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就被困在这几尺范围内的小牢间里,除了一个又聋又哑又不识字的老头给他送饭送水之外,空荡荡的监牢再没有第二个人,他试
过大喊,试过威胁,他甚至试过喊出他的真正身份,一点回应也没有,哪怕是恶意的回应。
贺健来回踱步。
他不信罗熠星没有派人监视这里。他有感觉,罗熠星本人就在附近。他需要他现身,他需要机会谈判。总之,他不能让自己像角落里的
老鼠一样被无视,被掩盖,他要他们之间交流,这样才有可能取得一丝希望。
只要有一点异常,一点风声……他有许多优秀的手下就在稽繁城里,他的老师,洞若观火,总能察觉蛛丝马迹。
他并不是完全绝望的。
贺健拿出那个绣着金色蟠龙的香囊,放在将会被收回去的食盘上。
惠州府尹有些胆颤了,胆颤到每口吸进去的冬夜空气,都像刀子一样在割他的喉咙,他的肺,他的五脏六腑。原本当钦差大人以秘密的
手段直接下令逮捕的‘江洋大盗’,被毫无道理的幽禁在大牢最深处,且严令任何人涉足时,他就觉得不对劲。
可他能说什么呢?人家钦差有先斩后奏的权利,他这个在惠州可以只手遮天的一方大员,无力的就像砧板上的鱼肉。
好,他照办。
人字号的一排牢房全部清空,甬道外加厚木门,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除了自己家的一个老哑仆送饭倒夜香之外,就这
么无声无息的关了人,严禁议论,严禁探望。
可现在,他慌了,被食盘上的那个小香囊吓到了。
那个香囊代表什么?
那上面的图案代表什么?
五爪的蟠龙。
四爪为蟒,五爪为龙,自古以来,能佩上五爪龙的,天下只有一位。当然,后来又加了一位,是万岁特别恩准的,谁都知道那位殿下是
皇帝的心头肉,与皇帝唯一的区别,就是那位殿下的龙是蟠龙,而皇帝的是飞龙。
现在是什么状况?
那位殿下反了?
还是有人想谋害那位殿下?
是皇上密旨的决定,还是钦差包藏祸心?
惠州府尹一宿没睡,看那香囊的眼神,就像看着一杯御赐的鸩酒,恐惧,却又有任人宰割的无奈。用半宿的功夫召集家里人好像留遗言
似的交待大事小情,然后在天还没亮时刻,去客栈——钦差大人不住官府住客栈——反正现在出了事,在府尹大人的眼睛里,这个钦差
前后左右,处处透露着不合常理的诡异。
“杨大人怎么早有什么事呢?”海宁从内室出来的时候,强忍着打呵欠的冲动,脑子里还有些混沌,不过在看到杨府尹递过的香囊,头
脑瞬间清醒,脸上有明显的愕然。
“钦差大人,这是人字号牢房里面的人拿出来的,下官想询问大人知不知道那人的身份。”见了这副情景,府尹的身体依然很僵硬,但
口气变得坚决。
海宁拿着香囊,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东西也算周奕的贴身之物了,贺健为什么会有?他怎么可能会有?海宁看着他,“杨大人在怀疑我
么?”
“下官不敢,兹事体大,下官只是来求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客栈前后都有杨府尹布置的官差,“请大人给卑职一个合
理的理由,不然,下官会亲自去大狱弄个明白。”
看这架势,海宁忽然有些庆幸周奕就在这里,否则无论是谁,恐怕都要被他扣上谋害亲王的罪名了。
海宁收起那个香囊站起来,“杨大人稍候片刻。”说完开门招过来一个人,耳语几句。
片刻后,只见几个俊秀又神采飞扬的年轻人依次进来,用好奇的眼神打量着杨府尹。然后到桌子旁,纷纷拿出令牌放在上面。
杨府尹首先看到的是排成一排的皇族一等侍卫的金印,然后是有篆刻璟王府字样的腰牌,还有个别几种方印,从上面的字上可以辨认出
璟王府典军、参军、主簿之类的官印。
然后就听钦差大人开口,不是冲他,而是冲其中一个侍卫,“去看看王爷醒了没?”
扑通!
