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武之人哪有那么娇气,身上不冷就行了,我原以为用不了多久他就回来了呢。”未央的手被无夜的手掌包围着,宽厚、有力、温暖的感觉同时从指端传来,心中那股异样的美好再次悄悄涌上,让他竟舍不得把手从他手中抽出,脸上也一阵阵发烫,好在是夜里,否则被他发现自己脸红了就糟了。
月色清幽,照得雪地里一片莹白,衬着红墙碧瓦,卷棚飞檐,景色十分优美。衡王府的下人们却没有心情赏景,一个个冻得缩手缩脚地站在一旁,带着一肚子的不解看着小院里忙碌的二人,这烨王殿下和洛小侯爷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大晚上的竟跑到别人家院子里来种梅树!
寒冬腊月,地上冻得异常坚硬,饶是赫连无夜和洛未央两人,也费了些功夫才把那树种好。洛未央扔了锄头,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薄汗,道:“好了,先这样吧,闹了半宿也该走了,别扰得大家都不得睡。”
无夜却好像意犹未尽的样子,他拍拍手站直了身子,略一迟疑,还是跟着未央向外走去。
站在门口,无夜建议道:“这里离我那儿近,不如你随我回府住一晚吧,这会儿你回去了,恐怕房里冷得很。”
未央何尝不知道家里那些下人对自己的懈怠,反正他也习惯了,从不去在意。再说自从心中有了那种异样的感觉后,他单独面对无夜时总会觉得紧张,尤其不敢正视他的眼睛,现在听说要他和他回府住,心想还是算了。
胡乱找了一个理由拒绝了,洛未央摆摆手,转身走了。
无夜骑在马上,看着那消失在月夜中的颀长身影,脸上浮起似有若无的笑意,他在逃避什么吗?眼中的慌乱和微窘又是为了什么?之前拉着他的手为他取暖,他脸上那一抹可疑的红晕,不会是自己看错了吧?这个迟钝的家伙终于要开窍了吗?笑容在无夜的脸上慢慢扩大,那一刻他似乎闻到沁凉的空气里传来淡淡的梅香。
情之未央 上卷 第16章 前奏
第二天又下了一场雪,大片大片的雪花连绵不断地飘落下来,不到半刻功夫就积了厚厚的一层,屋顶房檐一片白色,一眼望去好似琼楼玉宇。
烨王府里一片忙碌景象,管家高伯一边安排人扫雪,一边又找人将起好的采购清单送去后厨,快过年了,要准备的东西和要做的事情都很多,几乎忙得他晕头转向,而且因为身体过胖,他稍一忙碌就会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正想抓个人来帮忙,转身就看见自己的儿子高德从后院出来,身旁还跟着两个小厮,分别扛着大包袱。高伯立刻喊道:“阿德,你这是要去哪儿?抽空帮我……”
高伯话还没说完就被儿子打断,“爹,我现在忙着呢,没空,爷还在外面等着我呢。”说完又催那两个小厮,“你们俩快点儿,小心东西,别掉了!”
高伯摇摇头,挪动着自己圆滚滚的身子又去忙活了。
半个多时辰之后,高伯送宫里来的王公公出门,回头又看见儿子指挥着刚才那两个小厮扛着包袱从后院出来,不禁有些奇怪起来,“阿德,你这是要搬家啊还是做什么?王爷呢?一早晨就没看见他人影。”
“王爷在船上,东西也是王爷吩咐我搬过去的,哎呀爹,你忙你的吧,别跟着掺和我们的事了!”高德带着人又走了,留下高伯一头雾水地站在那里,“船上?这冰天雪地的,王爷去船上干什么?”
还是去年夏天的时候,赫连无夜花大价钱买了一条画舫泊在京城东面的汤泉湖上,有时带着府上的姬妾去船上纳凉,有时也和亦恒、未央去那里饮酒对弈,湖面上明月高悬,画舫上丝竹声声,歌舞翩跹,自然是一番好享受。
只是那是在夏天,这会儿却是数九隆冬!
