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耀阳和霆儿,四年前攻破桂岭,你下令越西境内粮草禁运,那一役桂系乱党死了八千七百人。”
“我儿子在战场,我当然要护着他!”
“……”
皇后迎着丈夫的视线,良久,最后叹气,“好吧,我承认,我伪善,我不是个好人。可这件事……没错,卫熙那愚蠢的‘逼宫’行为,
毫无置疑的坐实了卫家谋逆的大罪,可是颢,你清楚背后的主导是谁,摆明了卫熙是被人利用了,然后为了他一时的愚蠢,和别人的包
藏祸心,要让卫家几百口清白的命来抵?这是不是……有些过分哪。”
“若薇,陵王愚蠢但他的野心从来没有死过,这一次我不打算放过他。”罗颢直言不讳,“耀阳已经长大了,开始学习监国,可以说,
从现在开始,他就已经在与他争夺皇位的诸多兄弟交锋了,甚至他还在面对我的兄弟的野心。我不能让这么多隐患存留到耀阳登基,起
码要把我兄弟的问题,在我手里永绝后患。卫家确实,我可以找个借口,给他们开恩放行,但如果我这么做,这件事就很容易被大事化
小,小事化了。而我那个四弟,肯定最先逃脱责罚。”
“所以,就要你就要拼着剜骨也要疗毒,卫家就是那个倒霉祭旗的!”若薇叹了口气,顺手拿起卫氏家族的名单,心烦的扫过一眼,“
政治……哼!”
“卫,卫海宁……不就是那个小神童?”看到那个名字,若薇心里的某点忽然被触动了,难遏酸楚。她记得这孩子,很清楚!
就在卫海宁满周岁的那天,卫夫人抱他到宫里来,那时候……那时候星儿也还在呢,一直跑进跑出,淘气得不行,她们当时还夸卫海宁
这孩子性儿好、沉静,再大一点就给星儿当伴读……结果,就是那天晚上,星儿……若薇眨掉眼里的水雾,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
了,是出于什么心思,爱屋及乌,还是将心比心怎么的,总之看到这个孩子……
“他没到十四岁吧……嗯,把出生月份向后推一个月,不满十四……就能活下来吧!”
**
天承三十三年
[海宁,你是我们卫家,最后一个男丁了,要好好活着啊,好好活着。]
海宁爬起来,哥哥的话由言在耳,可哥哥肯定不知道,就是因为他临死前暴揍了那个一直欺辱他们的刑狱官,最后那人把他的名字由官
妓院划到了内廷监,又有内廷监划到了军奴营,都按照圣旨的意思,都是安置官奴的去处,都是一样龌龊的去处,却依然有着天差地别
的距离。
起码,他可以保持自己的骨气,起码自己还是个健全的男子——海宁有些自嘲,等股间的液体流出去后,他艰难的站起来,他得去拿吃
的,他得活着。
邦邦——邦——
闷闷的踢木头响的声音,让海宁顺声音走过去。在这里,两年了,海宁对这种声音不算陌生,大概新来的人都会有各色各样的反抗,然
后哀嚎、挣扎,然后就是死寂……
那个人……是漂亮的,即使他身上的衣服揪揪巴巴,即使他的脸上附上了一层沙尘,即使他的头发短得怪异,凌乱的利害,但依然难掩
眉眼间的神采和毫无瑕疵的五官,但是在军奴营,这不好,足以致命。
“你……别白费力气了……”海宁看着他,那人明显瘦弱,是那种不健康的单薄,怎么可能撼动用来支撑帐篷的木桩,“不然,午后熬
不过的……”
他看到那人猛地回头,然后眼睛直盯盯的看着自己,带着吃惊与同情……
其实,海宁知道,在这里任何劝慰、期待都是无用的。最终残酷的现实会取代一切的希望,只剩下枯燥、重复,残酷且无止无休……就
像他,就像许许多多熬不过一个月的人。
那个人的双眼很亮,在那同情的背后,海宁看到了一丝温暖。他希望,那双眼睛可以不会失去光彩。
他希望,他能熬过去,不要在真正的危险来临之前,就耗尽了所有的力量和勇气。
然后像他一样,无论多么恶劣,都会努力的攒下力气坚持……虽然他时常迷茫,自己坚持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为了一个承诺,还是为了子虚乌有的希望?
周奕,就是那个与他一面之缘,漂亮又单薄的人,他……他真的是个很神奇的人。
直到现在,海宁还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二天路过那帐篷时,看到的竟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记得数日后周奕摇身一变,一身军医装束
,神情倨傲的呵斥那些恶行恶状的军士,记得他转过脸对自己露出温柔、调皮又似乎有些心疼的表情。
自己被关在军奴营里两年了,日复一日,除了身体的每况愈下,境地从未改变。可周奕,短短三四个月竟然,竟然……海宁从来没有想
过那些粗壮可怕的军士竟有那么一天也会战战兢兢,忐忑、小心、谨慎地偷偷看自己的脸色,从未想过,这个噩梦般的地方,竟然成了
周奕与他投机营生,聚敛钱财的风水宝地。
如果这样无能的自己,昔日都被人称作‘神童’,那么周奕,应该用什么词形容他呢?神仙吗?
