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宫里几乎闹翻天。
长生想起忘了审问玩什么游戏玩得浑身是水,已经看见正殿当中排着几个最大号的澡盆。符霜领着庄家的小男孩庄亦何蹲在盆边用心摆
弄什么。当年剽悍无比蛮不讲理的小姑娘,如今竟也一派大姐姐风范。不过长生见过她跟堂兄干仗,剽悍依旧,大有母风,只是不再蛮
不讲理。
转眼瞧见符元挨着子释蹲在另一个大木盆边上,略微诧异。
这个十五岁的大侄子跟自己有点疏远——他说了,和小孩子培养感情要趁早,但是自己真正开始抓下一代教育的时候,符元已经十岁,
不可能像符霖那样亲昵,表面看似惧怕,实际嚣张得很。两年前因为到了年纪,符元迁出宫回平正王府与父母住,只是每日照例进宫学
习,相处的时间自然更少。
还以为他跟谁都是那副装酷的苦瓜脸,原来不是。
符元功夫已经相当不错,长生才到门口,便抬头。望见是他,马上站起身打招呼:「皇伯父。」
符霜与庄亦何听见,一个叫声「皇叔父」,一个叫声「皇帝舅舅」,把他当作路人甲,低头继续手上的活儿。
长生问符元:「看什么看得这么起劲?」
少年肃然禀告:「刚刚内务府李章大人拿来一套玩偶,说是水师大捷,上缴的战利品有一部分进贡宫中——」
子释插话:「其实是罗淼捎给孩子们玩儿的玩具,搭在战利品里头送来的。做工颇为精巧,我正跟符元拆了看里头什么构造。」
长生走过去,大木盆里盛满了水,水面上飘着许多小人偶,弯腰捞起一个,不过三寸高,雕刻生动,装饰精美,头颈四肢牵线,底端平
粘着木条,分明是个袖珍版水傀儡,一眼扫去,盆里加起来不下二三十个,各类角色俱全,简直能演全本杂戏。
子释站起来,甩甩手上的水:「好了,符元,拆开的那个你负责装回去,我不管了。」
符元应了一声:「是。」
「他们四个还要玩儿的话,你当裁判,谁弄坏的就教谁修好。对了。出宫的时候挑几个带给你老爹解闷儿,就说我借他的,记得要还。
他要喜欢想留下,拿东西来换。」
「是。」
符元心知父亲其实非常喜爱这类夏人精巧玩物。因为行动不便,很多娱乐没法享受,这袖珍水傀儡确实相当合适。
长生接过宫女递来的毛巾,替子释擦手,同时训话:「刚出春就沾凉水,受寒胃疼怎么办?」
挨训的没吱声,那边旁听的开口了:「皇伯父,小侄在这里。」
长生第一个反应,是侄儿讽谏的样子。忽然明白了,他意思是他功夫很好,有他在这儿,不会发生意外状况。
轻轻一笑:「我十四岁跟你皇爷爷上战场打仗,你如今也十五了,宫中朝里,自己找点正经活儿干,想好了来跟我说。」
子释推他:「走了走了,你一来,他们都没法好好玩儿。」又嘟囔,「你十四岁打仗,那能拿来比么?我十四岁还是士子呢!此一时彼
一时,他们该干的,跟你我当年该干的,压根儿不是一回事……」
长生扬起嘴角不再说话,任由身边人唠叨,他不知道,后头符元望着两人背影,听见那一大串唠叨,跟他一个表情,悄悄扬起了嘴角。
才进隆福宫,长生立马开审:「那个水傀儡玩偶,是罗淼特地送你的,对不对?」
「送我那也是给小孩们玩儿的嘛……」
长生「哼」一声,心道好你个水师大都督,花这心思供他消遣解闷,明目张胆跟我叫板是吧?……
子释忽然从怀里掏出样东西:「嘿嘿,这才是三水兄特地送我的,你要不要看?」
长生板着脸低头,只见他手里捧着一对更为精致的小木偶,不过寸许,没有牵线,装束服色乃普通民间少年,那眉目神气却眼熟得很。
定睛端详,分明是自己和面前人——当年样貌。
子释叹息:「上个月你生辰,这个月我生辰。三水兄这份礼,当真称千里送鹅毛。」翻过来,木偶底部有「三水」印记,当属罗大将军
手刻。
长生拿过去:「瞧不出他还有这手。」
把玩一番,看着手里在的木偶,又看看面前的人:「为什么我总觉得只有自己变老了?」
「因为你最操心么。」
「这么说……」一只手摸摸下巴,「我真的变老了?」
子释迎头捧起他的脸,仔细审视一番,深情无比:「没有没有——神功盖世,君临天下,只见成熟,不见沧桑。」说着,踮起脚亲亲。
长生正陶醉得云里雾里,却被他从手中拿走了那对木偶,喜孜孜的:「这个我收着啦!可惜没牵线,否则我扯一下你动一下,那得多好
玩,哈哈……」
唉……白陶醉了。
抱怨:「隔三差五就有人偷偷摸摸给你进贡,当我是瞎子呢!」
