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桶里,居然还另外有一个人。
裘致远竟一直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拿着一只水瓢舀热水缓缓添入木桶,很安静,也很自然,一点也没有为林亚的到来而感到不适。
“林团长夤夜来访,即便是两党合作,也似乎不该骚扰人沐浴吧?贵党好象没有参观人裸体的党规吧?”略带调侃的意味,裘致远消失了三年的声音又重新回到了两人的耳膜,依旧坚硬刚强,如铁。
林亚眼睛里闪着不可置信的光,委屈、不甘、痛苦通通化在里面,看见叶非云抬眼望向自己,竟有一撇头逼开了目光,闪身出门,还难得地带上了门扇。
叶非云一惊之下又吃了一惊,这个裘致远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居然……还泡进了自己的木桶……自己还没有察觉!!!
“师座……不,军座……总座?”楞了一下,叶非云赶紧往桶外蹿。
裘致远也不拦他,在那里压低了声笑:“叫致远不就怎么也不会错了?”
手脚麻利地穿戴整齐,叶非云已经尴尬得面红耳赤。
“去吧。”裘致远笑了笑,仿佛离开只是在昨天。
追出门去,却发现林亚正站在房门外不远处的一颗大树下,满脸的萧索和沮丧,站在那里,一声也不吭,只是呆呆地看着叶非云房间的灯火。
林亚看见叶非云竟然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痴呆了似的看着叶非云的脸,嘴唇微微在那里发抖。
“林亚……”
“非云!”急促地打断叶非云的话,好象是生怕他会说出自己不想听到的话语,喉结却上下不断地滚动,显然的紧张。
只得再靠近了些,伸手去捏住了林亚的指尖,指尖冰凉,却还是那样结实有力:“相信我……亚……”
林亚的胸膛急剧地起伏,被叶非云捏着的指尖也颤抖起来,半晌,忽然拉了叶非云入怀抱,死死地搂住没命地亲吻。
不安,焦心,恐惧……以及那种无法说出口的嫉妒和担心,那种一直在心头盘旋的不被众人看好的情感,通通涌上林亚的脑海,辗转不肯离去。
一直亲到叶非云的嘴角被咬出了甜甜咸咸的血丝,林亚才惊觉:“非云,我……”想想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搂在那里,放又舍不得放,抱又不敢太用力抱,真真是小心翼翼,惟恐出了哪一点篓子。
“亚,我睡着了,相信我。”还是要解释,叶非云轻轻地揽着林亚的肩膀低低地说。
“我知道……我是给你送小米粥来的……顾同说小米粥能安神……我刚拿茶缸子炖的……可惜洒了……”话说的一哽一哽的,人却木在那里,动弹不得。
主动抱紧了林亚,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叶非云亲了亲林亚的侧脸。
“哦,我还烤了两个地瓜,刚刚烤的,还热着呢!”林亚忽然推开叶非云,慌忙到怀里去掏。
掏了半天,忽然红了脸,扭捏了:“被我刚才压烂了……吃不成了。”掏出来的地瓜已经成了一团泥,用一张废旧报纸包着的,糊得满报纸都是,黄黄的一摊,还杂了一些黑灰,显然是刚才的熊抱毁灭的,倒是很香,却像坨狗屎。
接过来,叶非云小心地揭去报纸和残破的地瓜皮,小心地拣那一丝三缕的地瓜来往嘴里送:“很好吃。”
“都烂了……别吃!”林亚赶紧去夺,叶非云的爱干净是出了名的,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地生活、作战,怎么能吃烂成这样的地瓜?
“我想吃。”看着林亚,叶非云忽然有一种亏待了他的感觉,这个卤莽的直性子,为了这段缘分付出了多少?总是觉得自己付出的已经是承受极限,从挑战世俗开始到挑战信仰,再到挑战原则挑战立场……甚至还挑战了自己一直坚持的“忠臣不事二主”的信条,在深底的心里动摇过……可林亚又忍受了什么?是不是确实该走到了尽头?
“非云……我……先走了,你也早点休息吧。”看见裘致远已经穿了衣服出得门来,立在那门口,黑黝黝地衬了背后的灯光,像煞了持枪握锤的门神。
“林亚……”叶非云喊时,已经晚了,林亚瞬间消失在深夜的寒风之中。
“我都收拾好了。早点休息吧。”裘致远走过来,熟稔地一如热恋中的情人。
“……”楞了一会儿,还是拿不准该叫他什么,叶非云只得含含混混地支吾了一声,“您也早点休息,我先去睡了。”
“好。”却是没有走,反倒跟着一起进了叶非云的房间。
既来之,则安之吧!叶非云闭眼平息了一下气息。
“多谢长官保全我叶氏骨血,非云粉身难报!但有所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着,叶非云跪下行了大礼。
裘致远没想到叶非云来了这么一出,有些气了:“你怎么知道的?恩,是了。”沉吟一会儿,又说,“你觉得我要的就是这个?”
“长官顾念之情,非云无以为报!但有所使,万死不辞!”
