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试探着唤了一句,咏棋却仿佛真听到了,浑身一阵剧颤,像要挣脱梦中束缚似的,脖子往后猛地后仰。
眼睛顿时睁开。
「哥哥?」咏善倒抽一口气。
再见到那双乌黑澄净的眸子,就像一个三丈高的大浪拍在心上,两臂一伸,把咏棋紧紧抱住了,把脸贴在咏棋脸上,不断磨蹭,仿佛除
了这样,再不能表达自己心里的激动。
手臂上传来异样感觉,咏善收拾情绪,低头去看,一只瘦瘦的手扯在自己袖上,轻轻一拉,接着,又轻轻一拉。
他泪眼里带了笑意,问咏棋,「干什么?这时候还害羞,要扯开我不成?」
咏棋在太子殿急得昏过去,睁开眼却看见了咏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病得极重,心头一下清明,一下迷糊,见到咏善,瞬间
电光石火间醒悟到这不是梦里,决然是真的,却连经过因果都忘记了问。
一切自然到不可思议,像这样睁开眼就到了咏善怀里,听着咏善的声音,看着咏善的脸,真是天下间最有道理的事。
唇动了动,喉咙干干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咏棋索性放弃了,睁着一双凹陷下去的大眼睛,停在咏善脸上,定定看着。
咏善还是第一次被咏棋这样凝视,心都要化开了,狠狠眨了眨眼,将眼眶里的泪意都硬眨没了,微笑着问:「哥哥看什么?我样子邋里
邋遢的很难看?」
咏棋只管贪婪地盯着他看,心里对咏善轻轻道,我看着你,比什么都欢喜,就算此刻为你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他嘴里说不出话,眼神却等于千言万语。
咏善被他看得从头到脚热热乎乎,像窗外已春暖花开。
见咏棋又抖了抖双唇,仿佛有话挣扎着要说,咏善立即举起一只手,掌心轻轻按在咏棋胸口上,沉声道:「哥哥什么都用不着解释,天
下人不明白你的心,我明的。」
一句话,把望丽妃私下联络,偷信烧信,让咏善百口莫辩而后入狱的事,通通抹了。
咏棋一怔,眼泪簌簌下来。
他可以睁开眼,用手去扯咏善衣袖,已是用尽了体内所剩无几的力气,越虚弱,脑子却越发清醒,只有真相大白,咏善这太子才能洗清
冤枉,名声上不留一点污垢。
心里打定主意,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见到父皇,必定把自己偷信烧信的罪过通通说出来,只掩饰掉丽妃指使一事,以全母子之情。
这事说出来,父皇必定震怒,陷太子于牢狱,这是不赦重罪,没活命的指望。就算父皇仁慈,念着父子情分,大概也是赐毒酒留个全尸
。
咏棋仰着又大又亮的眼睛,静静打量咏善。
说也奇怪,他向来不勇敢,现在想到会被处死,居然一丝畏惧也没有。这弟弟对他太好,好到令自己内疚不安,如果能用这条性命报答
一二,也不枉这番痴情。
他一边想着,一边勉强动了动。
咏善赶紧就着他,抚着他的背问:「哥哥要什么?口渴吗?」
咏棋不作声,缓缓把脸侧过去,最后,半边脸颊贴在咏善胸前。
大冷天,人人都穿着厚厚衣裳,应该什么也听不到。咏棋却笃定自己听到了咏善平隐强建的心跳。
怦……怦……怦……怦……
他有些恨自己怎么那么傻,在宫里一起长大的,磋磨了十几年,白活这一生。
闭着眼,甜甜地听着。
咏善一向习惯了被人冷待,想不到劫后重逢,腼腆害羞的哥哥竟然一反常态,不掩爱意眷恋,就好像穷了一辈子被人瞧不起的乞丐,忽
然翻身当了人人崇敬的座上客一样,再机敏老练,这一刻也生生愣住了。
他压抑着紊乱喘息,良久才醒回来,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让咏棋在自己怀里躺得更舒服点。