他这话并没有冤枉子释。
李文去蜀州做官,不但遇见尹富文,还重逢王宗翰,原来王公子当年逃往蜀南,娶了当地巴族首领的独生女儿。他身无余财,唯有子释
当作资金发给下属的两颗上等南珠一直贴身携带,正好拿来下聘。丈人一死,他这入赘的女婿便继承了位子。蜀州宣抚召开少数民族领
袖会议,不想遇见李文。千方百计打听子释下落,李文无奈,只得暗示一番。从此尹、王二位每年必定悄悄表心意,托李文转交李章,
再送进宫里。
而子周重建彤城期间,为了招商引资拉人气,不惜亮出真实身份,号召父老回归重建家乡。当初逃往海外的有钱人,经过一番异地打拼
,许多财力更加雄厚。听说华荣一统天下,善待百姓,哪怕冒着遇上海盗的危险,也陆续有人往回返。
正是这种情形下,子周重逢了丁二少。当年的丁二少如今已成丁老爷,携万贯家财回乡,犹念念不忘青梅竹马的初恋情人,缠着宣抚大
人追问不休,把那奇巧珍玩美味珍馐一样样往府里送。子周最后对他道:「丁老爷这些东西,本官都交给舶务转运司,随他们的银车送
进宫去了。」
从此丁家除了正常纳税,年年额外给宫里进贡,开始其他富商跟着贡,后来发现朝廷并不因此额外嘉奖,纷纷作罢,放弃与丁老爷攀比
忠心。
子释得知原委,跟弟弟讲:「你说我死了不就结了。」
子周低头:「大哥,这话……我说不出口。」
总之,这些旧情敌新仇家,打着进贡的幌子,暗地挖皇帝的墙脚,长生会郁闷,是情有可原理所当然毫无疑问的。最郁闷的是这个莫名
其妙死灰复燃的丁家,总不能揪着他脖子问:你当初到底给人下了什么迷魂药?这都十好几年了,还不肯死心!发完牢骚,故意闷坐一
旁。
子释听他话里泛酸,笑道:「做皇帝的人,不要这么小器。」又安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便当都是你
送的,这总可以了吧?」
长生不说话,憋了一会儿,忿忿然:「竟敢拿我的东西,讨好我的人,岂有此理!」
「哈哈!」子释大笑,末了揶揄道,「这些个东西,我没法叫你弄,更不会开口叫别人去弄。如今有人偷偷送上门,不讨回报,心甘情
愿,我可是安然消受了。可怜我既然想贪图享乐,又要奉公自守,顾得了面子顾不了里子,顾得了里子顾不了面子……」
长生搂住他:「我知道。」
子释看他认真起来,也就不调侃了:「水至清则无鱼。我会注意分寸。」
长生默默抱了许久,瞥见案头大摞卷册,问:「听说这《锦夏通鉴》三卷初稿都叫他们弄出来了?」
「没错。」
不咸不淡赞了一句:「真够卖力的……」
「正所谓『修故国之史以报故国,愿成一代之史以报先朝』,锦夏遗臣们,无非这个心思。陈阁老拿到初稿才合眼,算是死得其所,席
大人自认此书胜过历代官修国史,正得意呢,等我挑足了毛病,打回去修订,再折腾他们几年——你知道,这事儿,修改比写还麻烦。
」书稿打回去修订,当然得顶着御览后的圣旨。
长生道:「什么时候我也抽空仔细瞧瞧。」子释笑了:「那我先跟你打个招呼。这
《锦夏通鉴》里头,李免很荣幸与傅楚卿一样,有列传一篇,想锦夏二百余年,文武名臣何其多也?够资格进入列传的,不过千人……
」
长生冷然截住:「那席远怀编排你什么?」
「也不算编排。兰台令李免有保存典籍之功,当然值得书一笔。至于其他,无非『美姿容,善应对,婉言媚上,宠幸有加,出入宫禁,
无所顾忌』,诸如此类,呵呵……而且写到出使言各。席大人还替我美言粉饰来着:『不意见欺,王胁迫,委曲相从。及西京降,竟不
知所终。』你看,多好。」
子释心想:这也许是席远怀唯一能够接受的结局了,未料刚正如席大人,最终也逃不脱秉笔徇私之念。且任由他这般想象书写,就此给
李免定论吧,无论如何感谢他。这个设计,比起当初预料的,已经好太多了。
长生哼一声,问:「傅楚卿为什么会有列传?」
「啊,这个我打听过了,原来席大人问昔日皇家事于清平侯,前太子和他的前太子少师见面,大概说得兴起,口风没把紧,于是席大人
得知了金吾将军忠义之行,甚是感动,以为『虽有私德之亏,然大节可嘉』,临时添了这么一篇。」
长生大觉荒谬,打个哈哈,终究不甘心,道:「不如叫他们把这篇删了。」
子释摆手:「没必要,你这么看,白担个操纵史笔的坏名声不说,搞不好他们再闹一闹,反生事端,你要知道,因为你太仁义,弄得锦
