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带回了山上,就这样,他成为我平生的第一个病人,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从此我生命中最灿烂的时光将会和这个人一起度过。那一年我才十九岁。”
李青玉没有向未央讲述他救治谭微雨的具体过程,未央也没问,反正讲了他也听不懂,他关心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两个月后,谭微雨的身体虽然还很虚弱,但已基本恢复了行动能力,于是他执意要离开药王山,因为他说他的仇家们在遍寻他的尸体不着后,很快就能想到他大概会来药王山求助,所以他不能留下来连累李青玉。李青玉当然不肯放他走,他知道要是谭微雨这样离开的话,那么至多半年他还是会死,作为一个大夫,他不能对自己能医治的病人弃之不管。二人争执不下,最后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就是李青玉跟随谭微雨一起下山,送他到碧桃山庄,并且继续为他医治。
下山的时候,李青玉按照谭微雨的授意,在小溪旁为他立了一个坟,并且在坟头和周边的土里下了药,凡是企图掘墓挖坟的人都会变得双眼通红痛痒难当,半个月内无法视物……在写墓碑的时候,李青玉才知道自己的病人竟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微雨楼主!
“什么?难道当初你救他的时候竟不知道他是谁?”未央不敢相信地问道。
李青玉点点头,“嗯,他只告诉我他姓谭,别的什么也没说,怎么受伤也没说,我见他年纪不过三十上下,谈吐儒雅,风流不羁,怎能和一帮之主联系起来。不过我知道之后,虽然小小惊讶了一下,但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我想,他大概一开始对我也有所防备吧。离开药王山后,他才渐渐对我放下戒心,不过说到自己的事情仍是三言两语带过。”
情之未央 上卷 第69章 讲述(下)
谭微雨的大名,李青玉不过是从师父那里听到一些,他也未曾涉足过江湖,因此对这个人的切实印象除了他作为一个病人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之外,再无其他,相反,谭微雨所受的重伤还让他产生了一些怜悯,同时也很能理解他对周遭的人或事表现出来的戒备之心,毕竟在遭受到背叛和暗算差点儿为之丧命之后,任何人都会变得更加小心翼翼。
所以李青玉从一开始就不曾在意谭微雨对自己的态度,他说什么,他就听着,他不说的,他也从不问,每天只是闷头研究怎么能让自己的病人好得更快些。而正是他的这种态度,反而让一直以来惯用心机的微雨楼主渐渐放开了心胸。
也许是药王山下的那个假坟起到了一定作用,从江城到京郊他们虽走了近半个月的时间,倒也算顺利,在这十多天里,他们的关系也从医患变为了朋友。
“此后,我们就一直隐居在碧桃山庄——也就是现在的翠湖别院。”李青玉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洛未央,果然未央并不觉得惊讶,显然早已知道了,他收回目光,继续说道:“这里远离江城,而且从不为人知,除了我们二人和乳母陶氏,偌大的山庄里就只有一个傻大姐似的粗使丫鬟和两名哑仆,日子过得倒也安静。大约用了一年半快两年的时间,他的伤完全好了,只是因为两侧琵琶骨和一侧的腰筋被人斩断,身上多处要穴中了毒针,所以恢复武功已是不可能的。不过他好像也并不在意,每日里种花弹琴,吟诗作画,过得倒也自在,让人完全看不出他曾经受过那样的伤害。”
听出李青玉的声音里带了一丝颤抖,放在桌上的双手也握成了拳,洛未央赶紧倒了杯茶递过去。
李青玉抿了口茶水,慢慢平静下来,笑着看向未央,道:“江湖上人都说微雨楼主性格孤僻,行事乖张,正邪不分,即使当年号称与他有着忘年之交的我的师父,也对他的某些做法颇有微词。世子所听到的有关他的传言,大约也是如此吧。其实真正和他在一起生活之后我才觉得,这个人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坏,他只是缺乏安全感,自我保护欲太强,所以有时候未免心思过重,多疑且好猜忌,本性却还是善良的。”