“好。我就一个要求:断了林亚。至少在战争结束之前断了林亚。做的到吗?”伸手去拉叶非云,却是半拉半压,等着叶非云的回答。
沉吟半晌,颤声:“是!”
赶紧拉起来,按坐在自己身边,半搂了:“别怪我卑鄙,其实我也知道你断不清楚,你肯答应我,我已经很意外了,至于做不做的到,那是你的事,也不用觉得会对不起我。”
停顿了一会儿,轻笑:“不想问问我是怎么发现非宁的存在并找到他的?”转了个话题,多少轻松一点。
“薛校长只是在上个月转给了我你之前留的信,那户人家也没有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非问非答的话,却把想知道的意思表达个干净。
“呵呵,还是这么个模样。见过非宁了?都四岁多了……
还记不记得当初我陪你回秀山村料理后事的时候?
我在你妹妹的房间里发现有一双做了一半的虎头鞋,蓝色的,可你嫂子那被害婴儿是个女孩,按照你们那里的风俗,好象应该是只有男娃做姑姑的才要做三双虎头鞋,女娃就应该是做三套衣服。
一开始我以为是孩子被掉包过了。
后来才发现,你嫂子是生了一对龙凤胎,因为孩子的出生日期是吻合的,一个这么小的村子,不太可能同时出生两个婴儿,除非双生。并且,你家并不是望族,没有人会愿意用自己的孩子来替换死亡名额,事发突然,即使有人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时间。后来的情况也如我所料。
伪军杀手到的时候你嫂子在里屋喂奶,情急之下把你那小侄子用帕子蒙了口塞到了房梁上,躲过一劫,被半夜摸回村子的胆大人给救走了。
我就是追踪了他们才在找到非宁的。
我自己不敢去见,带回来之后找了一家妥帖的人家秘密养了起来。都是上了悬赏单的军人,一直没跟你说,怕你要去看,伪军悬赏的价码太高,我们自己在军队可能还不至于有什么麻烦,小孩子就经不起了。
并且你当时的状况也不允许我告诉你。不过现在看上去好像已经恢复了!”
轻轻地说完,裘致远盯着叶非云看,笑:“三年了……”
叶非云哽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自己都从来没有注意到的细节,裘致远注意了,那些脆弱的蛛丝马迹,那些辛苦的寻访追踪,以及那些深藏的体恤保全,用尽了他多少心思?还有那些都变成汤药的军饷和一次次的性命担保,情何其重?如何负?
两个人,注定是要负了一个……
第七十九章:你的彷徨
裘致远是奉了薛天纵的令,回赤遂述职,顺道过来看叶非云的,随着江北城市逐渐的收复,尤其是原先由革命党人控制却三年前沦陷的地方的光复,抗战进入了相持阶段,东氏军的老巢、革命党人的根据地,互相侵咬,却也互有胜负,互相拿对方没有太好的办法。
三平关一战,裘致远超越所有革命党人成为了东氏军的第一悬赏对象,黄金万两的人头赏金。
宗政呈也随即颁发了任命手令:裘致远为北部第三战区副总司令,主要作战任务是自西向动攻击收复中原、北洋两省的东氏军盘踞地,总司令是薛天纵兼任。
裘致远消失的那三年,叶非云一直没敢开口问,没有必死的决心,裘致远不至于在临走时放手,也不至于要留下绝命书,到底经历过什么,也只能从他那一身越加结实的肌肉、板结的身材和强悍的气势来推理。
“你相不相信我吃过蟑螂?”裘致远捡了叶非云房间桌角上一个放了足足有三个月的馒头慢条斯理地咬着吃。
“那也不能吃这个。”却也不敢上去抢,那可是叶非云在攻陷赤遂前一天晚上的口粮,因为战事太过艰苦,只咬了一半,还留着当时的牙印,后来胜利光复,就一直放在案头,也算个纪念,现在基本都成了木乃伊了。
“给我杯水,从中原过来我都两天没吃东西了,有点饿,林亚也怪抠巴的,送一缸子粥来还洒了,我可真没口福。”有些自嘲似的笑笑,继续在那里吃那个看上去都已经风化成粉末了的半个馒头。
“我去给你找点别的吃。”转身要出去,却被裘致远拉住。
“别走,我马上要去赤遂,陪我坐会儿。我只能呆到凌晨。”宁可不喝水,也好过空坐。
直楞楞地看着裘致远就这样吃下了自己在最困苦时期的纪念,叶非云吞咽了一下唾沫,喉头泛上一股说不出的酸。
“舍不得给我吃了?你还是这么瘦,不是说养好了吗?毒瘾多久没犯过了?”轻轻地去搂叶非云,脸逐渐挨凑过去。
叶非云激灵一下拉开脸:“快两年没犯了。”中规中矩地坐直,手也放在两腿上,标准的军姿。
笑了:“我即使是强盗,你也不是良民呀,这么怕我?”
