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传说中的湘园,在玉凝山位置甚至比龚家的还要好,马车一路驶进,甚至到了大门口,龚小霜还没有让眉儿出去向门房道出身份和
来历,门房就把旁边车马道的门向他们敞开了。
进园后,龚小霜下了马车,一路走进去,没见到仆人,但园子打理的很干净仔细,小径上的积雪都被扫到旁边,她与眉儿走在青石小路
上,四处观望。似乎与家里的宅子有异曲同工之妙,舒适中透着奢华,简约得缺少修饰,却总会在不经意的小地方处处显露精巧。
“……不要啊,逼良为娼啦……”远远的传来一个戏谑的喊声,把龚小霜和眉儿吓了一大跳。原本安静无人的院落,忽然涌进了人气,
而且还是这样的浑话。
“你休想,我是卖身不卖艺的!”
“少废话,你今天不给我整理完那些公文……”
“谋,实在不行,上鞭子吧!”
“挺住,挺住……”
一个少年抱着根廊柱子死活不松手,另一个搂着他的腰,死活要他从柱子上拉下来,旁边还有两个起哄的,四个人几乎都是弱冠之年,
嘴里喊着乌七八糟的话,闹作一团——这就是转了两个弯之后,龚小霜和眉儿看到的一幕。
“谋,谋谋……”卫尘停下打闹,拍了拍死抱着卫思腰不松手的卫谋。
“呃?”
“是……先生的夫人。”只有卫思真切地见过龚小霜本人,其余人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形。 “……”
卫谋他们几个如今不是官职在身,就是在熠星手下不见光的部分承担要职,平日人前装正经都习惯了, 这会儿在外人面前被突然抓
包,彼此神色都难免有些尴尬。
“夫人,呃, 这是卫谋,这是卫尘,那个是卫梓……呃,就是我曾经向夫人提到过的兄弟。”卫思首先打招呼,
“你们好,真是冒昧打扰了。”龚小霜对他们每个人都微笑着打着招呼,体面的维持自己的风度,披风下的却手冷得发疼,真切地看到
一幕,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格格不入,真切地感受到那道与夫君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心里远比想象中的要难过千倍,本来,她以为自
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真相总是如此伤人。
“嗯,原来你们是住在这里的,这里挺好的。我只是顺便看看,没什么事……”
“夫人,”卫谋走过来,“夫人误会了,我们并不住在这里,今天也来这也是偶然,只是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向您解释,嗯…
…如果不介意的话,到屋子里暖暖再说话吧!”
如果不是心里太乱,龚小霜真的应该觉得这是很好笑的一幕,自己家的房子,自己反倒像客人一样的被请进去,热情招待。
当然,能看出来这几个人都受了很好的教育,自信,谦逊,有礼有节,起码这么一个尴尬又别拗的场合,让他们一人几句话立刻活络了
气氛,卫谋说起他们昔日在湘州生活的点滴,有趣,生动,让人能感到其中快乐,虽然没有什么实质内容。
就这样一盏茶的功夫,后端着点心进门的卫梓,不知道传递了一个什么信号,卫谋忽然一改前面的轻松说笑,变得真诚,严肃,“夫人
,您知道,我们都是先生收留的孤儿,而实际上,当时收留我们的不仅仅是先生一人,还有一人。”
“知道,夫君提起过,他的朋友。”龚小霜嘴里有些苦涩。
“嗯,是的。那个人现在也在这里,他得知夫人到来很高兴,夫人愿意去见上一见么?”
.........
...............
