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达娜越发焦急不安,“三哥,那岂不是说,亦恒被他们……被他们掳走了?不知对方是寻常的绑匪,想要勒索钱财?还是为了别的什么?”
无夜沉吟不语,事情发生得突然,而且仅凭达娜的叙述,他也无法很快做出判断。难道说是他们在县城里不小心露了身份,被有心人听了去,想要勒索吗?若是这样,绑匪的胆子也够大的,明知亦恒贵为王爷还敢对他下手。
“三哥,现在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报官?”达娜本来是个挺有主见的姑娘,如今自己的夫婿出了事,关心则乱,反而慌得没了主意。
“不能报官!”无夜冲口而出,一旦报了官,就要公开身份,那岂不是明着告诉皇上他和未央在怀安吗,就算现在他手里有父皇的懿旨,但以皇上的秉性……还是先躲得一时算一时。想到这里看向未央,却见他俊眉深锁,眼中闪动着不明所以的光芒,口中喃喃自语:“若是寻常的绑匪勒索钱财,倒还好办些,只怕……”
无夜心中一动,的确,若是寻常绑匪倒简单,怕就怕是另有其人。
他和未央都想到了一个人:洛夫人。
洛夫人又要做什么了吗?这次的目标难道是亦恒?还是为了别的目的?
尽管有了这样的猜度,但是却没有告诉达娜,这中间的种种纠葛达娜知道的不多,所幸就再瞒上一阵,否则解释得越多她反而越着慌。无夜便安慰达娜,说不管是为了勒索钱财还是别的,既然是掳了人走,那么亦恒暂时就不会有性命之虞,对方肯定会尽快主动联系他们,到那时再根据实际情况想办法,只要知道亦恒的下落,他们总能救他回来。
最初的慌乱过去后,达娜也渐渐平静下来。
事到如今,唯有静观其变。
这一晚几个人都没睡好。
半夜时分,窗棂那里传来“咯”的一声轻响,洛未央立时抽出枕下的剑起身追了出去,他从窗户跃到室外,可是周遭黑乎乎一片,根本连半个人影也没有,又掠上屋脊四下里查看了一番,还是一无所获,只好悻悻回到房间。
屋里已经亮起了灯,无夜坐在灯下看着什么,见未央回来,慌忙想把手里拿的东西收起来。
“别藏了,赶紧拿来我看看是正经。”洛未央不由分说地抢过无夜手里的东西——是一幅写着几行字的锦帛,桌上还放着一把细细窄窄的飞刀,看样子那声响不过是有人用飞刀钉了这封信在窗框上。
信的内容很简单:“衡王现在微雨楼,若想其无恙,三日内着洛未央一人前来交换,见洛未央而放衡王,如不然,每日断其一指。”
落款也只有一个字:祁。
抛下那幅锦帛,洛未央反而笑了,轻斥道:“她怎的越来越不济了,拐这许多弯做什么,直接找上我岂不简单!没的让达娜着一通急!”
无夜心里却不轻松,他知道洛夫人已经多少洞悉了未央心态上的细微变化,怕直接对未央出手或许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而绑走亦恒让未央拿自身去交换,却更有把握。不知这一次,她要把未央握在手中,究竟又有什么打算?
明确得知了亦恒的下落,几人匆匆动身赶往江城。
离开两个多月之后,赫连无夜和洛未央再次回到这水乡重镇,李青玉和达娜则是第一次来。
他们先去了颂春茶馆。
茶馆里人不多,小伙计阿龙肩上搭着毛巾笑嘻嘻地将几人迎进来,忽然盯着无夜看了又看,口中说道:“公子莫不是……莫不是姓吴?”
