷!」
子释一惊:「啊?什么事……」
李章瞪李文一眼,低声批评:「你就不能斯文些!」
子释清醒了,看见宫女们传膳,摇头:「你们吃你们的。我有点困,先睡会儿。」说着往里走。
比起皇宫其他地方,隆福宫这些规矩松得很,说让底下人先吃,就都行个礼撤下吃饭去了。
文章二人跟进去铺床,六月暑天,薄毛毯即可。趁着换衣裳的功夫,李章在少爷指尖上碰一碰,只觉得冷得像坨冰。立刻做主换厚被子
。李文转身出去,叫人请太医来。
袁尚古进来的时候,子释已经睡着了。
把完脉,听罢经过,袁太医眉头深锁:「大热天的着了凉,又受惊抑郁,糟糕……怎么这般不小心?」
李文李章本来没觉得十分严重,顿时慌了。最近一年瞅着少爷跟从前在西京时候差不多,紧绷着的弦渐渐比大病重伤前后松懈不少。心
中自责不已。
「先煎服药送下去,半夜再看情形。」
然而,不必等半夜,子释被叫醒喝药,喝完刚准备躺下,全吐了出来。直说睡一觉就好,迷迷瞪瞪裹着被子发抖。文章二人轮番守了一
夜,见没发烧,也不咳嗽,祈祷着果如少爷自己预言,睡一觉就好。早晨再喝药,又吐了,神智陷入半昏迷状态,赶紧差人奔太医院。
蒋青池跟袁尚古一块儿过来。摸摸看看,两张脸都黑了。
袁太医迟疑道:「受寒归受寒,这个……目昏神暗,脉虚窍闭,不会是……晚上在宫里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蒋青池跺脚:「难不成太医不管用,神汉巫婆倒管用不成?!方子呢?给我!喝了就吐也得喝,下去一口是一口。汤药不行还有针灸,
死活拖到陛下回来!」
去年长生从蒋太医手里拿到雪莲仙丹,就子释病症拐弯抹角向他咨询。等到正式进宫,蒋青池是太医院尚医监,理所当然主持宫廷医药
,而袁尚古多年替子释看病,熟知前因后果,两人非合作不可。
「我当初就跟你讲,脉象早有败绝之迹,全凭外力勉强延续,什么补药啊,内功啊,拖一年是一年,谁知道拖到哪一年?起头就该跟陛
下说清楚!你看,这下怎么办?」蒋青池一面瞧方子,一面发牢骚。
文章二人在旁边听得神情惨然。
「是……唉,那不是……唉……」袁尚古搓着手,走来走去。
子释进宫,蒋太医头一次把脉,回去就拉着袁太医问往昔病历。袁尚古把自己经手的说了,又把从谭自喻那里听来的说了,蒋青池半天
没作声,最后冲他拱手:「佩服二位,厉害厉害,如此三番五次在鬼门关打转,竟然都救了回来。」
袁尚古摇头叹气:「更厉害的是皇上,还有这位李公子本人,没有点逆天改命的心气,早就……」
两人商量一番,蒋青池被袁尚古说服,反正皇帝把主要责任自己担过去了,那些个不吉利的预言权且放着,谁知会在这个没人做主的当
口,突然发作。
倪俭得到通报,进来看一眼,当即决定派人给长生送信。
到六月二十三,子释彻底昏迷不醒,什么都灌不下去了,李文李章整夜整夜不合眼在床前守着,已经没有心思掉眼泪。蒋袁二人发动大
医院全体翻古书,出主意,倪俭天天绕着隆福宫不停转圈,守护的侍卫加了一倍。这个皇帝出巡时刻,太医在中宫来来往往,猜测已久
的事实浮出水面,两天工夫,两年多来形同隐身的人,一下把宫里都震动了。
六月二十五,长生回宫。
倪俭看见陛下就带着十几个人快马疾驰直入宫门,送信的不可能有这么迅速,只怕是从楚州出发便轻身上路,把大队人马丢在后头。一
边想着也太托大太冒险了,一边在心里谢天谢地,迎上去不等发问就道:「陛下,子释病了。」
长生脚步一顿。
「五天了,就盼着陛下快回来……」倪俭抬头,眼前只剩下一干侍卫。
宫女内侍一个个下跪行礼,长生视若无睹,笔直冲到床前,猛然刹住。
那样强烈的不安,还以为是思念所致,原来竟然不是。
不记得多少次面临如此骤然打击,每一次恐慌与煎熬都累积下来,压得人心如铁石。
长生想:子释,怎么又病了呢?告诉你不许生病,老是不听话。不是跟你说了,白得像墙皮,一点也不好看。我答应你按时回来——我
都提前回来了,你怎么不看看我,笑一笑?你看看我,笑一笑啊……
他想弯腰去抱他,意志却指挥不动身体。于是就这么跟石头似的杵着,一动不动。
与此相反的,是李文和李章,苦熬许久,主心骨终于回来,原本要下跪行礼,因为心情放松,一下跌坐在地上。
李文看李章比自己更不济,开口禀报:「陛下,少爷他……六月二十那天,自集贤阁出来,像是……有点不太开心。打御花园散步回宫
,不堤防受了凉……头两天,一吃药就吐,到第三天……用尽了办法,都醒不过来……今儿……是第五天了……」
长生想:子释,你为什么不开心?因为我没回来么?我不肯去,你要我去。你答应我会乖乖等着,我才去的,你为什么骗我?我现在回
来了,你怎么还不醒呢?我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不要睡了,醒来看看我,对我笑一笑,好不好?
他想蹲下身抚摸他,双腿却已麻木。一个苍老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陛下!」长生吃一惊,发现自己撑着床柱。
袁尚古跪在皇帝身后,抬头:「陛下保重!」
「太医……有话请讲。」
袁太医看看身边蒋太医。病人昨日便已近垂危衰竭,分明油尽灯枯,也就是一口气吊着等皇帝回来再咽。但是皇帝走之前,人可是好好
的啊,五天工夫成这样,养一大群太医都是白吃饭的么?
「陛下,」袁尚古定定神,「李公子的身体,这两年一直靠陛下神功维系,靠药物辅助扶持,也靠公子本人强韧意志延续支撑。这回陛
下离开,虽则事先有所防备,然……当日黄昏,恰逢阳衰阴接之时,又处草木寒潮之所,更兼心绪低沉,神思游离,最易感邪引触,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