这是一个略显空旷却又典雅精致的房间,没有过多的装饰,几根梅枝,几处盆栽,墙上挂着的是几幅不知名的字画。
那字,雄浑刚健、方正丰润,阳刚之气浓郁,端正又有内敛肃穆,显然应该出自大家手笔。
那画,灵动秀逸,清雅文静,一幅雪映月尽显作画人的性格真髓,龚小霜看着那幅画,久看到有些着迷,竟然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
“喜欢那画,是么?”龚小霜回头,只见一华裘锦裳,唇边带笑的男子走进来。
龚小霜对自己的容貌自信却从不自傲。她客观的认为在容貌上不会有男子能与她匹配,结果她遇到了卫海宁;同样,她也从不认为男子
的容貌能让女子愧为不如,结果她见到了这么一个难人。
“墙上的这两幅字画,作者都是无名小卒,只不过它们……我都很喜欢,你喜欢哪个?”那男子站在她旁边,侧头问她。
大概是这个人身上带着一股轻松率性的坦荡,龚小霜竟不觉得两人这么开始说话有什么唐突之感,她仔细想了一下道,“那副字,厚重
、深沉、不露锋芒但又有一发千里之势,想必写字的人胸襟博大,志向高远,非一般常人。那幅画,飘逸自然,以静取胜,有一种饱学
之士的内敛高深,出世平和,我喜欢那画。”
那人看着龚小霜,又看看那墙上的字画,似乎有些遗憾也有些欣慰,“我从来都无法向你一样如此斩钉截铁的判断出好恶。他们给我的
感觉完全不同……但分量伯仲……瞧,也许对于它们来说,能有机会被一眼倾心的人珍惜,最终是件幸福的事……”
他看那画愣一会儿神,然后转过来,很郑重的向龚小霜开口,“谢谢,谢谢你一眼选中那张画。 喜欢,所以珍惜,对吧。”
“……, 这位公子,请问你就是我夫君的朋友,是么?”龚小霜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就是卫谋、卫思,和夫君口中的那个他们谁都不
提名字的人。
“你说海宁?他跟你说……我是他朋友?”那人挑挑眉毛,语气轻佻,提起‘朋友’二字,明显有些不屑的感觉。
“……”龚小霜滞了一下,心里一股火暗暗升起,“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那人毫不犹豫的否决,然后看到龚小霜得眸子里几乎怒火中烧,身体微微颤抖得有些难以维持表面上的优雅贤淑。
那人漫不经心的扫过之后,才缓慢开口,几乎认真到一字一顿,“朋友两个字对我们来太肤浅。 我们比朋友更像兄弟,比兄弟更像家
人,我们比兄弟更近亲,比家人更信任,我们曾经生死与共,我们未来会不离不弃……”那个人转过头平静地看着龚小霜,“这才是,
我与卫海宁的关系。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龚小霜心攥得有些紧,面对这样的回答,坚定到不卑不亢,亲口承认能与卫海宁生死与共的人,亲口许
诺对夫君不离不弃的人,龚小霜情绪波动的有些不能自已,她也弄不清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激动。
——对她的夫君这么重要的人,她见到了,并且亲耳听到这些话。如此,如此……不可思议……
“我叫……”那人刚刚起了个头,院子里奶声奶气的两个声音呼啸而来。
“爹爹!”
“小爹爹!”
“不是小爹爹,是干爹!”
“干爹……”然后龚小霜看见了两个漂亮的不似真实的小宝贝叽里呱啦的从外面跑过来,直扑那男子身上,吵闹不休,
“爹爹,干爹呢?”
“爹, 你把小爹爹藏哪儿去了?”
“干爹……”
两个小家伙呜哩哇啦的一阵嚷嚷,让那人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把俩孩子暂时安抚下去,他对这龚小霜苦笑了一 下,“他们大概是看到你
的马车了,还以为是海宁来了,俩小东西眼睛贼着呢。” 说着他摆弄着两个孩子,“站好,站好,你们两个要向师母问安。”
“师母?”三个声音同时疑问。
不仅是俩孩子迷惑,龚小霜也有迷惑。孩子们嘴里的干爹当然就是卫海宁了,如果他们是生死之交,那么夫君给朋友的孩子做干爹,自
然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可师母? 这又是从哪里论的?
据她所知,卫海宁除了是璟王世子的老师,似乎也没做过哪家……
......哦,老天!
龚小霜忽然想起某个可能性,惊了一身冷汗,那人身上没有什么明显标记,但声音她一 直觉得有点耳熟。她成亲那天的主婚人确实是
璟王殿下,作为皇上的代表,但是,蒙着盖头,她不能确认,何况都是近两个月前的事了……
然后龚小霜凝眸仔细看两个孩子的胸前的长生缕,五彩丝绦连着个青玉麒麟佩饰,不似民间的那种银质长命锁……上面似乎还有‘赐’
的字样,那就是……
“璟王殿下?”龚小霜试探一声。
“嗯?”熠星正教导子藤、子菲区别妻子、母亲和奶娘的含义,听到招呼 一 抬头,就见龚小霜屈身拜下来,“妾身卫龚氏,拜见璟
王殿下。”
“呃,不必多礼……”
“爹啊,你说的不对,你看这个漂亮姐姐给我们行礼呢!”
“嗯,菲菲,所以妻子就是奶娘的意思……”子藤不知是从哪个逻辑推出来的,语气异常坚定地误人子弟。
“天……”
把俩搅局的小东西好歹彻底哄出去后,熠星揉着太阳穴,看着倍显拘谨的龚小霜,轻轻叹了一 口气,“小霜,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海
宁没有告诉你这个地方,为什么你会对这里格格不入了么?”