无夜一笑:“阿龙你记性倒好,不错,正是我。那么这人你可还识得?”说着拉过未央。
阿龙刚才已经见过未央,只觉他容颜甚美,不容逼视,这时听无夜说道,便抬眼再看,果然觉得似乎有些熟悉,但这样的人物若是见过,必不能忘的,这人到底是……
未央笑着开口,“阿龙,是我。”
样子虽然变了,但是声音却没有变,那种熟悉的感觉和当初的记忆合在一起,阿龙大喜过望,高声喊道:“张伯,张伯,叶公子回来了!”
自未央离开后,张伯一直勉力支撑着这个小小的茶馆,坚信有一天未央会回来,如今果然被他等到了。他拉着未央的手上看下看,喜不自禁,眼中忍不住泛起泪花,嘴里唠叨着,“公子可算回来了!老朽这些日子……唉……想不到公子本来的模样竟这样俊,好好的,干嘛要遮起来?家里的事情可了了?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面对张伯一连串的问题,洛未央一时无法回答,而且这次又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也无法预料得到。
安排达娜和李青玉在后院客房里住下来,洛未央独自登上平台,来到他曾住了快两年的阁楼,他知道无夜就跟在后面。
房间里还是他走之前的样子,本来就没什么东西,所以也无从改变,桌子擦得很干净,原本凌乱的纸张如今整齐地码放在一旁,未央随手拿起,纸上的字迹正是他离开前晚所写的那半阙回文菩萨蛮,只是在那四行字下面,又另添了几行小字:
“凭栏观雪尽苍茫,自思量,月凝霜。犹记音容,无处诉悲凉。把手言欢当日事,梅吐艳,不闻香。韶华无伴对棂窗。调微沧,夜未央。风动难筹,只影立宫墙。若得斯人携手去,天尽处,揽斜阳。”
却是赫连无夜的笔迹。
“是我写的。”无夜的声音适时在身后响起。那日他寻人不成,独居在阁楼上,心绪焦躁难平,便将之前雪夜时没写完的那首江城子续了下来,随手写在了未央的词后面。
未央曾听无夜说起过,因寻他到此,在这里小住了几日,因此也不惊奇,只是小声念着,似是在细细品咂个中滋味。
“怎样?可还入得小侯爷的眼么?”无夜想玩笑几句,冲淡一下空气中略嫌沉闷的感觉。
洛未央却没有接话,看了好半天,然后把那页纸仔细折好收在怀里,转身却向外走去,“我去一趟微雨楼,你在这儿等我回来。”声音柔和清淡,就好像在说出去买一坛酒似的。
无夜紧跟在他身后,“我和你一起去。”
洛未央停住脚步,从怀里摸出那幅锦帛回身扔在桌上,“这上面写的清楚,你不识字么!”
“你忘了你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陪在你身边,决不再让你一个人离开!”赫连无夜攥住洛未央的腕子将他拉回自己身边,直看进他的眼眸深处,“你怎能出尔反尔!”
在无夜的逼视下,洛未央的眼神躲闪着,“不是……我是怕她会对亦恒……你知道她的脾气,所以还是……”
“我们偷偷潜进去,将亦恒救出来!”
未央脸色冷下来,“拜托王爷用用脑子,这可能吗?”