高德也不知道自家主子又想起了哪一出,愣说今天晚上要住在船上,还自顾自嘟囔着什么“打铁要趁热”。这么冷的天,趁什么热啊?好在他对主子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也看得多了,主子怎么吩咐,他照做就是了。只是那船本是夏天游湖用的,冬天就泊在岸边,着专人看守,这会儿王爷却突然说要去住,别的不说,这被子褥子怎么也得多准备些,还有炭火炉,最好也生上十几个,此外那些零七八碎要用的物件也不能少,总之倒真像是搬家。
指挥着高德忙活了大半天,总算布置得差不多了,赫连无夜回府吃中饭。
高伯攒了一大堆事情等着请他的示下,这会儿好容易见到人,那能轻易放他走,从年前的挂桃符、驱邪除秽、祭天祭祖,到除夕的皇室家宴、预备朝贺之礼,以及年初一到初五需要参加的各种纳福迎新的庆典活动……大小事情无一不来问他。
赫连无夜很想直接甩给高伯一句“您老人家看着办吧”,但他是皇子,有些事确实不能马虎,只好耐着性子逐一定夺。到后来,诸如府里还需要采办些什么东西、后院哪位姬妾又提出了什么额外要求,高伯也来问他,无夜可就没了那份耐心。
“好了好了,这些你就自己做主吧,头年怎么着,今年还怎么着就是了,额外的一律不允!”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本王有事要出去了,今晚不回府里了。”赫连无夜说着,刚走到门口,就听高伯在他身后小声嘀咕,“若是早日娶了王妃,这些琐事不就用不着王爷来操心了吗?偏不肯听人劝。”
无夜心中暗笑,王妃?他早就想娶了,怎奈那人不开窍啊!如今总算见到了一丝希望,所以他才费尽心思做准备,只希望上天怜悯,能让他今日得偿所愿!
从府里出来,赫连无夜去了他和未央最常光顾的酒楼闵香居,点了八热四凉十二道菜,还有一坛好酒,吩咐酒家傍晚时分着人送到船上去。
见主子点的几样菜几乎都是洛小侯爷爱吃的,一直跟在一旁的高德此时终于有些醒过味来,脸上就多了几分暧昧的笑。对于主子的那点儿心思,从小跟在身边的高德看得一清二楚,他早就希望王爷别再闷着,看来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雪从午后时分就停了,天却并未放晴,纵马踏着一地积雪,无夜来到了侯府。
洛夫人带着未凡又去了别院,诺大的府邸里没剩几个人,虽然在安伯的带领下也扫棚除雪,贴了崭新的窗纸、窗花,门楣下挂着的大红灯笼也换了新的,一眼望去鲜艳夺目,但比起烨王府里人来人往的红火景象,这里还是略嫌冷清了些,尤其听说侯爷今年要留在边关和将士们一起过年,不回京了,府里的人越发懈怠。
无夜熟门熟路,也不需人带领,径自往未央住的小院走去,却在两道门廊之间遇见了李青玉。
“见过烨王殿下。”李青玉拱手一礼,让在路旁,口中又道:“殿下可是来找世子?”
“怎么?未央他不在吗?”无夜停下脚步问道。
“世子在房里,昨儿回来得晚,受了些风寒,有些发热,这会儿刚吃了药睡下。”
“啊?病了?很严重吗?”无夜大急,心里哀呼,千万不要啊,我的小祖宗,我忙了半日道场,就为了你这尊真佛,你若病在床上,可真真坑苦了我!
赫连无夜的反应李青玉都看在眼里,忍不住又想笑,好歹忍住了,“殿下不必担心,世子其实也什么大碍,吃了药发发汗就好。我正要再去取两丸驱寒散湿的药来,殿下先进去略坐坐吧。”
进了屋,果然看见未央躺在床上,呼吸匀称,似是睡了。无夜也不去惊动他,随手拿了本书在桌前坐下。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无夜就见李青玉站在门口冲他招手。等他出来后,将一个粉白的瓷瓶递过来,道:“这是不才配置的‘参苏丹’,祛除体内风寒和……发汗,效果最好,晚饭过后可让世子服下,明日便无碍了。”
赫连无夜收了药,刚要回房,又被李青玉叫住,不禁问道:“李先生,还有事吗?”