一声闷响,众人纷纷回头。杨大人晕过去了。
厅堂里气氛有些压抑冷肃,刚刚王爷在内室发脾气,让外面守着的一干人等,都不由自主地冒汗。个中之最就是刚清醒过来的府尹大人
。
周奕心情不好是因为一开始没有睡饱,对海宁着实闹了好一阵子,后来得知了香囊的事,又听闻那个赤胆忠心的府尹大人派官兵把客栈
给包围了,一个比一个乱。
这会儿心情平复下来,拿着香囊才开始思考。
杨大人则眼观鼻鼻观心地站在厅堂一侧。
“海宁,你怎么看?”王爷问话。
“一开始下官以为是挑衅,他表明已经知道这个局是王爷设的。可我又想,就算他知道又怎样?什么也改变不了的。”海宁摇摇头,“
这个东西,他不是给王爷看的。”
“下官该死,下官糊涂!”杨府尹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赔罪,吓了大家一跳。
钦差大人的话让杨府尹遍体生寒。客栈内外都被他布置了官兵,是他被那香囊迷惑了,他自知一片忠心,但至少表面上看,这是谋逆杀
头的大罪。
周奕和海宁对望了一下,无奈的翻眼睛,“杨大人起来吧,我们没说你。”
周奕晃晃手里的香囊,“若不是给我们看的,就是给他们自己人看的。他销声匿迹了这么久,稍有风吹草动,足以给他的部下警觉。如
果我没猜错,在稽繁城里有他的探子。他这是想搅浑水,放消息呢。”
客栈是不安全了,再说到了这个份上,若还让王爷住客栈里,这惠州府府尹真的可以自裁谢罪了。周奕,呃,现在该叫罗熠星了,一行
人住进了府尹的家里。
晚饭前,熠星拿出来一个小瓷瓶,递给杨府尹,“迷药,记得给那牢房里人好好打理一番,沐浴更衣,加碳炉棉被什么的。饭后,我们
去拜访他。”
王爷一声令下,人字号的某间牢房就更不像普通的牢房了。
除了小一点,暗一点,基本设施已经与客栈无异,当然,墙上多了两副铁镣,锁上后,基本贺健的活动范围被约束在房间的一半之内。
囚室里飘着沐浴后特有的清新味道,据说连私处也给他清洗了,为了避免任何藏匿。原本油腻的头发和蓬乱的胡子也被整理过了,露出
相当不错的相貌但明显消瘦的脸。贺健身上的衣服从里到外全部是新的,确保了没有任何危险物品。然后,熠星一个人进去了,靠在门
口的躺椅上闭目养神,等贺健的迷药的药力散去。
铁门开着,剩下的人在门外守着——惠州府的州府大牢,大概从建成那天起就没接待过这么多重量级的人物,四品大员都得在走廊站着
,没资格进屋。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直到铁镣叮当碰撞,然后一个低沉,久不开口的特有沙哑的声音在空荡的牢房回响,“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熠星睁开眼睛,“一个人住这里很闷吧。”
贺健弹弹自己身上的衣服,“承蒙王爷费心。”
“我知道这里很闭塞,我同情你,却不能放你出去。”
“殿下会亲自来陪我么?”贺健出口调笑。
“我们玩个游戏吧。”熠星坐起来看着贺健,“我问你问题,你回答,而我将根据你回答的真实性和重要性,来告诉你外面重要或者不
重要的消息。有效问题,每天一个。”
“如果我不答应,会怎样?”
熠星摇头,“什么也不会发生。不会有暴力,谩骂,侮辱或者任何过分的事情,即使你是我的对手,我起码也会尊重你,这是你和我之
间的不同。”
贺健哼笑,“是啊,不会有人谩骂侮辱,相反,这里会安静的像坟墓一样。”
“……”
“我答应了。你问吧。”
“听好了,我有三个问题,你选择其中一个来回答。一,稽繁城内是不是有等待你的部下?二,你在为什么事情而焦虑?三,你这里还
需要什么额外的物品?”
“我需要一些书籍来打法时间。”
熠星微微笑了笑,站起来,“今天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我让他们给你准备了火炉,祝你有个好梦,晚安。”
熠星走到门口,就听后面传来哈哈大笑声,他停下脚步。
“星儿,你真是聪明,让我不得不佩服。”贺健吸了一口气,“你问的第一个问题,无论我回答‘不’,还是避而不谈,你都会得到你
真正想要的答案是么?你的迷药让我的脑筋不灵活了。现在我很好奇,如果我回答‘是’,你会告诉我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呢?”
“是有条大的消息,不过,这要看你明天的回答了。”熠星回身微笑,继而转身离开。
在铁门再次落下,脚步声渐远直至消亡的那刻,贺健一拳砸在墙壁上,眼里净是阴霾。
贺健睡的不好,一个人在空虚到可以胡思乱想的时候,通常脑子里都会有些可怕的想法。尤其罗熠星的暗示如此明显。贺健没有办法不
去推想他可能遇到的麻烦,噩梦接连不断。他从来没这么期盼过天亮的到来,然后回答那可能尖锐的问题,以解答他心中的疑问。
第二天,他收到了笔墨纸砚,外加一摞杂谈传奇之类的话本。周奕的问题也随着这些东西一起送过来,问题写在纸上了,答案将随着晚
饭送回去,在第二天再次送题目时,会夹着熠星的给出的消息,然后如此反复。
熠星占了他半天的便宜,不过时至今日,贺健不想去指责什么公平不公平,他一把抓过来那几个问题:
[你是否敢为你属下的忠心打包票?]
[你心里最尊敬的人是谁?]
[出门在外,用于证明你身份的信物是‘物’还是‘话’?]