这当然不可能,赫连无夜不是没去过微雨楼,刚才的话不过是冲动的产物,就算这次他和未央两人联手,要想从微雨楼洛夫人手中带走亦恒也几乎没可能,若是好好策划一下,加上达娜的迷|药,或许还有些希望。只是洛夫人还给出了三天期限,他们不能拿亦恒的安全冒险。
但是,让未央只身去见洛夫人……
情之未央 下卷 第135章 面对
赫连无夜好不容易说服了洛未央,让他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去见洛夫人,不知为什么,潜意识中他只觉得,这次洛未央去微雨楼似乎会面临一场恶战,虽然未央自己信誓旦旦说武功已恢复了九成,但李青玉暗地里却说,顶多能有七八成。所以无论如何,多休息一晚,平定一下心神总是好的。
为了亦恒的安危着想,无夜不得不答应未央独自行动,可是他心里的担忧涨得满满的,就快要将他整个人吞没。他只能不断回想着未央昨晚对他说的那些话,努力让自己在他充满自信的言语中尽可能多地寻求到一些安慰。
昨晚他们住在了平台上的小阁楼里,不大的木床上挤了两个人,显得十分狭窄,他们却毫不在意,就那样再自然不过地拥紧对方。
黑暗中,未央把脸埋在无夜身前,喃喃低语。
“这一次我坚持要自己去见她不仅仅是为了亦恒,还是想做个了断,我和她之间的了断。对她……我渴望了十九年,得到的却始终是恨,如今我累了,再没有力气继续挣扎,但最后,我总归要给她、给自己一个交代!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我不会再……任人宰割,我要告诉她我已经足够强,强到可以割舍得下一些东西,一些……必须要割舍的,从此后再无牵绊。你放心,亦恒会很快回来的,我也一定会没事!”
无夜不说话,只是抱紧他。
好一会儿,未央再次低语:“无夜,你相信我,我能做到。”
“嗯,我信。”
“你在这儿安心等着我回来。”
“好,我等你。”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睡了一晚。
江南多雨,第二日又是阴沉沉的天气,虽然雨还未下,空气却潮热湿闷,好像能拧出水来,天上厚厚的云层遮挡着,不见一丝阳光。
洛未央坚决不许大家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出门,而是一个人微笑着转身离开,当大家都还被他的笑容所蛊惑的时候,只有无夜看到,他握在剑柄上的手过于用力,发白的指节凸起,微微颤抖着。
无夜的心也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他望着未央挺直修长的背影,忍不住大声说了一句,“未央!我等你回来!”
不知道对方听见了没有,他好像看见他点了点头,又好像没有。
微雨楼北门,一身淡青色劲装的少年傲然独立,绝美的脸庞上带着睥睨天下的决然冷毅,就连声音也是清冷淡漠的,“烦劳通报一声,就说洛未央应夫人之邀,如期前来。”
听说是应夫人之邀,守卫不敢怠慢,忙着进去回话。不一会儿,一个黑衣汉子跟着守卫快步走了过来,正是胡十二。
“洛公子,请随我来。”胡十二态度恭谨,带着洛未央向楼内走去,一路上来来往往看到的人无不侧目,尤其是那些有资格见过夫人的,无不因这少年有着和夫人相似的绝世容颜而心中暗暗惊诧。
仍是那间议事厅,不过这次换了她在里面等他。
洛夫人这次一改往日的习惯,穿了一件淡紫色镶银边的窄袖罗袍,里面是水银色暗花长裙,发式也很简单,乌云髻上斜插一柄翡翠梳,鬓边压了两只白玉菊花簪,倒是耳上的石榴石耳坠摇曳生辉,面上薄施脂粉,淡扫娥眉,凝眸看着大步走进来的洛未央。
只扫了一眼,洛夫人就确认未央琵琶骨上的链子已被取下,其实在看到李青玉和他们同行的时候,她便已猜到了这一点,不过从时间上推算,他的武功应该还没有全然恢复。
“世子果然胆色过人,没有令某家失望。”
“既然如此,就请夫人遵照约定,放了衡王殿下。”
“没问题。”洛夫人毫不犹豫地答应。本来她也没打算对衡王怎样,之所以用这样的法子不过是为了更容易“请”未央过来,在他从皇上后宫里逃脱的那一刻起,大概就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对她言听计从了吧。此外祁茉还敏感地发现,洛未央上来便称呼她为“夫人”而不是“母亲”,这是不是也暗示了他内心的某种变化?