夏朝最后统共就没几个忠臣烈士可书,好不容易找出一个,随他写去,忠奸不等于善恶是非,这道理迟早人人明白,你忘了,咱们不是
要把老百姓变笨,是要让大伙儿越来越聪明。」
长生话出口就明白不对了,听他说完,悻悻道:「都聪明成你这样,那得多可怕。」想起席远怀,到底不损损不解恨,「我看他席大人
,多半觉着自己忍辱负重,只恨不能早早自尽了,好列一传到这《锦夏通鉴》里。」
子释乐了,打趣他:「哈哈!陛下此言得之。席大人若知,当引陛下为知己。」
长生也笑。心情好了。想起高兴事儿来。
「最近从楚州传来的消息,春试头名,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才子。」
「哦?」
「名字叫做李子逸。」
子释愣了愣,方惊呼一声:「啊!」
若真是这般凑巧,那么,当年逃亡路上差点饿死的婴儿,如今也已成才。
——功德就在这里。
长生略停一停,接着道:「还是楚州的折子,请求表彰近年来平价借贷粮种给官府的百越粮商,那名单上打头一个……竟然叫做卫枢。
」
子释再愣一愣。荒诞之余,又觉得甚是神奇。
正感慨万千,却听他换了话题:「你说我把倪俭调回来好不好?」
「是不是他搞出什么麻烦了?」
「也不算麻烦……」长生笑得有点无奈:「他跟我说去守边,结果可好,尽给我拓边去了。」
「怪不得年前捎回来的贡品连罗刹国的东西都有。」
「问题就在这里。那些原本依附罗刹国的部落全被他打得上顺京朝贡来了——说实话,现在还为时过早。」
「那倒是。不过,倪大将军可是铁了心要在北疆扎根的——他连京里的宅子都卖了。」
「他把宅子卖了?我怎么不知道?」
子释笑:「这种事,当然只有我知道。」
「那他中间回朝述职的时候,住在哪里?」
子释一脸无所谓:「这你就别操心了,堂堂辅国上将军,反正不会睡到街上去。」心说你的秘书令府上,被他赖着常年空了一座偏院。
去年岳铮夫人病逝,不独偏院,整座宅子几乎都是空的了。
「我跟你讲,你要么就别把他弄回来,非要弄回来,那就记着千万别问宅子的事,更不要叫内务府多事替他张罗宅子。」子释一边说一
边挠头:这两人,难不成当真打算咫尺天涯肝胆相照一辈子?想想,也没准。
长生狐疑的看他一眼:「我知道你跟倪大头关系好,可没想到好成这样。」
子释抬起手肘就撞:「我告诉你,他跟我说的,还真就都是你身为皇帝不需要知道的事。」
长生不避不让,抓着他胳膊反扭到腰后,压低嗓门:「那我什么时候可以知道?」
「哼……」子释肩膀被他压得酸痛,嘤嘤的,「晚上……吹……枕边风的时候……」
「很好。」长生点头,松手。帮他揉肩膀,接着谈国事。
「白祺回京养老,有人翻起了旧账——剿了这些年海盗,过手钱财忍不住截留中饱私囊,多少难免,他早年欠下不少血债,如今报应来
了:仇家后人入朝,要把他往死里整。」
「嗯。」
「子周跟罗淼联名上折子保他呢。」
「哦?」
「剿灭海盗是大功,贪污钱财非死罪,边疆大将解甲养老,如此定罪杀了,岂非令将士寒心?这是他俩的意思,子周能这般抛开成见,
以大局为重,我打算调回京,合适的时候,接替皇甫崧。」
「也好。」
「所以,」长生眯眼,「趁他还在越州做地头蛇,咱们赶紧去搜刮——听说新彤城盖得比原先不知漂亮多少,积翠山上的杨梅,想必也
快熟了。」
「啊……」
子释傻傻的望着他。
这副呆样近来罕见,长生心里一动,便低了头。带着他缓缓往里挪,慢慢倒床上,贴到耳边轻声调笑:「枕边风不妨晚上再吹,庭前雨
可等不及要下了……」
「嗯……对仗工整……诗才……见长……」
「那当然。」隔了衣衫摩挲,「我问你,你背着我写了一堆《望江南》——」
「不……是……」
子释想跟他说:我不是真的想回江南,所谓诗歌无非抒发一种情怀,北方早就住惯了,你不用惦记着麻烦费事。话到嘴边,却禁不住他
一把轻揉慢捻,声线尽数绷断。
到底是「不」,还是「是」?长生本不计较这个,只咬着耳朵往里幽幽吹气:「究竟什么时候,你才肯给我写首《永遇乐》,《相见欢
》?」
骏马。秋风。塞北。
杏花。春雨。江南。
永遇乐。
相见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