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天牢里,有私下交予恭无悔什么东西吗?」
咏善脑子里闪电一样掠过恭无悔拿出的小白瓷瓶,口里道:「没有。」
「刚才说的这些天牢里的事,有何人证?」
「有。恭无悔就是人证,他可以证实我的话。」
吴才沉默一下,木板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带着不敢太明显的叹气,低声道:「殿下,恭无悔不能给您作证,他今早死在天牢里了
,是被毒死的。」
咏善大吃一惊,地砖上的寒意直透进膝盖,冷得浑身一颤。
死了?
怎么可能!
正惊疑不定,耳里又钻进吴才又平又冷的声音,「咏善,你为何逼死恭无悔?」
这是炎帝要吴才代问的,想也想得到炎帝当时冷漠无情的神情语气。
咏善俊脸微微抽搐一下,勉强保持平静,摇头道:「我没有逼死恭无悔。我到天牢,只是劝他谨慎办公,改过自新,绝没有要逼死他的
意思。」
「你在天牢里,有交给他毒药,迫他自尽吗?」
「没有。」
「你有威胁恭无悔,若不在牢中自尽,就祸及家人吗?」
「没有。」
「恭无悔的两个儿子在京师外郊被人打至重伤,是你派人指使的吗?」
「没有,这事我根本不知道。」
「恭无悔被囚在天牢,除了你外,没别人和他私下见过面。太子过问,可以召刑部官员询问,不该轻易到天牢禁地,你为什么偏偏要亲
自去见他?」
「这」咏善咬着雪白的下唇,沉声道:「这是我想得不周到,疏忽了。确实应该先召刑部官员来问的。我认这一条不谨慎的罪。」
「恭无悔曾经上奏,力谏皇上不要过早册封淑妃为皇后,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恭无悔和你谈话后就服毒了。这你怎么解释?」
一阵冰冷掠过咏善挺直的脊背。
这些问题个个里面都藏着刀子,串起来就是个天大的陷阱,要把他困在里面活生生弄死。
咏临在旁边跪着,听着吴才奉旨转达的父皇问话,也是一脸惊惶。
他虽然不知道恭无悔是何方神圣,不过只听着这一句接一句的责问,就知道咏善成了逼死恭无悔的最重要嫌犯。
太子杀人,杀的还是关押在天牢中,曾经力谏不要册立自己亲母为皇后的御史,这条罪名如果坐实了,咏善哪里还有活路?
「我用不着解释,」咏善英俊的脸像雪一样苍白,抬起头,直直地看着吴才,「神目如电,善恶必报。我不知道恭无悔上奏的事,也不
知道谁指使人打伤了恭无悔的两个儿子,我到天牢,是去过问恭无悔擅自弹劾大臣一案,劝他躬身反省,谨慎办事,不要辜负皇上信任
,没有给他毒药,也没有逼他自尽。」
吴才被他黑如琉璃的幽幽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心里不由一悸,皱起眉叹道:「殿下只管放心,小的会把殿下的回答全部据实向皇上回复
。唉,可惜没有人证,若是……」
「有物证。」
「什么?」
「我有物证,」咏善犹豫片刻,才道:「我在天牢里劝告恭无悔一番后,恭无悔很懊悔自己的所作所为,还亲自手写一封书信,上面言
辞恭谨诚恳,表示要躬身自省,以此信为约,要我留下这信,好日后看他的改进。」吴才皱紧的眉头略松了松,掩不住替咏善而发的一
丝惊喜,只是因为正奉旨办事/不敢轻忽,面上还保持着肃容,点头道:「既然是恭无悔亲笔书信,该能算是确凿的物证了。书信在哪