“不,应该叫‘高智商罪犯’!”
罪犯?这明显不是什么好词,可周奕说起来的时候,表情满不在乎。不过,海宁还是慢慢明白了这称呼的含义,源于他们的投机。
其实,他们做得无非是十几个铜板一筐的果蔬,每天几车;几十个铜板的草药,每月几筐,小到不能再小的小投机,但当有一天,海宁
结算账册时,看到了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数字。说白了他们投机赚来的钱都是军饷的一部分,他们的行为算亏空,如此庞大数额,足够
他们被发配充军为奴,甚至处斩。
海宁晚上在被窝里,偷偷与周奕商量时,道出自己的担心。
“海宁,我们记录在案的身分还是军奴呢,记得么?”周奕抱着他咬耳朵,“我们瞒天过海过得再好,也不是长久之计,等拿够了钱,
自然要远走高飞的。”
远走高飞,海宁喜欢这个词,这个词代表着希望。第一次,在军营,在这里,海宁真切的感受到希望二字。海宁抱着熟睡的周奕,兴奋
的一宿无眠。
自从海宁脱离了军奴营那种地方,就不再像以前一样枯瘦如柴了。等他再壮实一些后,晚上都是他抱着周奕睡,没办法,周奕睡相不好
,床气还重,外加天日益渐凉,若不抱着他,两人定然又得半宿冻醒,当然如果周奕在清晨被某个鲁莽的家伙吵醒,也只有海宁能忍受
他那臭臭的一张脸,然后慢慢安抚。
海宁习惯了,习惯身边睡这么一个人,跟他抢地方、踹被子,并且喜欢把冰凉的脚丫放在他身上取暖。习惯到,如今身边没有这个人,
他会从梦中惊醒,然后,坐在床上一宿无眠到天亮。
周奕留给他金钱、身分、自由和未来。他现在有宅子、有仆人、有十年都花不完的钱,他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是周奕失踪了……
他们本来说好了,一起去南方,去四季都开花的地方过冬天……
确切地说,周奕不应该叫失踪,至少海宁知道,周奕嘴里的‘仇家’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也知道太子殿下在他们偶然照面中,把周
奕认出来了,但是……
“周奕,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二爷,门口来了个讨饭的,我爹正拦着呢,他非要认亲……”管家的小丫头,蹦跳地跑过来报告,海宁当下一惊,几乎下意识跳起来
直奔门口,他只听到两个字‘认亲’,他只有一个亲人了,就是周奕,当然是周奕……
他是怎么跑出来的,他找到自己留的记号了么,他那么聪明,一定不会有事,当然了!他,他……
他……当海宁看到门口的那个人,脚步猛然刹住了,好似被当头泼了一桶冰水,冷得刺骨疼痛,冷得透彻心扉……
不是他,不是周奕……
“……双亲俱亡,没有亲人……田里的活我又不曾专精……咳咳,等我考取功名,咳……荣耀故里……路上被黑店污了钱……我来投靠
亲戚,咳咳,等春闱……考功名……高中……咳咳咳……”
当海宁知道这个人是个进京赶考的学子的时候,一瞬间冒出了一个想法——如果这个人能够高中,那么就有可能接触到太子殿下,然后
可能就能得知周奕的消息,哪怕是微乎其微的一点可能,他……不想放过。
海宁为这个名叫叶汉的人请大夫,花大价钱买最好的药,然后在他精神好一点的时候,探了探这个人的底。结果,海宁失望了,无论是
这个人根本会名落孙山的学问,还是被大夫下的‘准备后事’的结论。
然后,小雪那天,这个人无声无息的客死他乡。
“二爷啊,我爹问这些东西是不是都扔了,死人的东西多晦气!”