“我……”龚小霜不明白其中含义,只不过确实觉得自己好像有些鲁莽了。熠星理了理思绪,“即使当海宁知道我是王爷之后,他也敢
指着我的鼻子大骂,即使卫谋他们如今已经是四五品的官员,可他们依然可以纵着性子嬉笑打闹。那帮小子,从来私底下都叫我老大,
甚至是皇上也在旁边的时候。在外人看来,可能没有尊卑,扰乱纲常,但这是这个家的特质,我们为此觉得很轻松愉快和亲切,并且努
力维持这个家的特质。这个世界,如果不能克服,就永远也融不进来。海宁会是个好丈夫,但关于这,他无能为力,所以,他不告诉
你,也不要怪他。”
“小霜,你的成长和教育,几乎决定了你不太可能能打破这种禁忌,那么就不要勉强你自己,我们已经知道你,知道你是个好姑娘,知
道你对海宁很重要,知道你喜欢他,欣赏他,爱他,我们为他高兴,这在我们心里,你就已经是这个家的一员了,那其余的就让它顺其
自然,好不好?”
“……”
听了璟王爷的这一番话,龚小霜想了很多,从刚刚王爷的态度,卫谋的态度,卫思的态度,甚至是卫海宁的态度…… 她渐渐有些明
白了。
其实,说白了,这个湘园根本就是王爷、夫君,和他们那些徒弟们,可以随意放松心情、原形毕露的地方,这是个隐私的,不容外人入
侵的地方。她知道自己缺的是什么,正如王爷所言,她破不了那个坎,所以就融不进来,硬要强进,恐怕谁都难受,与其那样,她对拥
有这样的结果,还是可以接受的,只是难免依然有挫败。
“不过好在,进不来的不止一个人,”熠星看出她的挫败,看着那幅字,抬着下巴指,开口安慰,“皇上也进不来啊!”
“……”
“王爷!”龚小霜下决心后,弯身福了福,“我可以请求王爷一件事么?”
“今天的事不想让海宁知道?”
“ 这是我一时任性,我不想让夫君知道对我失望。……他……”龚小霜说不出来什么情话,不过脸色窘得羞红,熠星点头,明白!无
非是‘很爱慕’,‘很看重’,‘很不想破坏形象’之类的话。
“好。”熠星应下后,送龚小霜出门,临分别的时候,熠星淡淡开口,“小霜,可能就此以后,我们很难会见面了。皇家有许多辛秘,
为了维持这些秘密,总会牺牲很多人,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我与海宁之间过往和关系,就属于这样的秘密。”
熠星没有挑破,龚小霜是个聪明的女子,应该能明白这种暗示,“小霜,你要保重。”
…………
“小姐,你去哪里了?”眉儿就是去厨房帮了趟忙,回来时却遍寻不到人,急坏了。
“随便逛逛,结果迷路了,好不容易找出来的。时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小姐,那这里……”
“这不再属于我们了,夫君不是在乎虚名的人,他更愿意把这里送给那些徒弟们住,是他们陪着他走过最艰难的路,住在这里也是应该
的。”龚小霜拉着眉儿上了马车,寻了个借口,“在这件事上,我支持大人,眉儿,这是御赐的宅子,大人这么做,若是要别人知道了
,很容易惹祸上身,所以今 天的事一定一 定不能说出去。”
听闻这话,眉儿如临大敌,忙摇头,“眉儿打死也不数据哦的。就算老爷问起,也不会说的。”“嗯,对!就当今天什么也没发生过,
什么也没发生过……”龚小霜靠在车壁上,连日来的心结 一朝打开,脸上便淡淡的浮出一抹止不住的笑意。
明白了夫君与璟王爷的情谊的,她才明白与卫海宁的亲事,自己根本不是‘下嫁’而是‘高攀’,但不管怎么,如意郎君,她最终还是
嫁了个如意郎君,即使她可能无法成为他以前的家人,但她肯定会成为他日后家里无法割舍的重要一人。
***** ***** 小剧场 ***** *****
罗耀阳:星,你就把我的字和卫海宁的画,这样并排摆在一起?
熠星:怎么了?
罗耀阳(叹气):跟皇帝并排齐肩……如果被有心人看到,即使他们不敢找你麻烦,也一定会趁机找卫海宁的麻烦,比如治个大不敬!
熠星: 哦……
第二天,那两幅字画旁边多了另外两幅色彩艳丽,人物造型独特,风格诡异的墨宝——子藤、子菲的‘作品’。
番外之海宁
承二十九年。
皇后走在去紫宸殿的路上,她很少像这样明摆着表示出关心政务的样子,只是……算她良心未泯好了,怎么说卫家也是世家豪门,说抄
家灭族,那也是几百条人命哪!
皇帝听完了妻子的来意,揽过妻子的腰,“若薇,记得么,当年我挥军南下,攻梁克越,三十几万大军长驱直入,死得又何止是几百人
?那时,你没心软。”
“那是你掀起来的战争,我劝说无益。”