不过,不管怎样也无所谓了,反正这一次她也不会再心软,为了女儿,她怎么做都可以。
叫来贴身婢女吩咐了几句,婢女领命出去了。
大厅里的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一个坐在花梨圈椅上神态自若地看着对方,一个在大厅中央站了片刻,便走到窗前,仰望着外面的天空。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石桥那边方向升起了一枚烟花弹,在空中爆开一团红色的烟雾。
洛未央松了口气,这是他和无夜约好的,只要接了亦恒安然无恙地回到茶馆,就打一枚烟花弹通知自己。在无夜的执意要求下,这样的烟花弹他身上也带了几枚,若有什么紧急情况发生,只要弹到空中爆开,他们便会来接应他。不过他希望这样的情况还是不要发生为好。
转身离开窗前向坐在椅子上的洛夫人走去,他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要说什么,双手因紧张已不自觉地握成拳,迈出的脚步也因为前方的不可知而显得有些沉重。大多数时候,事情的不可知性所带来的恐惧感会更甚,人们怕死,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会死,所以死牢里的囚犯倒常常淡定得多。
在洛夫人面前一步之遥站定,洛未央还没有开口,清雅的声音已抢先一步响起。
“世子可知道某家要你来做什么?”
“请夫人明示。”这样也好,她说,他听着,反而更从容些。
洛夫人美艳的脸上仍带着她一贯的没有喜悦的笑容,朱唇微启,“世子可还记得三个月前在这里答应过某家的事情?”
“恕未央忘记了。”很干脆的回答。
一抹愠怒在洛夫人眼中闪过,很快又恢复如常,唇角的笑容却隐去,“那么某家就提醒一下世子。三个月前,也是在这厅里,世子跪在某家面前应允,若某家能够既往不咎,放弃前仇旧怨,世子甘愿一死!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既然如此,某家今日就不客气了。”洛夫人说着,从椅子上缓缓站起。
“且慢,未央还有句话要问夫人。”洛未央看着迎面走过来的洛夫人,稍稍后退了一步。
“世子莫不是后悔了?还是……怕了?”洛夫人语带讥诮,停下了脚步,“有什么话就问吧。”
“夫人为何一定要未央——死?!”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洛未央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的疼,面前的这个人是他的亲生母亲,但是从有记忆的那天起,他就不曾从她那里感受到哪怕一丁点的爱,有的只是赤|裸裸的恨和厌恶,这不加掩饰的恨让她在他的痛苦中得到满足。现在,即使是他的痛苦也不够了么?只有他死了,她才能解脱么?
这大概就是答案了吧,虽然早已经知道,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要亲耳再听她说一遍!只有让那刀子一般的话语割断他心中最后的牵绊,他才能义无反顾地放开手,再不回头。右手下意识地扶在腰间的剑柄上,洛未央等待着。
洛夫人却凝望着面前的俊美少年,迟迟没有开口。
她无疑是恨他的,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她就在心里拒绝承认他是她的儿子,他长得越像她,她就越恨。此时,那双同她一样晶亮的眸子正直直地看着她,不再有乞求、渴望、和受伤的痛,只是平静地在等一个答案。在这双眼睛里,洛夫人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一瞬间她忽然觉得站在面前的不是洛未央,而是另外一个自己。
她最恨的人其实是她自己,明明已经被拒绝、被无视,甚至被欺骗,却仍然不肯走出那份执着的情感,难道不该被恨着吗?一错再错的人也是她自己,可是她的骄傲和自私让她把对自己的这份恨转嫁到了未央身上,只因为他身上流着她的血。
除了自己的血脉,洛未央的另一半,来自洛长钧。
二十年来,洛夫人始终不曾认真想过自己对洛长钧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她以为自己应该也是恨他、讨厌他的。但是每当这样想,心里却总是找不到太多恨的理由,从始至终,洛长钧对她只能用一个好字来形容,他从不曾强迫过她什么,即便是那一场梨花宴,对洛长钧来说,一边是皇命,一边是心爱的女人,他的选择亦属人之常情,他愿意用生命来补偿那唯一一次对她的亏欠,她却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