「咳!咳!」身后咏临忽然大声咳嗽起来,很不自然。
他躲在一边,早盯着两人看了一阵,现在实在受不了,忍不住咳嗽两声,提醒两位兄长现在还是被关在内惩院,房里还有他们的弟弟,
多少检点一些。
挤眉弄眼地咳了一阵,总算得到一点响应。
「咏临,」咏善压低了声音道:「你捂着嘴咳,别妨碍哥哥休息。」
下午时分,牢门又开了。
太医院的人由孟奇亲自陪着进了牢房,把热气腾腾的药从黑漆木盒里取出来。
两位皇子的药都在里头。
咏善从咏棋主动靠过来之后就没换过姿势,他也是身上带伤的,亏他能咬牙坚持到现在。
见太医院的学医把药小心地递过来,咏善坐在床边,一手抱着咏棋,一手接了自己那碗,也不管热不热,仰头咕噜咕噜喝了,问那太医
院的,「咏棋殿下的呢?也拿来给我。」
「谁喂不是喂?」咏临跺脚,「哥哥你就不能松一松手?药喝了,你背上总要擦药吧?」
他从前什么事都向着咏棋,现在倒好,反而事事偏着咏善了。
越看咏善为了咏棋不顾自己,越是忍耐不住要开口。
咏善道:「喂了哥哥喝药要紧。」命人把咏棋的药端过来,接了。
皇子们做事,太医院的人是不敢管的,看着咏善一脸温柔,抱着自己同父异母的哥哥要喂药,惊骇之余,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垂手退了
出去。
孟奇真是个奇才,脸上一丝纹路都没变,好像压根没见到不该看的事,躬身道:「药用过了,等一下会派人进来收拾。小的先行告退。
对了,几位殿下晚上要点什么菜色?」
咏临愣住,「什么?居然能点菜了?」
孟奇还是那副木刻似的脸,点了点头,「皇上新下的恩旨,三位殿下除了不能放出去,不能传递联络外头,其他一切供给照皇子等级来
给。不但可以点菜,若是要招宫女陪夜,也是可以的。只是宫女来了之后,不奉旨不得离开内惩院,以免出去传递消息。」
「别别,宫女就算了,现在谁有那个兴致?」咏临横旁边那死活也分不开的两人一眼,想起今晚总算可以吃一顿好的,又来了兴致,瞪
着眼道:「老孟,你这内惩院差点把本皇子饿出肝火来。菜牌子也免了,我说你记,恩,香辣丰蝎子,碧波田鸡,鸭包鱼翅,卤香鹿肉
……」
倒豆子一样念了一串菜名,可能是这一阵子想荤香想得太狠了,十几个菜,个个都是大荤菜,本来还要往下说,自己想想,桌子绝对摆
不下了,挥挥手道:「得了,先要这几个吧,千万挑好的弄上来,鹿肉要御膳房的老杜亲自弄,他弄的才够香。快去快去,还有,记得
端一锅香稻米煮的热白饭!」
「等等,」咏善抱着咏棋,小心地舀了一勺药汁,凑到咏棋嘴边一点一点地喂,这时候才喂了小半碗,看见孟奇记下菜单就打算走,叫
住他,淡淡道:「荤腥过度,反而伤脾胃。加一道云腿蒸豆腐,再来一碟御膳房腌的香菇肉燥,一碟香醋拌黄瓜,熬一碗白粥。」
「是。」
「还有,云腿蒸豆腐,把里面的云腿取出来,端豆腐过来就行。」
「记住了。」
孟奇走后,咏善还在耐心地喂咏棋吃药。
咏临冷眼瞅了半天,还是按捺不住,只好自己拿了搁在桌上的九月珍珠茯苓霜,一副认命相的走过来。
「这就是书上说的前世冤孽,」咏临坐在咏善身边,摇头晃脑叹了一口气,「这倒好,你伺候他,我伺候你,什么时候我倒成了敬陪末
座的了?象话吗?」
不甘地嘟囔两句。
咏善抱着咏棋,又在忙着喂药,咏临满心想帮孪生哥哥上药,却充其量只能解了咏善半边带子,衣裳打开个小口,手指里黏了大团贡药
,伸到里面抹。
他看不见伤口,只能凭估计,想着少擦不如多擦,尽管用药就是,闭着眼瞎抹一气。
贵比黄金的一小盒珍药,不一会儿就用到精光。
咏善被他这么揉到伤口,痛得眉头微皱,却知道是弟弟一片诚心,忍着没开口,等咏临把药都用光了,咏善刚好也喂完了咏棋的药,转
过头来,笑着答谢,「辛苦了。」