不语。
抱了,一夜无话,两人就这样怪异地坐了一夜。
裘致远也没有说为什么忽然出现,叶非云也没问他为什么来,没有说为什么离开,也没有说是否现在就已经可以回来。已经不是直属上司了,却还是无法坦然面对。
裘致远走了,去赤遂,凌晨时分走的,开了一辆军用吉普车,只带了两个警卫。
林亚自从撞破裘致远怀抱叶非云泡澡的香艳画面后,很久没来,弄得易道东这个当团长的天天往叶非云这个营部来报道,天天拐弯抹角地问林亚什么时候来以及林亚和叶非云之间的暧昧关系。
“道东兄何不去林团长的团部观摩一下?两军交好,互相观摩取长补短也是应该的事。”叶非云的笑总在有意无意之间,冷淡的神情,有礼的举止。
“也是,你去么?我好象不认识路,还得劳烦你陪我走一趟。”易道东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竟然同意叶非云的“建议”,兴致很高地一挎枪,上马,就等叶非云带路的模样。
不得不敛了要笑的心思,一本正经地上马带路,这个林亚!
甩了甩马鞭,叶非云骑得很快。
“顾同,来客了。”难得的飞马,难得的蹄声,林亚的团部已经有不少日子没有这种急促的声音,快过年了,再紧张的战事也到了周期性的休整阶段了。
“非云!”在窗户口瞥见飞马来的叶非云,林亚抢出房门,一把拉住,正要来个熊抱,才发现叶非云身旁站了个易道东,想了想,又只得放开手,“易团长来此,有何贵干?”
满脸的不耐烦。
还晓得文绉绉拿个腔调“有何贵干”,估计是顾同耳提面命了多少年的结果。
“林兄何必这么生分,好歹咱也算老相识了,不欢迎吗?”易道东这么多年毕竟也历练出来了,尽管不如叶非云细心,也不至于像林亚般粗心。
“也是,我送你两斤铜,你打算还我什么?”上次没和叶非云那啥成,就是因为这小子的事给搅了,林亚很自然地将帐算到易道东头上,狐疑地看了叶非云一眼:你小子安的什么心,明知道的,还往这里带!
“顾同,陪我出去走走,让他们两个老相识好好叙旧。”叶非云却是一笑,拉了顾同就跑,扔下林亚在那里,哎哎了几声,要追时,已经被易道东给拉住了。
“林亚,怎么我一来,你就跑?这么不待见?”
“呸!老子就是不待见,赶紧给老子滚!”叶非云不在边上,哪里还耐得住性子拽文?!
“喝,不客套了?这才是你嘛!怎么?要我不滚,你是不是就打算请我滚?”这叫难缠鬼遇上鬼难缠,林亚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对叶非云曾经的纠缠可能是多么地讨人厌。
终于磨蹭到叶非云相携顾同言笑晏晏地回来。林亚再也按耐不住,蹿过去揪了叶非云拉进房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真的要和我分手?为什么把他带来?”
焦躁、愤怒,还有被背叛的忧心,林亚快压抑不住脾气了。
“没什么,他想见你,天天到我那里去找你。”
“那你就往我这里带?非云,你是真不在乎我还是别的?”已经出离愤怒了,林亚捏着叶非云的手越来越紧,紧到叶非云开始感觉到了手指的麻木。
“林亚……”
“不要叫我!我知道你对……他,有情,可你也不能因为自己选择不了把问题踢给我,是不是你要我先替你选择了,你才好去做这个不背叛我们誓约的背叛决定?”声音颤了一下,林亚还是没说出“裘致远”这个名字。
仿佛是心底最阴暗的角落被掀开了,不能说叶非云潜意识里没有过这个念头,情人再细微的情感变化在对方心里都是巨大的,更何况林亚一直提防的就是这个?
“林亚……”有些惭愧,却也仍然没有说什么,掩藏在不变的表情下,心绪翻乱,一边是私情,一边是大义,一边是情人,一边是恩人。
“非云,我真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你为什么就不明白?我绝对不可能答应分手!你死了这条心!你要我等多久我都等,可就分手,我做不到!”林亚惨然,拉紧了叶非云,带到怀里,“我不会放手!”
是啊,不会放手!
拥抱变成亲吻,变成啃咬,变成占有、打斗。
林亚第一次不顾叶非云的意愿想强行占有,心里很慌,很空,很需要东西来填补。
一阵激烈的搏斗,听得外间的顾同和易道东面面相觑,还是顾同反应快,摆出一副笑:“他们没有一次见面不打架的,习惯就好。”端的是风度翩翩,让人不信也得说信。
“是吗?林团长精力确实够旺盛的。真性情!”易道东侧了耳朵,似乎是在听房间内打斗的招数。
搏斗了良久,“砰——”一声,也不知道打翻了什么金属物件,随即叶非云跑了出来,衣衫略微有些凌乱,勉强还算齐整而已。
“道东稳坐,我先走一步!”话音还没落,叶非云就上马跑了,扔下泰山崩于前照样斯文有礼的顾同和目瞪口呆的易道东,以及房间里气急败坏、恨恨不已的林亚,跑了。
临走还扔下一句:“道东若是还想追随裘长官,还请替我在林团长这里好好赔罪,非云一定为你多多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