见问,李青玉脸上浮起一个奇怪的表情,迟疑片刻,终于从袖子里又掏出一个东西,“这个……殿下大约早晚用得上。有些事情旁观者清,青玉没有别的意思,只希望殿下与世子……”他住口不说,把东西往无夜手中一放,也不待无夜反应过来,转身便出了院子。
世子,烨王殿下,老朽真的是一番好意啊,哈哈,李青玉心中暗想道,如果没人推波助澜一下,你们还要推拖到几时呢?明明是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再说,我不过也是做了一个医者的份内事,发汗不一定要靠药物,还可以靠……别的事情嘛,至于后来那个东西,世子(或者是烨王殿下?不过看样子可能性不大),我可完全是为了你好,所谓有备无患,到时候你们就会感谢我了。李青玉一边想着,一边捂着嘴发出吃吃的声音,笑得一脸奸诈。
情之未央 上卷 第17章 雾湖
洛未央睁开眼睛,就看到书桌前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头上玉冠束发,绛红色的锦袍下宽肩乍背,勾勒出挺拔的身形,正是烨王赫连无夜,此刻他略低着头,正看着手里的一本书。不期然地想起小时候,每当母亲哄未凡去睡觉,她总是哭嚷着说“娘你陪着凡儿,凡儿害怕,凡儿要一醒过来就看到娘!”
原来人在闭上眼睛的时候总是会感到害怕,总希望在睁开眼的霎那,就能看到那个认为能给自己带来安全的人。
有太多个夜晚,他也曾在梦魇中惊醒,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睁眼却只看到漆黑一团的屋子,而“有人陪伴”即使对于儿时的他来说也太过奢求,所以从不曾感受过。
如今那桌前的那个身影却让洛未央一瞬间对未凡的话有了强烈的感同身受,“一醒过来就能看到……”这感觉真的很——幸福!即使那人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存在着,就足够了。
悄悄抹去眼角的湿润,未央坐起身来,本来因为听说父亲不能回来过年而沮丧的心情此时也好了很多。
听到动静,赫连无夜放下手中的书卷,转过身来,“醒了吗?”又走到近前探了探未央的额头,“还好,应该没事了。”他好像松了一口似的说道。
未央别开头去,“都说了我没那么娇气!”
“你还说,昨晚又是谁逞强了,结果今天就卧病在床,还嘴硬!”无夜说着,拿过床边的外衣替他披上。
未央穿衣下床,嘴里还反驳着:“什么‘卧病在床’,哪有那么严重,我现在好得不得了!”
“是么?既如此,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无夜眼中闪过狡黠的光,“你睡了半日,也该起来活动活动了。”
二人并肩出了院子。
在府门口,未央看到无夜的“吊睛”拴在外面,不禁问道:“你打算带我去哪里?很远么?还要骑马?”
“不很远,但也不算太近,你别牵马了,咱俩骑一匹。”无夜示意未央先上马,然后自己也跃上马背,坐在未央身后,这时,他又好像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条帕子,蒙住了未央的眼睛,“我们来做个游戏,等下你猜我们到了何处。”
未央但笑不语,由得他玩。
临近新年,街道上人来人往,无法纵马疾驰,如此缓行了多半个时辰,耳畔渐渐没有了嘈杂的声音,空气也变得越发清冽。无夜扶着未央一起跳下马来,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口中说道:“如何?可猜到了么?”
骑在马上七转八转,眼下这地方又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洛未央当然猜不出到了何处,不过当无夜拉着他向前迈上一步,脚下微微的晃动感让他蓦地想起了什么,可是一时又不敢确定,猜测着说道:“难道是……汤泉湖……船上?”不会吧?这大冷的天!