“不,留下来,万一能遇到原来的屋主,也算了那人一个心愿。”海宁愿望落空,心里正乱,却下意识地这样吩咐。
“那我把它们放后院柴房好了!”小丫头一脸不高兴的撇嘴,大声嘟囔,“二爷真是太好心了,为了个不认识的痨病鬼,又是请医问药
,又是花钱下葬的,现在这些还要给那亲人留个念想,那些东西烧了才好呢!”夜半无人,海宁怎么也睡不着,然后披上衣服,鬼使神
差的跑到柴房,在那堆破行李里面找到保持完整的姓名印鉴、推荐信和正规的举子的身份证明。那个大逆不道的想法,像一个火种,由
点及面轰然爆起,一朝摧毁大殷律法在他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
为什么不呢,考取功名,叶汉本人再也没有机会了,并不代表‘叶汉’这个名字没有机会,只要,只要……有些身份证明的东西,有这
些大考的敲门砖……
他只要能知道周奕平安就好,他只要能知道他的消息就好。
[海宁,人的眼睛很容易受蒙蔽,而人们又时常信赖他们所见到的东西,无论真假。所以,化妆,并不代表你需要拉扯你的面皮,你只
需要让人错觉的‘看见’它是不同的就可以了。比如,脸色的巨大反差,或者一个特别显眼却丑陋的眉毛,当然,贴胡子,是最老套,
最简单的一招……]
海宁记得周奕说过的每句话,他顶着的新的这张脸,甚至昔日太学的十载同窗,只不过三年分别不见,都没有认出他,很好。
收到了周奕留给钱庄报平安的字条,很好。
**
天承三十四年
放榜了,他得了二甲第八名,不上不下不起眼的位置,很好。
如愿的,他当上了湘州怀中县的县令,偏僻无人愿来的位置,很好。
周奕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骑着头小毛驴,悠哉游哉,没灾没痛,一样带着笑,这样的懒散,一样喜欢耍赖,很好。
他做官,他做商,‘官商勾结’四个字被周奕挥洒得淋漓尽致,‘无耻奸商’四个字在周奕的身上得到了全新的诠释……很好!
在京城钱庄里的那些曾经在海宁思维里的庞大家产,如今成为九牛一毛,他们现在房子大得已经不需要他们窝在一起睡了,身边虽然少
了那个人,但家越来越像家了,海宁每夜都能睡得香甜,这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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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承三十六年
“哎呀,先生,这里已经很大了,后面园子再打理一下,很好啦!你还要选哪里啊?”穷孩子出身的卫梓,面对着个四进四出的院落,
真的不愿意再挑了。
“这里周奕怎么能看得上眼?他那个人你们还不知道?我们再看看。”海宁笑了笑,虽然周奕还在湘州为那里的产业做收尾,不过,这
里,栗州,他新任职的地方,才是他们未来的家。周奕答应过,那边的事一忙完,就过来的。
算算看,再有两个月,就能接到他的信,也许不到半年,他就到了。
花了两个月,摆平了官场上的恶意、圈套和猜度,宅子也选好了,重新装饰一新,园子的一隅还有片小竹林,周奕肯定会喜欢。卫梓他
们已经不安分到开始某些投机小生意了,真是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提起奸商,几个浑小子笑得一脸兴奋,偏偏在他面前
死摆出一副义愤填膺、嫉恶如仇的样子,殊不知,在寻常奸商眼睛里,他们才是真正的鬼见愁的‘奸商’。
好消息接二连三,然后周奕的信到了。
[……海宁,我绝望了,难道我的摊子还铺得很么?都没人出得起价……如果我把把这些分开来卖,恐怕你还等多等我几个月,喂,你
会等我吧?……当然,分开来卖,我敢保证,利润起码还能加两成……]
还要再等……
海宁合上信,等,当然会等你,多久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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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前,身为巡察使的‘叶大人’,海宁处办了一个鱼肉乡邻的七品县官。
海宁坐在茶楼里,透过窗子看下面热闹的街市,重新挂上笑容的张婶、牛二、小宝子……总算他这个官让百姓也可以过个好年。
“圣旨下,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圣旨下,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官差拿着皇榜告示铜锣开道,一路唱着走在大街上。
新皇登基,身为官员,海宁几日前就得到了消息,当然还有那个受到册封的六皇子罗熠星的传闻。
嗯?曾经夭折的六皇子,这么多年了,难道他还没有死么?璟王,璟王……飞快传遍大街小巷的这么多的传奇故事,传奇得都不太像真
实的了。不过人们总是倾向相信那些光明的、英雄的、美好的故事,谁关心是真是假呢?
海宁忽然好笑的想起了一件事,曾经,听母亲说,他才一岁的时候就被皇后指名给六皇子罗熠星当伴读。然后六皇子出了意外,他当然
也没当上伴读,家族获罪后,自然也没有可倚仗的身份助他逃过一劫。如今,六皇子没有死,卫海宁这个人却已经不存在了。他现在是
叶汉,一入了官场,他这辈子都只是叶汉了。
从茶楼里出来,海宁有些憋闷,新皇登基天下大赦,让他抓的那个狗官免于流放的处罚,只打了五十板子以示惩戒,不过好在,周奕报
平安的信又到了。是好消息,周奕说生意已经处理完大半天,也许到四五月份的时候就能处理完了……四五月份,那他们分别就快一年
了,可恶,湘州和栗州太远了,每次写封信都要至少一个月才到,有时,更是会漏掉信件,他与周奕好几次都是这样,鸡同鸭讲。
但不管怎么说,终于可以盼到,终于。
又过两月,海宁急忙的给周奕写信,上头据说又有调任的风声,只是还不清楚这次要把他调去哪里。湘州到栗州太远了,海宁怕周奕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