这是洛未央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善良”这个词来评价谭微雨。
从客观的角度来看,李青玉的说法也没什么错误,但是他忽略了一点,他所遇到的谭微雨是重伤之后的,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铜铃山一役让谭微雨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又失了武功,此时的他不说是脱胎换骨也差不多,从前那些豪情和野心统统被放下(不放下也不行了),只想着如何能好好地度过剩下的时光,于是人性中善良的一面便渐渐显露出来,况且他到底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他又是个讲究生活品味的人,即使隐姓埋名也不愿活得好似苟延残喘一般,便尽可能地将日子弄得有声有色一些。这些看在当年初出茅庐的李青玉眼里,就有着宠辱不惊、去留无意的仙家风范了。从那时候起,他看向谭微雨的目光里,便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李青玉继续说道:“在他身体恢复之后没多久,便想教我练武,只可惜我早已过了学武的最佳年纪,况且也确实不是那个材料,因此只学了几天便放弃了。他也不强求,转而开始把自己的所学都记录下来,写成秘笈,希望能流传下去。外人只知他武功高强,剑法出神入化,独门暗器也十分厉害,却不知道其实他对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术,甚至在用毒制药等上面都颇有研究,我从他那里也学到了不少东西,可以说他能在重伤之后又活了那么久,虽然有我的原因,但也有他自己的功劳。
“就这样过了十五年。仰元二十七年,先皇驾崩,当今圣上登基,是为奉昌元年。当我从小镇上回来,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愣了片刻,哈哈大笑,状似疯癫,嘴里说什么你也有今天,若不是我变成了废人,又怎么会等这么久云云,我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好在没一会儿他就恢复了常态,我也只当什么都没听见罢了。
“此后的日子波澜不兴,如流水般度过,原先玉树临风的男子已呈现出老态,而且因为受伤的原因,他的衰老来得比旁人更加迅猛,到后来与比他大二十岁的乳母看上去竟似姐弟一般,唯一不变的是他的精神状态,即使腰都直不起来了,脸上的表情和那双明亮的眼睛仍给人以神采飞扬的感觉。
“奉昌十五年的秋天,陶氏某天下午散步回来的时候,带回了两个女子,说是外出游玩在树林里迷了路,又累又渴,来讨碗水喝。这样的事情也不是第一次了,所以我也没在意,只是见其中一位女子容貌美得惊人,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而另外一位显然是她的侍女,她们两人都是一身骑马装束,举止不俗,肯定不是小镇上的人,陶氏问她们,她们只说从京城来,我想大约是某户官家的家眷吧。只是大户人家的家眷居然只带了一个侍女就出门,还跑来这么远之外,这位夫人的胆子可不小。”
洛未央知道,接下来李青玉要说的就是他最关注的东西了。
“那主仆二人在外院的凉亭里歇了片刻,便起身告辞,陶氏为她们指明了回去的路,就在这时他却从房里出来,说了声‘请留步’,只见他径直走到那二人面前,突然出招袭向那名叫珠儿的侍女,我知道他武功已失,这一招出手不过徒有个样子罢了,但那珠儿却吓了一跳,自然而然地出手抵挡,原来竟是会功夫的!我见势不好急忙抢上去帮他,虽然我不会武,但打架总是会的,当时只想要保护他。好在这时那位夫人也喝止了珠儿,充满戒备地看着他。”
珠儿竟然也会武功?难道也是母亲教她的?这是洛未央没想到的。三年前,也就是母亲买下翠湖别院后不久,便说为珠儿找了个好婆家,然后备置了一份不薄的妆奁送她出府了。
暮色渐浓,屋里对坐的两人被笼在一片昏暗中,李青玉已完全陷入往事的回忆中,依旧自顾自讲下去,未央也坐着不动,静静地听着,生怕漏过什么关键细节。