咏临哼一声,站起来走开,把空了的药盒往桌子上一搁,又坐下去烤火了。
第三十三章
虽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但不管什么时候,雨露总比雷霆要让人舒服。
炎帝一开恩,事情就立即转了个一百八十度,乌云散尽,金光万丈。
把牢房拾掇一新,又把最信得过的陈太医调过来专门看脉,从那一刻起,冷清的内惩院牢房好像变成了个临时太子殿般,差役们进进出
出,端茶倒水,听使听唤。
孟奇也来得勤了,还奉旨捧了一尊白玉雕的药神像来,在牢房收拾出一个角落认真摆上,道:「皇上听说咏棋殿下病得深,赏赐药神像
一尊,时刻供奉着,对病人好。」咏善一听对咏棋有好处,连忙净手,亲自上了一炷香。
没过几天,又送来若干御绣房新制的冬衣,咏棋、咏善、咏临三个皇子人人有份。
这雨露一是不来,一来就源源不绝,滴得儿子们晕头转向,不知所以然。
咏临是个最没心机的,多日来憋足了气,又挨饿又受冻,又挨骂又挨绑,要不是炎帝暗地里叫宣鸿音照看着,恐怕还要挨打,这一回咸
鱼翻身,算是活了过来,每日在牢房里差遣这个吩咐那个,要好酒好菜,大有把前一阵子少吃的全补回来的阵势。
抓着热气腾腾的霸王肘子,一边咬、一边含糊不清地对站在桌旁的图东道:「老图你放心,当初咱们哥俩走霉运,多承你兄弟关照了,
我咏临不是忘恩负义的人,等我出去,少不了还你的人情。」
图东是领人送食物进来的,垂手站在一边听吩咐,咏临这么一说,他露出正容,道:「殿下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兄弟当年受了殿下多
少好处,见殿下落难了,帮点忙是分内事。如果连这么点小事都指望殿下还人情,我图东就不是个东西了?」
「你这话实在。」咏临反而喜欢他这种脾性,用沾得油淋淋的手高兴的拍他一下,「好!刚才这话是我说岔了,反正以后出去,场面上
咱们是皇子侍卫,私底下咱们就是朋友,一起喝酒赌钱,不在话下!」
图东呵呵笑了,小心瞥一眼房中的咏善,不敢太放肆,虚应道:「在宫里赌钱违了规矩,小的可不敢再犯了。殿下要是不嫌弃,等殿下
放出去,我们一群侍卫在宫外做个东道,摆一桌酒席,给殿下洗洗晦气。」
咏临笑骂,「去你的吧!少在我面前装正经,你们兄弟天生的一双赌棍,会怕宫里的规矩?酒席就免了,等我出去,母亲必然给我大补
一轮,少不了的山珍海味。对了。」他忽然把话顿了顿,转头对两个端菜进来在一角站着的小杂役道:「这儿用不着你们伺候,别傻站
着了,都出去。」
把人赶了,瞅着牢门重新关上,才压低了声音问图东,「有没有淑妃宫的消息?」
咏善对他们谈话并不在意,在窗边看外头天色,听见咏临这句,转身慢慢踱步过来。
图东从咏临遣走旁人就知道他要问这个,叹了口气,低声道:「小的没用,职低言微,问不到消息。」
咏临吃了一惊,「都这么些天了,还打探不到消息?没道理啊,如今父皇也开恩了,对我们几乎一天一道恩旨,都说母凭子贵,就算只
冲着咏善哥哥这太子,父皇也不可能不关照母亲。奇怪,真的一点风声都问不到?淑妃宫里头总需要采买什么吧?进出的内侍你就不能
拦下一个,拉到没人的地方问一下?要是不肯松口,大不了给点钱,好歹问出来。花了多少,等我出去了加倍还你们。」
「不是小的舍不得花钱,是根本没机会。」图东忙了几天,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自己也觉得没脸,涨红了脸道:「殿下整日在内惩院
,不知道外面的形势。淑妃宫是皇上早就下旨围起来的,里面的人不许出来,外面的人不许进去。要东西?大门开一条缝,当着守门侍
卫的眼交接,想夹带片白纸进去都没门,更别说交头接耳传递消息了。」