里,请殿下立即取出来,我一并呈给皇上。」
「就在内室,我去取。」
咏善站起来,出了正厅。
咏临一直扭头看着他,见他跨出门:心里放心不下,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该继续跪着听旨,猛然站起来叫道:「哥哥,我和你一道。」
追上咏善,和他一起朝内室走。
吴才也没有叫住他,耐心地在厅里等。
常得富远远跪在门外,被北风吹得直哆嗦,见咏善和咏临出来,经过身边,忙拢着袖子起来,缩着头小心翼翼地跟在兄弟俩后面。
到了内室,咏善扳动机括,露出密格。
密格里面放了好些东西,光是信笺就有好几封,另外还有些零碎东西。
咏善看着那密格,半晌没动静,眼眸里一忽一忽闪着幽暗的光。
咏临却又急又怕,耐不住性子,「那恭无悔给哥哥的信就在里面吗?我来找。」
伸出手把里面看似书信的东西一把捞了出来,一封一封地拆开,匆匆一溜眼,就丢开一封。
不到一会儿,一迭书信都被他打开看过,没有一封是的。
「怎么没有?」
咏临疑惑地问了一句,性急起来,索性把整个密格全抽出来放在地上,将里面的东西细细筛过一遍,还是没有。
咏临也知道这书信找不到后果有多严重,不由担心起来,站起来握着咏善的肩膀扳了扳,「哥哥再想想,是不是放别的地方了?」
咏善身子僵得像石塑似的,一直漠然看着咏临彻翻密格,被咏临一扳,吐出一口凉气,轻轻问:「找不到,是吗?」
「找不到,」咏临着急地道:「哥哥,这可怎么办?你是不是忘在别的地方了?放的地方不对?」
「不对?」咏善缓缓咧开嘴,惨然一笑,喃喃道:「这才是对的。这么好一个绝命局,怎可能漏掉这一环,不在这里戳我一刀子,他们
怎么绝我的命?我真是个傻子,怎么事到临头才想到这个。」
一会儿,又猛地变了口气,皱眉道:「不会,不会,他不会这样害我。他从不害人,一定是他们逼他的。难道他恨透了我?恨透了我…
…」语调伤心到了极点。
一会儿忽然又面露微笑,「不可能,不可能。」
咏临被咏善弄得心里发毛,战战兢兢起来,「哥哥,你快想想办法,吴才在厅里等着呢,哥哥,你别笑了。」
咏善乌黑的眼睛盯着他,缓缓的,终于凝起焦距,慢慢敛了笑容,开口唤了一声,「常得富。」
「在。」缩在角落的常得富站出来一点。
咏善平静地问:「咏棋来过这里,是吗?」
咏临心脏怦通一下骤跳,又惊又诧,「哥哥,你是说咏棋哥哥他……不,他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他不能接受地摇头,眼睛盯在常得富脸上,看见常得富一脸悔色地点了点头,顿时僵住,呼呼地开始喘粗气,喘了一会儿,猛地跳转了
身子叫道:「我要他还你,我要他还你!一冲出门去。」
咏棋和咏善和好如初:心里重担烟消云散,被咏善好言安慰着睡下,正做着这些天都不曾得的安详美梦,忽然天地变色,耳边响起一声
巨雷,直轰头顶。
咏棋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吓醒。
「哥哥!咏棋哥哥!」
身子被谁粗鲁地摇晃着。
咏棋睁开眼睛,看清楚是咏临,诧异地刚要发问,咏临已经急切得不行地开口,「是不是你拿了咏善哥哥的信?那个御史恭无悔的亲笔
信?」
恭无悔的亲笔信?