“我还以为这下子有麻烦了,大概是仇家找上门来了。不料在他的示意下,那二人随他入到房中,关上门足足待了一个多时辰,也不知在说些什么。随后三人出来,那位夫人对他的态度有了很大改变,恭恭敬敬地告辞离开,而且神情中有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她们走后,他告诉我说,之前在屋子里偷偷观察二人,便看出那个珠儿会武,遂起了疑心,忍不住出手试探。其实那位夫人也会武,只是比珠儿高出了不知多少倍,所以隐藏得好罢了。他后来在房中仔细询问她们的来历,确认并非仇家,便想把自己的武功秘籍传给那位夫人。其实我知道事情可能没他说的那么简单,他怎么可能草草就决定把自己毕生的心血传授给陌生人呢?不过他能对我解释这么多已属难得,不说的肯定有他的理由。
“再后来,那位夫人——他叫她茉儿,每隔一日都到山庄来,有时带着珠儿,有时单独一人,来了之后就和他关在密室里学艺,每次都要多半天才离开。他对自己这位唯一的徒弟很满意,越来越表现出赞赏,有时候一个人还自言自语,说什么这下好了,如果将来茉儿能接手他就放心了……结果有一次,我在他房中看到了他画的一副画,画中的女子与那位夫人眉眼很像,这下我终于忍不住了,跑去质问他是不是喜欢上了‘茉儿’?现在想来真可笑,当时他已是年逾花甲的老人,我竟然还怀疑他偷情,这大概是因为不论他外表变成怎样,在我心里总是年轻时的样子,而且我当时没有意识到,我的质问带着浓浓的嫉妒的味道!我嫉妒他自从认识茉儿之后便把大部分精力用到传授她技艺上,而忽略了我!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情绪失控向他发火。
“而他听了我质问先是不知所云,后来便哈哈大笑,说那幅画画得根本不是茉儿,而是他的妹妹——昔年人称江湖第一美女的谭映雪,而他之所以会收茉儿做徒弟,也是因为她长得有几分像谭映雪,让他产生了一份亲切感。
“奉昌十七年初夏,他一病不起,我们都知道这一次凶多吉少。某天晚上他叫我去他房里,先告诉我说已经决定把微雨楼的令牌传给茉儿,让她接任成为新的微雨楼主,让微雨楼重出江湖。然后他看着我说了三个字,对不起!我当时就抱着他大哭起来,而他则摸着我的头发一个劲地说对不起我,说他拖累了我,让我把最好的年华都耗在了他这个废人身上,和他一起过着偷偷摸摸的隐居生活,说等他死后我就自由了,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过自己想要的生活。我说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留在这里。他说那就把山庄留给我,以后我可以在这里开一家医馆,收几个徒弟,安安稳稳过日子……那一晚我们还说了很多很多,大都是回忆一起度过的岁月,当时他已经卧床不起了,我就坐在床边抱着他,让他枕在我怀里,聊到后来便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发现他还是如昨晚那般躺在我怀里,只是已……没了呼吸……”
情之未央 上卷 第70章 疑问
良久,屋子里静静的,只听见彼此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夜深了,窗外原本靛蓝的天空此时已变得漆黑一片,几颗星星疏疏朗朗地挂在那里,虽然光芒闪烁却显得有些寂寥。
洛未央终于站起身来,摸索着在黑漆漆的屋子里点着了灯,灯光摇曳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桌上。
对面的李青玉忽然叹了一口气,仿佛从长长的过往中回过神来,脸上又有了那种看开一切的笑容,“世子,老朽的故事讲完了,世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洛未央张了张口却没出声,从李青玉的讲述中他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和他之前想的略有出入但也差不太多,可是为什么现在他心里仍旧乱糟糟一团,好像理不出头绪呢?至于问题也不是没有,比如谭微雨真的仅仅是因为母亲长得像谭映雪就选择了她吗?母亲在遇到谭微雨之前的武功是和谁学的?谭微雨和皇室之间的怨恨又是怎么回事?母亲又为何在接手微雨楼之后继续这种怨恨?是单纯为了遵循谭微雨留下的遗愿吗?