咏善在旁边听着,一颗心直坠下去。
咏临却还不明白,不解地拧起两道英眉,「我可搞不清父皇葫芦里卖什么药了。实在没这样的道理,连我们都饶了,父皇还软禁母亲干
什么?就算从前看得紧,现在也该松松了,我看也像我们一样,一样在里面关着,但暗地里放水,好吃的好穿的一样样恩典下来。只是
为什么父皇要这么弄呢?直接放出来,父母子女相见,岂不皆大欢喜?」
他想破头也想不明白,抬头去看咏善,「咏善哥哥,你说呢?」
咏善心事重重,抿着唇没作声。
他天性里带着一股冷冽,不吭声也让人心里毛毛的,咏临倒还好,图东免不了心里生了一丝怯意,闭紧了嘴巴偷窥他的容色。
气氛顿时冷下来。
隔了一会儿,咏善开口,「图东。」
图东老老实实道:「小的在。」肃颜垂手,和应对咏临时全不是一个模样。
咏善徐徐地问:「依你看,父皇来内惩院这前后,淑妃宫里的看守是松了还是严了?」
「恐怕是严了,」图东斟酌着回答,也皱起眉,「其实皇上亲自来内惩院见过两位殿下,又下了恩旨,小的原也以为娘娘那边也会有好
消息,不料过去一看,还是门户紧闭,不传消息,和前阵子一样。」
「既然是一样,怎么又说严了?」
「一样的看得紧紧的,不许人进,不许人出,不过多了个黑脸门神,每天都要在淑妃宫外面巡几个来回,害得侍卫们个个不敢松懈,比
以往看得更严。小的打听过,那新来的宿卫大将军叫吴见增,是从北川调过来的,自他来了之后……」
「吴见增?」咏善蹙眉。
咏临正听得茫然,问:「宿卫大将军不是表姨父吗?这姓吴的是什么来头?」
「张回曜已经被父皇调任了吧,朝廷调派也是经常的事。」咏善心里惊疑,面上却不动声色,扫了弟弟一眼,「吴见增一向在北川为将
,你不认识他。这人出身市井,投军报效国家,是从小兵起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功名,身上有一股杀气。父皇调他回来,大概是
要藉他这股杀气镇镇宫里的邪气。」
咏临一怔,「要镇邪气,到谨妃宫去镇呀,横在母亲宫殿门口做什么?」
咏善不想沿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转头问图东,「知道丽妃那头的消息吗?」
「自从……」图东转一下脑袋,朝咏棋躺着的床上瞥了一眼,才低声道:「自从咏棋殿下被关进来,丽妃也被软禁起来了,没换地方,
就是太子殿,同样的里面不许出,外面不许进。」
「最近父皇召见过丽妃吗?」
「没听说。」
咏善叹了一声,「那也不会召见母亲了。」仰着头出神。
两人知道他在想事情,都不敢多嘴。
半日,咏善又叹了一声,摆手道:「没别的事了,你先回去吧。」
在图东心里,咏临可亲可爱,这位准皇帝咏善殿下却是个能不靠近就不要靠近的角色,虽然也没有对他发怒生气,但就好像对着一堵冰
墙似的,寒气一丝丝往外逸,让人不由自主绷紧神经,听见咏善叫他离开,赶紧行个礼出去了。咏临见图东走了,靠着咏善走近两步,
奇怪地问:「哥哥这几天怎么了?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开始在内惩院局势那么危险,也不见你叹几回,难道现在雨过天晴了,反而害
怕起来?」
「你怎么知道我害怕?」咏善往他后脑上轻轻拍了一掌。
身后听见动静,转身一看,露出极温柔的笑容,「哥哥醒了?陈太医果然是父皇身边得用的人,方子开出来还挺灵验。别急着起来,小
心又会头晕。」
一边说,一边赶过去撩衣摆坐在床边,顺其自然地扶住咏棋的腰。
「是要喝水吗?」大冬天的,被窝被咏棋睡得暖烘烘的,手伸进去,隔着亵衣贴着咏棋的纤细腰身,一股暖意从掌心直沿着往上走,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