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这句话其实付墨谦胡乱编的,他想着威胁一个人,除了爱人之外,最亲近的自然就是母亲了,实际上他对洛未央的身世还不甚了解。
却没想到,恰好歪打正着。
洛未央蓦地想起了在宫中第一个夜晚,赫连若朝看到了他手指上的伤之后,所说的那句话——“你若敢有什么事,朕让洛夫人给你陪葬!”他知道这不是威胁,那人做得出,虽然他可能不会真的要了无夜的性命,但换作别人,尤其是对母亲……
原来自己连死的权利都没有,解脱对他来说,大概是一种奢望!别过头去的瞬间,悄悄用手抹了眼角滑落的湿润,再回过头来,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让我起来。”
“你可别再……”
“放心。”
付墨谦从未央身上爬下来,又伸手拽起了他,两人重在罗汉床上坐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未央,说道:“你心里……到底有什么解不开的,若信得过墨谦,拿墨谦当朋友,不妨讲来听听,兴许我能帮你……出出主意。”
洛未央没有朋友,无夜是爱人,亦恒是兄弟,他心里有很多事无法对他们说出,只能藏着,现在听墨谦这么说,一股强烈的倾诉欲|望被勾了上来,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只恨不知从何说起。
“墨谦,你娘……对你好么?”
付墨谦张大眼睛看着洛未央,这人不会得了失心疯吧,问的问题好奇怪,不过他却也被未央的话勾起了一丝乡愁,被兄长接到京城一年多,他还真是想娘了,“我娘怎会对我不好,她常说在这世上她最疼的人就是我了,以前我在家乡的时候……”付墨谦先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
讲了一会儿才发觉不对,赶紧住了口,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未央……”
洛未央也笑了,眼神里却都是痛,“墨谦,我好羡慕你,而你大概永远不会懂得我的感受。”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懂不懂,难道说……你娘对你不好?很严厉是不是?其实这也没什么……”墨谦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我娘不是对我不好,也不是很严厉,她是……恨我!”
洛未央选择了自己心中最深切的隐痛来开始他的倾诉,他告诉了墨谦母亲和太皇、太妃以及父亲之间的情感纠葛,讲述了一直以来母亲以让他痛苦来缓解自己心中的恨,而在这样的纠葛当中,他偏偏又喜欢上了母亲“仇人”的儿子,还有皇上的步步紧逼……最终,事情才演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讲完了,洛未央长长出了一口气,果然觉得舒服了很多。
一旁的付墨谦听得目瞪口呆。
良久,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我饿了,咱们传饭吧,我记得有一道海鲜八宝瓤冬瓜味道不错,让他们弄来你尝尝。”这个故事实在太复杂,他得慢慢琢磨琢磨,还是先吃饭吧,填饱了肚子才有力气继续替人做说客。
洛未央已经习惯了墨谦不着边际的说话方式,点点头只加了一句“顺便再送一坛酒过来。”
喊人来收拾了一地狼藉,又吩咐传饭,阿应前脚颠颠地出去,墨谦就在后面跟了上来,小声对阿应道:“你主子刚才要割腕,好歹被我劝下了,这几日你最好顺着他些,否则……”晃了晃自己受伤的手,“皇上面前,我可不管给瞒着。”
阿应哪还敢说半个不字。
和洛未央一处吃了饭,又小酌了几杯,心里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也拿起来就问,未央也不瞒着,有问必答,渐渐的,墨谦心里有了想法。
“未央,你若是就这样留在宫里,不仅不会让洛夫人心里的怨恨消除,反而只会让她变本加厉!”
“此话怎讲?”
“照你所说,我觉得洛夫人的所作所为已经不仅仅是因为怨恨,如果说一开始她让你送毒酒进宫、偷换丹药还是为了报复太皇曾经对她的辜负和欺骗,那么后来,她已经是在享受报复的乐趣。两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当着众人讲述了他们之间的往事,其实也重新勾起了她心中对太皇未了的情意,所以她无法再下手刺杀太皇,但是她又不甘心,这么多年下来,她被怨恨和报复的念头支撑着,一旦停止了,她会觉得空虚难耐,于是她把矛头转到了你和烨王身上。对你自不必说了,烨王是她的新筹码,让烨王痛苦,太皇和太妃就会跟着痛苦,所以她才会一方面把你拱手‘送给’皇上,一方面让皇上逼烨王娶令妹,这样的痛苦对你们来说要比死更加深刻更加难以接受,而她就是要享受你们的痛苦,你们越痛苦,她就越高兴。
所以你以为你入了宫成为皇上的……人,她就会从此罢手吗?绝不会!当这一次的乐趣渐渐消退,她就会想办法制造下一次行动,你的每一次屈服,其实都在鼓动着她,让她想要不停地做下去!她在一次次追寻报复的满足感。”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洛未央仿佛在一片混沌当中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在他活过的十九年里,对母亲永远只想到顺从、接受、忍耐,之前以为这样子叫做“乖巧”,是每一个讨父母欢心的晚辈所必须做到的,后来知道了母亲那样待他的理由,还是顺从、接受、忍耐,以为再多的怨恨也总有发泄完了的一天。
从不曾想到,母亲在发泄的同时,也在索取……
忽然想到那一年母亲罚他跪在厚厚的碎瓷上,无夜求情未果,也跟着跪在他身后,母亲离去的时候脸上带着的表情,淡淡的笑容里,透出惬意的——满足。
母亲在饮鸩止渴吗?而他的顺从,难道就是那杯毒药?