这么多的问题,洛未央最后问出口的却是连李青玉都想不到的一句话,“他……知道你一直喜欢着他吗?”在李青玉的讲述中一直没有提谭微雨的名字,而都是用“他”来指代,所以未央这么问。
“他知道。”李青玉的回答很认真,“他是个聪明人,不会猜不到。在他身体好了之后,曾劝我离开,我说我没地方可去,早已拿这里当自己的家,拿他当我的家人,于是他开玩笑说要帮我娶妻,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当时不答,盯着他看……后来他再也没提过这个话题。在某些方面我们很像,比如一旦认识到有些事情是不可改变的,那便坦然接受,然后把这件事按自己的意愿做到最好,不去管这事在旁人眼里会怎么看。”
李青玉用肯定的回答确认了他和谭微雨的关系,实际上他和谭微雨在一起生活的三十一年里,不仅情愫暗生,也曾肌肤相亲,否则他哪里来的经验传授给烨王?又凭什么因为一幅画就乱发脾气?只是他们的关系没有别人知道,包括洛夫人也不知道,如果不是那晚喝酒的时候洛未央问起,他恐怕会把这个秘密藏在心里一辈子。
“既然他说……要把山庄留给你,为什么又会被我娘买下?”洛未央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是我让夫人这么做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天性懒散,真的开馆收徒,不仅误人子弟,恐怕连肚子都混不饱。他死了之后,夫人向我坦白了身份,又说希望将来我能允许她把山庄作为微雨楼的一个暗点,因为她不能在京城侯府里做这些事。我虽然不明白她一个侯爷夫人为什么非要插手江湖上的事,但这是他最后的选择,我也不想违背,便建议夫人出面买下山庄,这样她更可以堂而皇之来这里,我呢,就到侯府做个郎中罢了,还能帮小姐调理身子,夫人便答应了。”
不是不可以离开,只是不想离开,不想离开一起生活过的地方,不想远离最后一个和他有接触的人,哪怕只是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看着他的弟子继续着他曾做过的事情,偶尔到那熟悉的庄院里待上几天,就满足了。说起来他这个人好像注定是为了那个人所生的,所学的一身医术是为了他,青春与激|情也给了他,在他离开后还在原地徘徊,每每在酒后陷入回忆中不愿醒来。
“那么,我娘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因为他的……指使吗?”第三个问题洛未央问得小心翼翼,因为很关键。
李青玉却摇了摇头,“世子,他和夫人之间除了传授武艺,别的事情我都不清楚,而且他很少对我提起受伤之前的事,只说他的对手一向比朋友多。所以现在夫人在做的事情我也不好评论。世子和烨王昨晚是去了山庄吧?还在那里和夫人动了手,结果被夫人所伤。烨王中的暗器就是飞雨。”转身走到柜子前,从小格子里取出一枚东西,递到未央面前,“这暗器是他独创的,别人即使能打造出来,没有他的独门手法也发不出威力,在京城里应该只有夫人会用。”
洛未央盯着李青玉掌心里那个乌溜溜的尖锥,想起了几个月前皇上在宫中遇刺,太子拿在手里摆弄的那个玩意,并说刺客就是用它伤了战英桐,没错,是同一个东西,谭微雨的独门暗器“飞雨”。
“他……葬在湖边那片树林里了?”未央忽然想起了自己和无夜第一次夜探别院,回来的时候在树林里看见的那座坟茔。
“哦,没有,那是陶氏的墓。”李青玉转身看了看床头的青瓷罐。他一直和他在一起,等有一天他发现自己要下去找他了,就会带他回到药王山,在那个二人初遇的小溪旁,抱着他躺进那个他亲手做的墓里,并且在墓碑上添上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