“哈哈,你还真聪明!”赫连无夜大笑着肯定了他的猜测,却拦住他想要取下帕子的手,“你先别急,再等等。”
被无夜牵着手一路往前走,到了舱里,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与外面的寒冷恍如两个世界,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再被牵引着坐在软软的椅榻上,等除去眼睛上蒙着的帕子,洛未央就看到自己置身于一个布置奢华的大房间里。这个画舫他夏天时曾来过,但此时舱里的布置与那时完全不同,四面的舷窗上垂着洒花软帘,角落里铜制的仙鹤香炉袅袅生烟,身前是一张宽宽的条案,条案对面放置着与几案同宽的椅榻,上面铺着秋香色的提花锦垫,想必和自己现下坐着的一样,此外还有琉璃屏风、书架、绣墩、手炉等,房内一应俱全。
再往里是一扇对开的雕花木门,半开着,隐约看到里面的乌木大床,绯红色的纱幔用铜钩勾起,
未央忍不住抚掌笑道:“王爷这是把自家的卧房给搬过来了,难不成要在这里长住,做个渔夫?”
这时,高德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爷,闽香居的人来了。”
赫连无夜应道:“把东西送进来,然后你们都撤了吧。”
三个食盒和一坛酒送进房内,高德眼睛都没抬就退了出去,心里却喜不自胜,进门的一瞬间他早已看到,窗前坐着的俊美少年不是洛小侯爷又是谁!
在案上摆下酒菜,无夜端起酒杯送到未央面前,笑道:“眼下虽没有梅花可赏,但湖光月色,这景致也还入得小侯爷的眼么?”说着推开了旁边的一扇窗户。
但见暮色沉沉,薄薄的云层堆积在空中,远处隐约有一抹红霞,几乎已快消失不见,月亮却还没有升上来;平整的水面上积雪不见,倒笼着一层轻雾,湖心的水榭长廊、小桥飞架都隐在这雾中,只留下模糊的影子;长长的堤岸上枯树寒鸦,全不似春夏时分弱柳扶风的妩媚光景,但苍茫怅然的意境引人遐思……整个景色活脱脱一幅上好的水墨画。
“人都道‘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雾湖’,今日一见果然不假!”洛未央忍不住由衷叹道
“那是自然!而且也只有上游引入温泉之水、终年不冻的汤泉湖,才能在冬日雪后呈现出这般美景吧。”赫连无夜面带得色地说道。
“也难怪殿下要住在船上,做一回渔翁了。”
无夜将目光从窗外收回,在未央对面坐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直直地看着他,低缓却无比清晰地说道:“景色再好,也需有人共赏,只要此生身边有未央陪伴,无夜做什么也愿意!”
毫无意外地看到一抹红云飞上对面那人的双颊,握杯的手也轻轻一颤,半晌,低低回了一句,“王爷可是还没喝就醉了!”
藏在心里的话一旦说出了口,无夜顿觉轻松无比,也不在意未央的闪躲,心下明白不可逼得太紧,于是只与他喝酒吃菜,随便聊开了话题。
酒过三巡,在无夜的建议下,二人支起了棋盘,捉对厮杀起来。未央棋艺不佳,没一会儿,就被杀得节节败退,毫无还手之力。
捺下一粒黑子,又轻松占领了一片地盘,赫连无夜语带双关地说道:“这样下去,小侯爷迟早会输在本王手里。”
洛未央也不抬眼,举手落子,连起一道白色的防线,轻声道:“本公子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吗?”
黑子似乎故意深入敌腹,“小侯爷不是惹不起,是不敢惹,其实走出这一步之后才知道也没什么可怕的。”
半晌无语。
无夜偷偷抬眼,只见未央神色飘忽,眼睛盯着棋盘,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手拈着旗子停在半空。
白子终于溃不成军,回天乏力。
赫连无夜含笑道:“再来一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