“我该怎么做?墨谦,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洛未央六神无主地看着付墨谦。
“反抗。”
“你说什么?”
“我说你应该反抗!不要再逆来顺受了!只有当洛夫人发现她的报复行为不再能顺利实施,为她带来快乐,她才会渐渐罢手,而后渐渐冷静下来,思考她究竟要做些什么,什么才是她真正想要的。”
反抗母亲的意愿,这是洛未央十九年里绝没有过的念头,即使在梦中也没有过,而他十几年的坚持竟是错的吗?不,不会的,他不能……
“既然只有这样她才能快乐,那就让她继续下去吧,我情愿……用我的痛苦,换她的快乐,这是……我欠她的!”
啪!
洛未央脸上挨了一记耳光。
付墨谦怒不可遏地瞪着他,“洛未央,你太令我失望了!烨王怎么会喜欢你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没错,你可以认为你是欠她的,可是赫连无夜不欠她,他为什么要陪着你一起痛苦?从始到终,你心里想到的只有你的母亲和你自己,想着如何去弥补自己欠下的‘债’,如何让母亲释怀,让自己得到一直渴望的亲情,但是你有没有替他想过?就因为他喜欢你,所以必须承受你带给他的痛苦吗?你知不知道两年前你一走了之,留下赫连无夜一个人,他是怎么捱过来的?你是不是真的要他为你死了才满意?!”
两年前的事情付墨谦当然不可能知道很多,无夜一个人如何也是他信口说出来的,这样的话他一向是张口就来,反正想来说的应该没错,他就是觉得,洛未央这样做对烨王太不公平了!真恨不得一巴掌打醒他!
洛未央倒退两步,这一次,他真的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付墨谦的话提醒了他,他忽然发现对方说的没错,自己真的……从不曾替无夜着想过,好像只有自己才是最痛苦最不幸的人,而无夜,总是在身后陪着他,宽慰他,不止一次地说要保护他,他心安理得地接受,却看不见对方的痛。
屋子里静静的,连呼吸的声音都几乎听不到,付墨谦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喝酒,故意不去看站在那里的洛未央,他知道他在做最后的挣扎。
情之未央 下卷 第109章 暗流
当最后一道树影也从窗前隐去,黄昏的余韵为窗棂镀上一抹金黄,付墨谦从小几上抬起头来,只觉得两只胳膊又酸又麻,他刚才不过想趴着休息一下,结果竟睡着了。
抬头便看到洛未央一动不动仰坐在对面,脸上全是泪。
“呃……你……那个……”这一次付墨谦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告诉他,我跟他走。”
“嗯?什么……啊!真的吗?你答应了?”
洛未央别过头去,同样的话他不想再说一遍,怕自己会忍不住反悔。
“太好了!太好了!”付墨谦为自己的不辱使命而兴奋地在屋里走来走去。
“不过……”洛未央有些嘶哑的声音又响起来。
“不过什么?”付墨谦一惊,跳过去指着洛未央,“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
“不过今天的洛未央已经不复从前,要想带我走出这深宫,恐怕不那么容易。”洛未央说着,缓缓解开衣服。
如果不是用手捂住了嘴巴,付墨谦几乎就要喊出声来,他张大眼睛看着对方肩上垂下的银色链子,原先他看洛未央胸前佩戴的银锁就觉得很奇怪,现在才知道竟是如此这般!