咏棋仿佛被一条冰冷的毒蛇钻进了耳朵里,蓦地浑身透骨的寒意。
那感觉,就好像刚刚从刑场上被赦免的死囚,下了刑台又忽然被重拽上去再次处斩一样。
他猛地哆嗦一下,「什……什么恭无悔的亲笔信?」
咏临握着他细弱的肩膀一阵乱晃,几乎哭出来,苦苦央道:「哥哥快还出来。我求哥哥了,人命关天,开不得玩笑,就算咏善哥哥再对
不起你,你打他骂他,从今以后不理他都行,就是……就是不能这样害他!」
咏棋心脏一缩,「什么人命关天?我怎么害他了?」
「恭无悔死在天牢里了,父皇疑是咏善哥哥逼死了他,派了吴才过来宣旨查问。」
咏棋脑子里轰一下,全懵了。
「吴才说那个恭无悔和咏善哥哥见过面,又说什么册封母亲当皇后的事……」事情太急,咏临又知道得不多,说也说不清楚,一跺脚,
「反正……反正现在只有那封恭无悔的信可以说清楚这事。哥哥,你把信还出来,求你了,哥哥。」
拉着咏棋的袖子,两眼乞求地看着他。
见咏棋直瞪着眼睛,一点声息也没有,咏临只道他还不肯原谅咏善,扑通一下跪在床前,嘶声道:「好哥哥,我知道你受了委屈,可犯
不着要他的命啊!你把信还给他吧,饶了他这次。好哥哥,我代他给你磕头了,求你大发慈悲,高抬贵手……」弯下腰,在石地砖上叩
叩叩地磕起头来。
「咏临!」咏善闪入房中,一把将咏临从地上强拽起来,仔细一看,弟弟额头已经磕出鲜血,再看看坐在床上木然的咏棋,说不清的滋
味全在胸中烧着疼,肝肺心肠全像被石磨碾过一般,疼到极点,竟有些麻木了,也不发怒,只举起衣袖,帮咏临稍稍拭了往下流到眉毛
的鲜血,拍拍他肩膀,要他冷静一点。
然后坐在床边,探进被中,握住咏棋的手,轻轻道:「我知道,是哥哥把信拿?」
咏棋蓦然一抖,手往里缩。
咏善牢牢握住了,凝视着他,静静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哥哥这样做,我也不怪哥哥。是我自己不谨慎,猜不到他们把箭头拴在
恭无悔这件小事上。求哥哥告诉我,你从密格拿了信后,交给了谁?」
咏临在一旁呆呆的,听着咏善这话,猛地一凛,脑海中忽然飞快地闪过接走咏棋的那一天,咏棋坚持要去冷宫的情形。
原来。
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他那天一直拗着要去冷宫看望丽妃。」咏临瞪大眼睛,心痛愤怒地看着咏棋,「我以为你是想念母亲,原来你……你是要害人!」
「咏临,你别吵。」咏善回头,轻轻训斥了咏临一句,感觉咏棋的手在自己掌中颤抖得愈发厉害,声音更加柔和,低沉地道:「哥哥,
你把信交给丽妃了吗?她把信藏在哪里?我知道,你不想害我,你只是不能违逆母亲的话,是不是?你不会这样害我,哥哥,是不是?
」
他越温柔,咏棋越惊慌失措。
听了咏善最后一句,眼泪夺眶而出,沿着脸颊潺潺流下,颤栗的视线对着咏善,只是不吭声,一味地摇头。
「不是?你是说,信不在丽妃那里?」
咏棋一直摇头,隔了一会儿,似乎明白过来,又点了一下头。
咏善心里生出一丝希望,「哥哥没把信交给丽妃?信在哥哥这里?」
看见咏棋摇头,咏善微愕,「不在哥哥这里,难道哥哥把信交给了别人?」
咏棋死咬着下唇……口不发,眼泪如珍珠断线似的流淌。
咏临忍不住,暴躁地道:「哥哥你就说句话啊!信到底在哪?吴才还在正厅里等着复旨呢!」
「烧了……」
「什么?」咏善和咏临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烧了,」咏棋的视线彷佛失去了焦距,木头人似的喃喃道:「烧了,我烧了它,烧了,连灰烬都不剩了……」声音越来越低。
骤然浑身一震,连吐两三口鲜血。
两眼一闭,昏死过去。
吴才在正厅中静静等着。
他常年在体仁宫伺候,跟在皇帝身边,对这位刚刚才十六的太子略比外人了解一点,心里对他的为人行事向来颇为欣赏。
这次皇上忽然下旨严查恭无悔一案,还点名着落到太子头上,不但太子震惧,连他这个被派来宣旨问话的,也是一心惶然。
历数前朝,天家惨剧代代不绝。
去年才把大皇子咏棋整得生不如死,难道现在又轮到了二皇子?