贺健手中的笔停住了,他估量着那三个问题,想象着自己选择和继而产生的后果,这三个问题每个后面都埋藏着陷阱,无论他回答那一
个,罗熠星都会猜测到他没有回答的那个。
他的随身的东西都被收去,没有腰牌玉佩,信物的问题很明了。可他若选择这个便是变相告知罗熠星他的部下在他心中的重要。可以为
部下出生入死的主子,又怎么会赢不来属下的忠心?若他回答第一个问题,那信物的疑问便肯定了对方对信物是暗语的揣测。那两个问
题,显然罗熠星自己已经有了答案,只是想要与他确定。
第二个问题就更不能回答,他不能让罗熠星肯定了心中的猜测之余,还捏住自己的软肋,这个问题,甚至比那两个更危险,后果更严重
。绝对不行。
贺健摔下笔。
用同等重要的回答来换罗熠星口里的消息——虽然肯定不是好消息。
可人就是这样,明知不是好消息,明知自己的可能无能为力,脑中却忍不住胡乱的揣度。这是一种自我折磨,反复的推想,反复的否定
,贺健揪着袖口,在牢房内踱步,他极力表现得平静。但这本身就说明,他已经很难平静,为了那个不知名的坏消息。
可是……
贺健看着那三个问题,用这种方法‘出卖’他的部下,他不能。
罗熠星他休想得逞!
熠星收到回馈时,贺健选择了回答第一个问题。
[我可以与我的部下同生共死。]
“你可以为你的部下做到这个地步,你的部下又怎么能看着你在牢里受苦?哪怕只是风言风语,也会来查个究竟的。”风声,陷阱,卫
谋他们从昨天开始就着手布置了。
熠星摇摇头,没回答第二个,果然是难缠的人。
熠星思考了一下,在新的纸笺上写了新的三个问题,[你的理想是什么?你认为自己在月伯人心中是个英明的王子么?你如此爱惜你的
部下,为什么会把自己的兄弟视为仇人?]
然后熠星在最后加了一句他承诺过的消息,[一个你很亲近的人去世了。]
熠星把信笺放好,这是一场游戏,可残酷的又不能说是一种游戏。利用贺健的回答,分析他,了解他,找到他的弱点,他所珍惜的,他
倚重的,他的希望,他力量的源头,然后在他眼前逐一毁灭。
其实这里面私仇的比例已经很小了,如果要泄愤,熠星大可以找些人来日夜羞辱贺健,但他不想,他是兵马统帅,在他眼里他士兵的生
命要远大于对贺健身体上的侮辱。贺健的作用也不是用来安慰那饥渴发情的莽夫。
从个人的角度来说,贺健是个优秀的王子,熠星憎恶,却也有佩服之处;但从国家的角度来说,贺健是个危险的敌人。他的理想,他的
能力,他忠心又睿智的部下和爱戴支持他的百姓,每一点都能化成利刃伤害守卫大殷的将士。他必须在贺健能挥舞这把刀之前,就把它
消磨殆尽,把那头可能咬伤大殷的漠西狼,所有的尖牙都拔得干干净净。
上上策是伐谋,攻心战;
下下策才是攻城,你死我活、血肉横飞的肉搏战。
熠星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奸诈又有点甜蜜的笑起来。他重新铺开一张新纸,落笔[哥,我今天头疼了一整天,都没人给揉揉……]
*************小剧场************
某天,太后翻到了儿子的‘情书’
太后:耶~~~酸,太酸了!
星星(一把抢过):我乐意!
太后(一把抢回):多大了还对哥哥撒娇?
星星(站凳):是勾引,勾引!
太后(拍桌):这么低级还敢叫勾引?想当年你娘我^@#$%)(*&……
40.回家
——一件事情的结束,也意味着另一件事情的开始。
在游戏进行了十多个回合之后,在透露的消息已经足够贺健日夜为他在城内的部下担心的时刻,这天,他终于知道他的第一智囊,他一
直尊敬爱戴的老师,在一个多月前就去世了。
然后在他‘出卖’了他的理想,他的骄傲,他最憎恨的敌人……之后,他被告知,他在大殷部属的最后底牌,被悉数尽歼。
然后他们谈教育,谈未来,谈对农民、对商人、对奴隶的看法……大半个月后,熠星告诉他,他一手建起来的边邑军发生兵变,从他最
大的两个左右将军,到下属十几个千夫长,斩的斩,流放的流放。
然后他们谈朝堂,谈文人,谈军人……然后熠星告诉他,月伯传出四王子病重,移交执掌城防的权力。
然后是……
……
游戏仍在继续,贺健却再没有能冷静下来的可能。他日夜踱步,整宿整宿的失眠,他揪扯自己的头发,墙上全是他拳头打出来的血印,
新的覆盖旧的,旧伤没好,新伤又开。脑子好像变成了一砣糨糊,浑沌的,混乱的,疯狂的……
之前那些看似无关大雅的问题,现在变成最锋利的刀子,割开任何他可能说出来的搪塞和谎言。现在罗熠星提的问题越来越尖锐,越来
越直指问题的核心。
游戏进行了这么久,贺健已经很清楚那问题背后的含义,越是提敏感的问题就越代表罗熠星手里情报的重要性,也代表他最不想听到的
,却又不得不关注的问题。
这后面有个大阴谋,绝不是罗熠星一个人可以从他这里得到的。是的,他忽略了,既然这个被公认‘温润如玉,谦谦君子’的王爷都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