“这是……为什么?”墨谦出身书香门第,不明白穿了琵琶骨会是怎样的结果。
“是为了制住我的武功,现在的我手无缚鸡之力,恐怕连你都打不过,否则这宫墙又岂能困得住我。”
“是他做的吗?钥匙也在他那里?如果取下来,是不是就能恢复武功?”付墨谦试着伸手去摸那链子,伤口已经愈合,链子被皮肉包裹着,似乎完全长在了一起,硬抽出来的话……他简直不敢想象。
洛未央知道墨谦口中的“他”是指赫连若朝,摇摇头,道:“不是他做的,不过钥匙的确在他手里,而且就算取下来,武功也不可能立时恢复,需得……这个说了你也不明白,总之,你告诉无夜,让他心里有个准备。”
“不妨,只要你肯答应,我相信烨王必定会想出办法的。”付墨谦倒是很有信心的样子。
“此事需慢慢计议,还有……你今儿回去之后,没事别再往这里来了,若是被他发现你帮我们,你的麻烦就大了。”
“我才不怕他!他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把我怎么样,顶多让他打两巴掌出出气,嘿嘿,你放心,我也没那么笨,不会让他发现的!”付墨谦嘻嘻笑着,不当一回事。
“为什么要帮我们?”洛未央突然问了一句。
“因为让他把你带走,这宫里就没人能和我抢皇上的宠爱了。”付墨谦狡黠地眨着眼睛。
“这样啊,那我还是留下来好了。”洛未央瞪他。
付墨谦幽幽叹了一口气,换了一副正经表情,漂亮的脸上有着和他的年纪不相仿的深沉和无奈,“还能为什么?人这辈子,遇到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而且那人也喜欢自己,太难了,尤其是我们这样……一个男人,喜欢上另外一个男人!当初我爹知道我喜欢男人,差点儿把我腿打断,若不是我娘拦着,就要拿绳子勒死我。太多的时候,有情人终成眷属不过是一句安慰的话语,唉……所以呢,既遇上了,为什么不好好珍惜。”
当他在园子里听到烨王哽咽的声音,心里就有了感同身受的痛,所以才会不假思索地说出让他带走未央的话,当时什么也没有想,只是希望他们能在一起。
一阵急急的脚步声传来,阿应在门外高声喊道:“付公子,付公子,兰儿姑娘寻您来了。”
付墨谦立刻俯在几上,小声对未央道:“你去……就说我醉了。”
扶着倚里歪斜的付墨谦往回走,兰儿嘴里不住嘟囔着,“我的祖宗爷啊,您一大早就跑去重宁宫,一整天不见人影,那儿有什么在勾您的魂啊,这会子皇上在咱宫里等着您呢,您又醉成这样,唉……您就是不为自个着想,也想想我们做奴才的难处,这待会儿……怎么回皇上啊?”
兰儿的担心落了空,赫连若朝根本就没用她解释什么,他当着众人的面,亲自把付墨谦抱进寝室放在床上,让人沏了酽茶,然后就让他们都退出去,关上了房门。
“去了重宁宫?见着魏公子了?”赫连若朝上来第一句话就问。
付墨谦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好怎么答,于是决定闭着眼继续装醉。
赫连若朝一把将他揽进怀里,拍拍他的脸,“别装了,朕知道你没醉,进了门元宝缠上来,你怕踢着它,还躲呢,就你那两下子,也只好骗骗兰儿那丫头。”
付墨谦装不下去了,一面在心里骂元宝,一面睁开眼睛,脸上堆起笑,“皇上……”
“未央都和你说了些什么?”赫连若朝不为所动,板着脸拨开搂到颈子上的手臂,不过这样的墨谦倒让他觉得更真实。
“他说,他喜欢的人不是皇上,而是另有其人,所以让墨谦用不着因为他而吃醋。”这话半真半假,反而让人容易相信。
“哦,这么说你去重宁宫,是因为吃醋?想看看他是何等样人?”
“是,而且之前墨谦和皇上赌气,也是因为……吃醋,墨谦心里只有皇上,不惜入宫做男妃,谁承想皇上口口声声说喜欢墨谦,实际上心里却……我怎么可能不计较……”这话也不假,说到后来,声音是酸楚而无奈的。
赫连若朝听了有些心疼,不由得伸臂搂住墨谦,轻声笑道:“傻瓜,朕虽然对未央……但喜欢你也是真的,你们……是不一样的!”这句话他说得很轻,很柔,也很真诚。墨谦忍不住仰头看他,昏暗的光线里,那张英俊的面容不再威严冷峻,带着少有的柔情。知道他在看他,他也低下头来,眼中含着宠溺的笑。
能有这样一刻,能听到他说对他的喜欢是真心的,足矣。
“见了他,知道他不会和你抢,你就不和朕耍性子了?”赫连若朝逗墨谦。
“我这辈子算是被你吃定了,就算你……唉,无论怎样也只好认了,谁让我这里彻彻底底被你占了,再也挖不走,抹不去!还有什么好闹,没的自讨苦吃!”墨谦一手抚上心口,叹了口气。
这一番真情流露让赫连若朝大为感动,这种从真心喜欢的人那里得到回报的感觉对他来说是少有的甜蜜,不禁越发抱紧怀里的人,“小墨……”
付墨谦被吻得气喘吁吁,好容易才推开一点点距离,喘着气问道:“皇上,墨谦若是……做错了事,皇上会不会怪我?”
赫连若朝哪里肯停下来,一面继续撕扯两人的衣服,手在光洁的皮肤上滑动,一面断断续续道:“除非……你想从朕身边跑开,否则,无论你做什么……朕都会原谅你的。”
希望将来你发现我帮未央逃离了你的时候,还能记得今天说的话,到时候你生气也好,罚我也罢,只是不要抛开我,而我,又怎么可能会离开你呢?这辈子都不会!付墨谦闭上双眼,任凭对方摆弄着自己的身体,渐渐陷入疯狂的爱欲中。
一夜春|宵,暖了何人的心,又拂了何人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