吴才虽然日日伺候炎帝,却怎么也不明白炎帝到底在想什么。
天心,果然难测。
咏善和咏临说去取物证,去了半个时辰也没见影子,吴才虽然疑惑,也不忍心派人去催促。
耐心再等了一炷香的光景,兄弟俩才脚步沉重的进门。
吴才一看他们脸色:心里就打了个突。
果然,咏善跪下,抿着唇沉默了半天,最后,似乎下了决定,开口道:「没有信。」
「没有?」吴才惊问:「是不见了吗?」
「不,是没有。」咏善垂下眼,盯着泛着冰冷光泽的地砖,咬牙道:「恭无悔根本就没有写什么亲笔信,我刚才是慌了神,害怕父皇责
罚,所以信口搪塞。」
吴才更为愕然,「信口搪塞?」
咏临脸色青紫难看,跪在咏善旁边,头动了动,彷佛要抬起来说话,被咏善暗地里扯了一把,苦苦忍住了,双手攥成拳头,死死抵在地
上。
咏善语气比刚才更为坚定,磨着齿道:「是。」
吴才满心不信,却不敢多问,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内侍,奉旨办事,一点也不能逾越,只好点了点头道:「明白了。要问的都问完了,
两位殿下请起。」
咏临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从地上一骨碌站起来,低头看看,发现身边的咏善还跪着,僵得像个冰人似的。
「哥哥。」咏临弯腰伸手去扶。
咏善抬起手,按在他伸过来的火热大掌中,却没有让他扶自己起来,静静沉默了一会儿,把手缩回去,缓缓自行起身。
旨意已经传完,吴才恢复恭谨神态,慢慢道:「小的现在就去向皇上复旨,想来,皇上还会有新的旨意过来。请两位殿下暂时不要四处
走动,耐心在这里等候。」
吩咐身后的八名体仁宫侍卫,「你们留下伺候两位殿下,千万小心着点,不要无礼。」
说罢去了。
他一走,八名侍卫挪动几步,腰间佩刀,一字排开,门神般沿着房门内沿站开,俨然就是把守门户,把咏善咏临兄弟看管起来。
有他们在,太子殿的内侍连一杯热茶都不敢往厅里送。
咏临灼灼双目铜铃似的扫视着守门的一溜侍卫,一脸悲愤,极想找个茬泄火。咏善瞧穿他的心思,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有人巴不得
咱们这个当口再闹出点别的,你别遂了他们的愿。坐下,沉住气。」
把咏临轻轻按在太师椅里坐了,自己拣了另一张隔壁的,也端端正正坐下,闭起双目静静等待。
咏临亲眼在里头目睹一切,明知道确有书信,明知道信被咏棋偷了,甚至被咏棋烧了,却眼睁睁看着咏善把实情咽下,心里被疯猫乱抓
一样难受。
憋了一肚子的怨恨悲恼,被软禁在厅里等候圣旨,对面站着八个面无表情的看守侍卫,身边的咏善哥哥竟还能眼观鼻、鼻观心地闭目养
神?
咏临憋屈得恨不得用头往石墙上撞出个窟窿。
年轻贵气的脸苦忍得直抽搐,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攥得掌心全是湿漉漉的冷汗,大半个时辰,好像一辈子似的难熬。
胸肺憋得几乎快要爆开时,门外远远传来一声,「圣旨到!」
静坐的咏善倏然睁开双眼,爆出精芒。
咏临早从椅上掹蹦起来,紧张地喘气。
脚步声渐近,把门的八名侍卫从中间撤开,让出道路。
进门的第一个人就是咏升。
他穿着皇子上朝时的宫廷正装,肩上系一袭玫红色披风,又暖又厚的狐狸毛在脖子处翻出,显得异常贵气,神采飞扬地高举着圣旨,来
到客厅中央站定。
吴才垂着头,小心地跟在他后面。
「太子咏善、江中王咏临接旨!」
两人见竟然是他来宣旨,心里已经一沉,不得已过去,按着礼数跪下,静候旨意。
咏升打开圣旨,抑扬顿挫地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日:御史恭无悔遭毒毙天牢一案,经查太子咏善,于案发前擅入天牢,难脱嫌疑
。暂将咏善关入内惩院,详加询问。另,江中王咏临自回宫后,朕常闻有娇纵肆意之为,顽劣放纵,今一并关入内惩院,以为教训。钦
此。」
咏临强忍着跪着把旨意跪听完,一等咏升合上圣旨,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大声道:「恭无悔死了就死了,关咏善哥哥什么事?父皇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